当那妖兽死了后，小师姐跑过去，拿出一把匕首，小心翼翼地挖下它的两只眼睛，混合着其他药材熬成药汁，喂一户人家昏迷的小婴儿喝下去的时候，清止才彻底明白小师姐为什么要绕那么一大圈，将那妖兽困在阵法里，绞杀而死。
是为了这双眼睛，这双眼睛能解小婴儿被那魅魔的唾液沾染到的毒。
“多谢你。”门口的女子眼含热泪，紧紧握住小师姐的手，她眼中含着雾气，又是欢喜，又是悲伤地看着她，“我只是试试传信，你就真的来了……一别十几载，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小师姐的眼里也有水光闪动，她用力回握着她的双手，还是挤出了最相熟的笑意来：“你过得好就好，我还会来看你的。”
“好，好……”
小师姐送给了那挽着妇人发髻的女子好多东西，一件一件从纳戒里往外搬，不一会儿就摆满了女子住的院落。
走的时候，女子很舍不得，小师姐回头朝她摆手，再回头时，忍不住红了眼眶。
清止心里了然，又充满了好奇。
小师姐那么着急忙慌催促着他来凡人境，就是为了她吗？
“我是为了她，但如果不是她，我也会来。”小师姐仿佛看穿了他心中所想，揉了揉眼睛，笑着开口。
“哪怕真的只是来捉一只小魅魔？”
小师姐停下脚步，侧头很认真地望着他：“师弟，你还记得我们天乾宗的宗旨是什么吗？”
清止低头，声音落地有声：“斩妖除魔，护佑苍生，本心守一，大道仙门。”
“如果你嫌一只作恶的妖太弱小，根本不值得你出手，如果你嫌去捉一只小妖既浪费时间，又没必要，你的傲慢终究会吞噬掉你的道心，最后注定问仙无门，一败涂地。”
小师姐开口，一字一句对他说：“清止师弟，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次我们如你所言并未前来捉妖，那么这里方圆百里的人都会被那只妖兽吃掉，包括你见到过的桃源斋的小二，东家，还有总给你塞好吃的大娘，他们都会死，你有想过这样的后果吗？”
清止浑身一怔，羞愧地连脖子都臊红一片。
他哑声：“小师姐，是我自视甚高，道心蒙尘了，我愿意改。”
少女听到他这么说，脸上严肃的表情一收，又恢复了懒懒散散的样子，勾着手里的酒葫芦，凑近他的耳朵说：“清止，咱们去偷酒怎么样？”
清止一默，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不过想到小师妹和那女子亲密不舍的样子，她忍不住开口追问了一句：“小师姐，她和你是……”
“以前，我和她是一起拜入天乾宗的，我资质不好，被分去了杂役峰，她资质好，进了内门，但我们的关系很好，她总会把自己省下的那份资源给我，想尽办法为我改善灵根品阶，我本以为我和她会一直搀扶着走下去，共同追寻大道，没想到后来……”
小师姐叹了口气，眼里有他看不懂的怅然悲伤。
“她结识了其他门派的一位年轻弟子，两人情愫暗生，有意结为道侣，可在一次结伴闯秘境的时候，他为了救她双腿尽断，灵根被毁，再也无法修仙，他们两个本就情根深种，她宁愿放弃仙途大道，也要和他隐居凡人境，慢慢耗尽剩余的寿命，一起白头。”
说到这儿，小师姐含泪笑了笑：“其实那次她是瞒着我，替我去寻洗髓石的，她的道侣只是不放心，陪着她一起去了……她决定走的那天，我跪着求她，她却对我说，大道三千，她的道不在天乾宗，不在仙门，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愿意走怎样的路，她说，凡事莫强求，能和他在一起，她知足了。
“清止，你说，什么样的·知足’能让她放弃成仙，放弃这么多年辛辛苦苦的修炼，心甘情愿和一人沉沦凡尘呢？”
清止不知道怎么样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他也很不解，很茫然，他从来没被问过这样的问题，也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的答案。
求仙问道，白日飞升，是每个修士最大的梦想，还有什么东西比这个梦想更重要吗？
如果真的有，那个东西又是什么呢？
小师姐带他在凡人境待了三百年。
三百年间，沧海转桑田，王朝兴替败，他跟在小师姐身后，看过王侯将相打马过，看过贩夫走卒化枯骨，看过山河湖海，沙漠戈壁，看过一树又一树的桃花开，桃花落，春去秋又来，桃花斋的酒一年又一年的叫卖在巷口。
很多时候，小师姐更愿意带着他去做一些很微小的事，比如给王家婶婶抓跑出鸡笼的鸡，给李家快要生孩子的新媳妇喊接生婆，或者在衙门前揭了告示去抓江洋大盗，又或者学着话本子里的好汉，也来一次轰轰烈烈的“劫富济贫”。
最让人无法忘怀的，还是小师姐带着他去王府偷赏赐的御酒喝，前面他和小师姐慌慌张张，东倒西歪地跑，后面几十只狼狗眼睛冒着绿光追着他们的屁股咬。
因为延迟了好久才回宗门，他们被师尊罚抄宗规三百遍。
桃树下，他置桌铺纸，她醉卧花枝，有风过，勾指的酒葫芦再次坠下，他眼疾手快地接住，小心翼翼放在了桌子中央。
仰头，少女睡容娴静，青丝垂落，一身红裙隐没在花枝里，俨然是桃花树上最美最艳的那一朵。
“小师姐……”
可是，你睡着了，罚抄的宗规归谁写呢？
练完一天的剑，清止本该静心打坐的，不知怎么他就去桃花树上找小师姐了，没找到，他心里莫名一空，逮着人就问起小师姐的去处，一连问了十几个。
他是一点儿也不在意别人眼里的调侃，一心只想找到小师姐。
抱着剑匆匆跑去听鹤阁的时候，远远的，他听到小师姐的声音。
“听风长老，你真要把这颗玲珑心放到这具傀儡里去？这傀儡真的能跟人一样慢慢长大吗？”
“自然，近三十年，他便可长成一岁。这颗玲珑心乃我梦中寻仙，仙人所引，要此心入傀儡，或将化解一场浩劫。”
“仙人啊……我听闻在三海城的海域上，好像也曾有仙迹显现，不知……”
声音一顿，趴坐在亭中的少女似有所感，隔着一重重落花朝他望了过来。
清止的心脏骤然一空，而后剧烈跳动起来。
呼吸却在刹那滞住了。
望着少女看过来的，盛满落花烟云的眼睛，他好像突然明白了那个问题的答案。
为何会心甘情愿沉沦呢？
是喜欢啊，是年少意动，是心向往之。
也是。
缘木求索，求而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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