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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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5章 集思广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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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蜀地的正午。

阳光,已非普照,而是毒辣的鞭挞。

它毫无怜悯地倾泻在剑门关周遭嶙峋的山峦之间,将裸露的灰白色岩石烤得滋滋作响,蒸腾起肉眼可见的、扭曲视线的热浪。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鼻腔和肺腑,带着滚烫的尘土和挥之不去的死亡气息。

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刺鼻的铁锈腥甜、陈旧血污发酵的腐臭、硝烟呛人的硫磺味、士兵们浓烈汗酸与伤口溃烂的脓腥、乃至排泄物的骚臭——

死死地缠绕着剑门关的每一寸土地,渗入甲胄的缝隙,钻入鼻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活人的心头,仿佛给灵魂也蒙上了一层血色的油污。

剑门关,这头蛰伏在崇山峻岭间的钢铁巨兽,在如此酷烈的日头下,更显狰狞可怖。

险峻的山势是它天然的、嶙峋而不可撼动的脊骨,刀削斧劈般的千仞峭壁构成了它坚不可摧的庞大躯体。

而依着这几乎垂直的山势,利用天然隘口,人工层层垒砌、蜿蜒而上的关隘,便是它森然张开、择人而噬的獠牙。

每一道高耸的墙垛后面,都闪烁着守军冰冷、疲惫却又带着决死意志的目光。

它横亘在金牛道的咽喉要冲,扼守着入蜀的命门,是蜀地伪朝赖以苟延残喘的最后、也是最坚固的脊梁。

攻克它,不仅意味着打开蜀地门户,更意味着斩断伪朝军队的精神支柱。

对于长安龙椅上的皇帝裴徽,对于亲临前线、肩负着帝国野望的主帅张巡,乃至朱雀军团每一个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盔甲上刻满征尘的士兵,一个信念早已融入骨血,化为本能般的执念:欲定蜀中,必克剑门!

此关一破,蜀地伪朝看似坚固的根基将如烈日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崩塌。

那凭借天险和狂热支撑的抵抗士气必然土崩瓦解。

后续的战事或许仍有零星的抵抗,但像眼前这般如同巨大血肉磨坊般疯狂绞杀生命的惨烈,将成绝响!

这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转折点,更是心理上的分水岭,是决定战争走向的天平彻底、不可逆转地倾斜的支点!

胜利的曙光,就在那染血的关墙之后,诱惑着每一个渴望结束这场漫长战争的灵魂。

……

……

帅帐内,光线刻意调暗了几分,以缓解正午强光带来的眩晕感。

只有几缕倔强的阳光,从厚重门帘的缝隙和特意留出的狭窄观察口挤入,在铺着厚厚蜀锦、标识着山川河流与进军路线的巨大舆图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皮革鞣制的微酸、铁器防锈油脂的腻味、墨汁的微臭,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试图掩盖血腥却徒劳无功的药草苦涩。

张巡身姿笔挺,如同一杆深深插入大地的玄铁长枪,纹丝不动。

一身玄色重甲在幽暗光线下泛着冷硬、内敛的幽光,仿佛与帐内的阴影融为一体,唯有甲叶边缘偶尔反射的光点,透出森然的杀机。

此刻,他深邃如古井、蕴藏着千军万马的眼眸,正透过一具精心打磨的黄铜单筒望远镜,死死锁定在远处那道在热浪中微微扭曲的关墙之上——那是第二道关墙!

比之正在攻打的第一道关墙,它更高,更险,依托的山势更陡峭,墙基几乎是从绝壁上硬生生凿出来的!

山风从帐外呼啸而过,发出呜呜的悲鸣,吹动他玄铁头盔下散落的几缕夹杂着银丝的黑发,更添几分肃杀与岁月沉淀的苍凉。

当王玉坤传来信息说姜维城确有一万重兵驻守,且粮道巡逻严密,随时可能作为生力军驰援剑门时,张巡握着望远镜那包裹着鲨鱼皮的镜筒的手指关节,不易察觉地微微泛白。

他心头那点关于“奇袭断粮道”从而动摇守军根本的微弱期待,如同被北地最凛冽的寒风瞬间吹熄的烛火,彻底掐灭,只留下一缕冰冷的失望青烟。

代价!

一个沉甸甸、血淋淋、仿佛用烧红的烙铁刻在心头的字眼再次猛烈地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早已在冰冷的沙盘前,在无数个被战鼓和喊杀声惊醒的不眠之夜的推演中,预演了无数次。

一万五千名忠勇儿郎滚烫的鲜血,或许才能染红通往剑门关主隘口那最后一步台阶!

这个数字,沉得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肺腑刺痛,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无形的重压。

然而,他眼神中的决然未曾动摇分毫,反而在残酷现实的淬炼下更加坚硬如铁,闪烁着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标的寒光——只要能拿下剑门,伪朝最后的脊梁便算彻底折断!

无论是旷野争锋还是城垣攻守,那些失去了天险依凭的残兵败将,将再也无法对士气如虹、挟破关之威席卷而下的朱雀军团构成致命的威胁。

为了这个目标,为了帝国的荣耀,为了身后那无数双期盼的眼睛……再沉重的代价……也必须付出!

这冰冷的觉悟,是他作为主帅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报——!”一声嘶哑凄厉、仿佛从喉咙深处被生生撕裂出来的呼喊,猛然刺穿了帅帐内几乎凝固的压抑空气!

帐帘被粗暴地撞开,一名浑身浴血、如同从血池地狱里捞出来的信使踉跄扑入。

他的甲胄破碎变形,头盔凹陷,露出的半张脸上糊满了血污、烟尘和汗水,左臂无力地耷拉着,被简易布条草草捆扎的地方还在不断渗出暗红。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到帅帐中央,“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令人心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痛苦的嘶嘶声,劫后余生的惊悸和巨大的悲痛扭曲了他的面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

“启……启禀大将军!张……张小虎将军部……已……已攻克第一道关墙!关墙……拿下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惨烈的宣告。

帐内原本凝滞的空气瞬间被点燃!

所有围在沙盘旁、侍立两侧的将校——须发花白、面容刚毅的老将郎将刘志群;沉默寡言、掌执军旗的李振;以及几位年轻的校尉——目光如同实质的箭矢,“唰”地聚焦在这名浴血的信使身上。

急切、凝重、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还有对那巨大代价的恐惧,在每一张或年轻或沧桑、或焦躁或沉稳的脸上交织、碰撞。

张巡猛地放下望远镜,动作干脆利落得没有一丝犹豫。

他没有回头,背对着信使和众将,声音沉静如水,却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和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重重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战况如何?细细道来!伤亡几何?敌军主将是死是退?”

一连串的问题,精准而冷酷,直奔核心。

信使被这无形的威压激得一个激灵,仿佛被冰水浇头,努力平复着几乎要炸裂的胸膛,用力咽了口带血的唾沫,脸上的惊悸犹存,但声音努力清晰起来,带着一种麻木的、背诵地狱景象般的语调:

“禀大将军,”他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敌军……敌军依托地利,居高临下!滚木礌石……大如磨盘,小的也有水桶粗细,顺着陡坡砸下来,根本挡不住!箭矢……箭矢遮天蔽日,跟下雨一样!”

“兄弟们……兄弟们……前仆后继,踩着……踩着同袍的尸骨向上猛攻!尸体……都堆成了台阶……”

他声音再次哽咽,眼中血丝密布,“苦战……整整一个上午!日头最毒的时候都没停!张小虎将军……身先士卒,亲冒矢石,三次带头冲上关墙豁口!被滚石擦伤多处,头盔……头盔都被砸飞了!额头……破了道大口子……”

他喘了口气,报出那冰冷的数字,仿佛每一个数字都重若千钧:“我军……阵亡四百八十七人!重伤……一百三十五人!其中……其中都尉两人,队正五人……都是冲在最前面的……”

报完己方,他顿了顿,带着一种混杂着仇恨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语气:“敌军……据各队撤下来时目测汇总,死伤约三百人。守将朱仲强……那狗贼,命硬!被亲兵拼死拖下去了,率残部不足两百人,其中大半带伤,已退往第二道关墙固守!”

“什么?!”一声饱含着震惊、愤怒和荒谬感的怒吼如同惊雷般在帐内炸响!

须发花白、脸上沟壑纵横如同刀刻斧凿的老将刘志群猛地踏前一步,双眼圆睁欲裂,死死盯着地上跪着的信使,仿佛要确认自己是否听错。

他年过半百,一生戎马,尸山血海见得多了,但此刻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极度的震惊和一种近乎荒谬的愤怒:“五千!整整五千最精锐的虎贲!是军团里啃硬骨头的尖刀!猛攻区区五百守军!死伤竟逾五百之数?!敌军伤亡仅及我军六成?!”

“这……这他娘的蜀道天险,竟至于斯?!这哪里是打仗,这是拿活生生的人命往那刀山火海里填!往那阎王殿里送!”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环首刀柄,那粗糙的大手因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青筋暴起,仿佛要将刀柄捏碎。

张巡的脸色在听到具体数字的瞬间,仿佛被西伯利亚最凛冽的寒流扫过,迅速覆上了一层能冻结空气的寒霜。

他虽对战事的艰难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甚至做好了承受一比一战损的预案,但这远超预期的惨烈战损比——接近二比一!——仍像一把冰冷淬毒、烧红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到几乎窒息的绞痛!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刹那间,震耳欲聋、仿佛能撕裂耳膜的喊杀声;

垂死士兵撕心裂肺、充满无尽痛苦与不甘的哀嚎;

巨大滚石碾碎骨头、压爆内脏发出的沉闷碎裂声;

利刃砍入肉体、撕裂筋骨时那令人牙酸的噗嗤声;

还有箭矢破空的尖啸、盾牌破碎的炸响、士兵跌落悬崖时拖长的绝望惨叫……

无数战场上的恐怖声响,仿佛穿透了空间的距离,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汇成一片毁灭的交响!

他猛地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着浓重血腥、硝烟和尘土味道的空气灼烧着他的喉咙和肺叶。

他强压下翻涌如潮、几乎要冲破理智堤坝的情绪,猛地睁开眼,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张或震惊、或悲愤、或凝重的脸,最终定格在信使身上,只是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丝毫喜怒,只有一种冰封般的冷静:

“知道了。传令张小虎:稳固新占阵地,清理战场,深挖壕沟,防备夜袭!全力救治伤员,仔细清点战损,重整建制!阵亡将士……妥善收敛,登记造册,战后厚恤!斥候营加派双倍人手,严密监视第二道关墙及关后所有通道动向!一只鸟飞过去,也要看清公母!再探!”

“得……得令!”信使如蒙大赦,挣扎着用未受伤的右臂撑地起身,踉跄着退了出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暗红的血脚印。

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帐外,但那血腥的气息和绝望的嘶喊仿佛还在帐内萦绕。

帅帐内陷入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只有山风穿过缝隙发出的呜咽,如同无数冤魂在低声啜泣;

远处伤兵营传来的撕心裂肺的呻吟、压抑不住的痛哭和医匠急促的呼喝声,断断续续地飘进来,像一把把钝刀子,反复割锯着每个人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沙盘上,代表第一道关墙的小小木制模型上,象征守军的蓝色小旗已被拔掉,换上了一面小小的、刺眼的朱雀红旗。

但这面旗帜的代价,那近五百条鲜活的生命,让每一个将领心头都沉甸甸的,如同压上了一块浸满鲜血的巨石。

赵小营死死盯着沙盘上那更高、更陡峭、更狰狞的第二道关隘标志,眉头拧成了死结,手指无意识地在腰间匕首柄上摩挲;

掌旗官李振则下意识地摩挲着代表己方攻坚主力的那几块红色木块,仿佛在掂量它们还能承受多少次这样残酷的消耗;几

位年轻的校尉脸色发白,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对那雄关的深深忌惮。

……

……

正午的烈日,此刻更像是一轮悬挂在尸山血海上方的、冷漠无情的白色火球,无情地炙烤着这片刚刚平息了最疯狂杀戮的土地。

目光所及之处,尸骸枕藉,层层叠叠,几乎堵塞了本就狭窄崎岖的登山甬道。

断折的长矛、碎裂的包铁木盾、崩口的战刀、散落如荆棘丛的箭矢,与破碎的肢体、凝固成暗紫色块状物的血块、翻出的灰白或青紫色的内脏、甚至是被砸扁的头颅……这一切都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人间地狱般的恐怖图景。

黏稠发黑的血液浸透了每一寸泥土和岩石缝隙,在高温下迅速干涸板结,形成一层滑腻、暗红、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铁锈腥气的硬壳。

这令人窒息的气味,混合着内脏破裂后的恶臭、排泄物的骚味、以及尸体在高温下开始腐败的甜腻气息,形成一股足以将人熏晕过去的“死亡之息”。

几只胆大而贪婪的乌鸦,已经在远处焦黑的树梢上盘旋,发出“呱呱”的聒噪,不祥的黑色羽翼在刺眼的阳光下闪动,等待着盛宴的开始。

张小虎,这位以勇猛刚烈、悍不畏死而闻名全军的年轻悍将,朱雀军团锋利的“虎牙”,此刻正背靠着一块巨大的、被鲜血和脑浆染得暗红发黑、甚至粘连着几缕毛发和碎骨的山石。

他身上那套精良的明光板甲,曾经光可鉴人,象征着帝国武力的骄傲,此刻早已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了刀砍斧劈的深痕、箭簇撞击的凹坑和滚石砸出的可怕裂口。

左肩的护甲更是被一块巨石擦过,砸得严重变形凹陷,肩胛骨传来阵阵钝痛。

头盔早已不知去向,或许是遗落在某堆尸骸之中,露出一张年轻却沾满厚厚血污、汗水和烟尘的脸庞。

额头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边缘泛白,深可见骨,尚未完全凝固的鲜血顺着眉骨流下,在他脸上画出几道刺目的红痕,又被尘土染成污浊。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全身的伤痛,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一名同样狼狈不堪、脸上带着劫后余生麻木的亲兵,默默地递上一个皮质水囊,水囊表面也沾满了暗红的指印。

张小虎一把抓过,拔掉塞子,仰头狠狠灌了几大口。

冰凉的水混合着囊壁沾染的血腥味滑入喉咙,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清凉,反而像一股冰线,瞬间点燃了他心头的焦躁、痛楚和一股无处发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狂怒!

四百八十七个朝夕相处的兄弟!

早上还生龙活虎、互相拍着肩膀说“关墙上见”的袍泽!

仅仅半天!就化为了眼前这堆积如山的冰冷尸体和统计簿上冰冷的数字!

他猛地将水囊狠狠砸在地上,浑浊的水和血丝在干燥的地面上溅开一小片深色的污迹。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沉默地、动作机械地收殓同袍遗体的后勤兵,他们麻木的脸上只有疲惫;

扫过那些躺在地上,因剧痛而不断抽搐、发出压抑呻吟的重伤员,他们的眼神空洞,望着刺眼的天空;

扫过那些倚靠在断壁残垣间、眼神空洞、疲惫到极点、连手指都懒得动一下的士兵,他们身上沾满血污,铠甲破损,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一股强烈到无法抑制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发热、发胀。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自己唇上伤口流出的、铁锈般的血腥味,猛地仰起头,死死盯着头顶那片被两侧陡峭如刀削的山崖切割得只剩下狭长一线的、刺眼得令人晕眩的惨白天空,用尽全身力气,硬生生将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灼热液体逼了回去!

他不能哭!他是主将!他是兄弟们的主心骨!

“将军!大将军急令,请您速去帅帐!”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跑来,脸上带着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张小虎浑身一震,从巨大的悲怮和噬骨的自责中被强行拉回残酷的现实。

他用力地、近乎粗暴地用那双沾满同袍和敌人鲜血、指缝里嵌着泥垢和碎肉屑的双手,狠狠搓了把脸。

额头的伤口被剧烈牵动,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反而让他混乱、被怒火和悲伤充斥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接过另一名亲兵递来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的、飘着几块粗糙黑麦胡饼的肉汤(实际上只是用少量碎肉末、骨头和野菜熬煮的油脂汤)。

他看也不看,仰起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下。

滚烫油腻的液体灼烧着食道,一股粗粝的饱腹感和油腻的暖意传来,给麻木冰冷的身体注入了一丝微弱的力量。

“走!”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狠厉。

他猛地站直身体,不顾全身骨骼的抗议和伤口撕裂般的刺痛,带着两名同样伤痕累累、眼神却依旧凶悍如受伤孤狼、紧握刀柄的亲兵,踏过满地的狼藉、断刃和尚未冷却凝固的血泊,大步流星地向山下中军方向奔去。

每一步落下,都沉重地踩在牺牲袍泽尚未冷却的血迹上,仿佛能感受到那生命的余温正在脚下迅速流失。

帅帐内的气氛,比之前更加凝重,仿佛空气都变成了沉重的铅块。

张巡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身姿如同山岳般沉稳,却散发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压力。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那巨大的蜀地舆图,聚焦在剑门关那一点上,那一点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灼烧着,又仿佛被万载寒冰冻结着。

张小虎沉重、急促、带着战场归来的浓重血腥和硝烟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张巡霍然转身!

动作快如电闪,带起一股劲风!

他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洞察人心最深处的目光,如同两柄出鞘的绝世神兵,瞬间刺向匆匆进帐、还未来得及抱拳行礼的张小虎!

那目光穿透了张小虎脸上的血污、疲惫和额头的狰狞伤口,直抵他焦躁、不甘、屈辱和狂怒的内心最深处!

不等张小虎开口,张巡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铁砧上、铮铮作响的声音已经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主帅威严:

“小虎!这仗,不能再这样硬啃下去了!”

张小虎心中猛地一沉!

一股巨大的屈辱感和被质疑的愤怒如同火山岩浆般瞬间冲上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以为主帅要临阵换将,抹杀他和麾下儿郎用命换来的、染血的战果!

他急声打断,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激动和伤口的疼痛而更加嘶哑刺耳:“大将军!再给末将一个下午!末将愿立军令状!拿不下第二道关墙,末将自己提头来见!拼了这条命,也一定把那狗娘养的罗少飞的头拧下来!上午的债,末将亲自带人去讨!用血来洗!”

他挺直了血迹斑斑、布满凹痕的胸膛,上午那惨烈的景象和巨大的伤亡数字像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他急需一场胜利,一场酣畅淋漓、摧枯拉朽的破关,来证明自己,来告慰那些永远留在第一道关墙台阶上的英灵!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身后那两名同样从尸堆里爬出来的亲兵,瞬间绷紧了身体,眼中同样燃烧起复仇的火焰,手不自觉地按上了刀柄!

张巡几步抢到他面前,动作迅疾如风!

布满厚茧、骨节粗大如同岩石的手掌,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拍在他左肩的护甲上,发出“砰”的一声沉闷巨响,震得张小虎肩头一沉,伤处剧痛钻心!

这剧痛反而让他狂热的头脑为之一清。张巡直视着张小虎布满血丝、燃烧着不甘火焰的眼睛,语气沉凝如万载玄冰,带着不容置疑的冷静分析和一种深沉的、几乎化为实质的痛惜:

“糊涂!你还没看透吗?!”

张巡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恨铁不成钢的严厉,如同鞭子抽打在张小虎的心上,“伪朝在金牛道上层层布防,步步为营!每一道关隘都是吸血的蚂蟥!但真正的硬骨头,最难啃、崩掉牙也得啃的硬茬子,就是这第二道关墙!”

“杨子钊把他最精锐的亲兵营‘铁山卫’、最悍不畏死的亡命徒‘跳荡营’、还有压箱底的守城器械——听说连‘猛火油柜’都搬上去了!——全都堆在了这里!打下它,后面的关隘反而会因为地形稍缓、我军能展开兵力、发挥装备优势而变得相对容易!”

“罗少飞是什么人?那是杨子钊麾下头号悍将,出了名的滚刀肉、亡命徒!他手下是两千养精蓄锐、以逸待劳、憋着一股劲要给我们放血的生力军!不是朱仲强那被打残了胆气、只剩半条命的疲兵!”

张巡的手指几乎要点到张小虎的鼻尖,语速极快,字字诛心,如同冰冷的刀锋剖析着残酷的现实:“按你上午的打法,靠着一腔血勇,顶着滚木礌石往上硬冲?!用人命去填那无底洞?!就算你最后能用人命堆上去,把你手下这五千虎贲全填进去,勉强拿下第二道墙,我问你——”

张巡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顿,“你麾下士兵还剩多少?打成残废,死伤殆尽,后面主关那铜浇铁铸、高耸入云的雄关还打不打?靠谁去打?!靠刘郎将的骑兵去爬墙吗?!这种蚀光老本、自断臂膀的买卖,我张巡不做!你张小虎,也不该做!更做不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千钧重锤,狠狠砸在张小虎的心上,将他那股沸腾的、不顾一切的血勇之气一点点砸散、压灭。

张小虎张了张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想反驳,想争辩,想用战功来证明自己麾下的儿郎还能战!

但当他看到张巡眼中那份深沉的痛惜——那是对麾下每一个儿郎宝贵生命的痛惜,那是对整个战局洞若观火的掌控,那是一种主帅必须承担的、比个人荣辱更沉重千倍的责任——他满腔的激愤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迅速冷却、凝固。

最终,所有的不甘和愤怒,只化作喉间一声压抑到极点、如同受伤野兽般的闷哼:“大将军,我……末将……”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沾满同袍和敌人鲜血、指节因紧握而发白的手,仿佛第一次看清这双手上背负的沉重。

“本帅不是不打!”张巡的语气稍稍缓和,但目光依旧锐利如刀锋,紧紧锁定张小虎,“本帅的意思,是不能再这样毫无章法、只凭血气的蛮干硬冲!那是用兄弟们的命,去填那无底洞!是蠢!是莽夫所为!”

他猛地一挥手,那动作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决绝,指向帐外剑门关的方向,“你回去!带着你的人,好好想想!动动脑子!看看这该死的地形!看看这吃人的关墙!”

他踱步到巨大的沙盘前,手指重重敲在代表第二道关墙那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模型上,发出笃笃的响声:

“弓箭覆盖?如何让我们的强弓劲弩在仰攻时射得更远、更准?如何压制他们的弓弩手?”

“火攻?风向如何?现在是西风!能不能用?关墙附近有无引火之物?那些木制的箭楼、擂木堆能不能点燃?”

“还是别的什么奇招?工兵营的‘巢车’、‘轒轀车’能不能在这种陡坡上推上去?能不能用土袋、石块,夜里摸上去填平一部分壕堑?或者……”

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如同暗夜中的寒星,“声东击西?佯攻其看似险峻但兵力薄弱的侧翼悬崖?吸引守军调动,再主攻其一点?甚至……有没有可能找到一条采药人走的小道,绕到关后?”

他连珠炮般抛出问题,每一个问题都指向一个可能减少伤亡的方向。

“这些,都要想!要试!要拿出办法!今天下午,全军休整!你回去后,立刻召集你麾下所有校尉、队正,还有那些经验丰富、鬼点子多的老兵油子!集思广益!把你们的脑子都给我动起来!给本将拿出个章程来!”

“一个既能破关,又能尽量保全儿郎性命的章程!我们,不差这一天两天的休整!”

他最后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主帅掌控全局的沉稳与定力,不容置疑,如同军令。

看着张小虎脸上交织着沉重、不甘、痛苦,却又带着一丝被点醒、开始思索的光芒,最终抱拳,声音沙哑但坚定地领命:“末将……遵命!”

然后步伐略显踉跄但目标明确地退出帅帐。那背影,少了几分狂怒,多了几分沉甸甸的责任和思索。

一直沉默旁观的郎将刘志群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大步上前,抱拳沉声道,声音洪亮而带着老将的决绝:

“大将军!张小虎部伤亡惨重,士气受挫。这第二道关墙,攻坚重任,凶险异常,不如交由卑职的本部儿郎!卑职麾下五千健儿,求战心切!卑职愿立军令状,不计代价,定在明日日落前,将那朱雀旗插上第二道关墙!若不能,提头来见!”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眼神灼灼,充满了老骥伏枥的豪情和为国捐躯的决心。

张巡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刘志群那张饱经风霜、写满忠诚和决绝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感动,但更多的是清醒的权衡。

他缓缓摇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异常清醒,如同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事实:

“志群,你的忠心勇武,肝胆相照,我深知。若论平原列阵,野战争锋,你部骁勇善战,铁骑纵横,不逊于天下任何劲旅。”

他话锋一转,手指无意识地在沙盘边缘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目光扫过沙盘上那险恶的地形,“但小虎麾下,是军团里千挑万选、最擅长山地攀爬、蚁附攻坚的锐卒!他们常年演练山地战法,甲胄更精良,半数配备了能连发五矢、压制力极强的‘神机弩’!”

“在这种仰攻绝地,重甲能多挡几支箭,快弩能压制守军冒头!这些优势,你部的轻甲骑兵和长矛手难以替代。”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事实判断,“他们尚且打得如此艰难,伤亡如此惨重,换你上去,结果……恐怕不会更好,只是徒增伤亡,平白折损我另一支宝贵的劲旅罢了。”

他拍了拍刘志群的肩膀,力道沉重,带着安抚和不容置疑。

刘志群默然。

张巡所言,字字属实,如同冰冷的刀锋划开了他心头的热血。

上午那场惨烈的攻坚战,他就在中军高处全程目睹。

守军的顽强、精准的指挥和那令人绝望的地利优势,远超战前任何推演。

朱雀军团士兵如同潮水般涌上,又在滚石箭雨下如同麦秆般倒下……那景象深深烙印在他脑海里。

他犹豫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带着最后一丝期望问道:“大将军,王玉坤将军那边……若能彻底断了剑门关粮道,甚至……烧了姜维城运来的粮草辎重……是否能……困死杨子钊?迫其军心涣散,不战自溃?”

这是他心中最后一点“巧取”的希望。

张巡闻言,嘴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充满自嘲意味的弧度,那弧度里饱含着对战场残酷现实的深刻认知和对蜀道天险的无奈。

他走到巨大的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剑门关后方那更为复杂、沟壑纵横、植被茂密的地形上:

“志群啊,你来看。”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勘破迷雾的清醒,“关内,有数条山泉溪流穿行,饮水无忧。粮食储备虽可能不多,但这莽莽大山之中,飞禽走兽,獐鹿野兔,随处可见;野果蕨根,漫山遍野;甚至树皮草根,紧急时都能果腹!”

“杨子钊此人御下极严!若真被逼急了,勒紧裤腰带,命令士兵就地搜猎采集,靠山吃山,支撑一两个月……绝非难事!困死?”

张巡重重地、带着无尽疲惫和一丝无力感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在寂静的帅帐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承载着整个帝国的期望,“这杨子钊麾下的兵,论单兵战力,比利州城那些守军强不了太多,可这剑门天险……唉!”

他手指重重敲在舆图那狭窄的关隘标志上,发出沉闷一响,“古人诚不我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利之威,竟至于斯!非人力可强逆也!”

帅帐再次陷入深沉的、几乎令人窒息的沉默。

帐外,伤兵营的哀嚎时断时续,如同地狱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挽歌。

后勤兵搬运尸体的沉重脚步声,伴随着木轮碾过石子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声声,如同沉闷的丧钟,敲在帐内每个人的心上,残酷地提醒着他们刚才那场“胜利”的惨痛代价。

几缕惨白的阳光透过帐帘缝隙射入,照亮了空气中疯狂飞舞的细小尘埃,也照亮了张巡紧锁如川的眉头和眼中那如万载磐石般不可动摇的坚定光芒。

剑门关,这块硬骨头,必须啃下!

这关乎国运,关乎陛下的信任,关乎无数牺牲将士的意义!但如何用最小的代价去啃?

如何不让朱雀军团最锋利的爪牙彻底崩断在这雄关之下?

这个巨大的、血淋淋的难题,如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随时可能落下的利剑。

休整的命令已下达,喧嚣的战场暂时沉寂下来,只有乌鸦的聒噪、伤兵的呻吟和工兵加固阵地的敲打声在山谷间回荡,形成一种诡异的、令人心悸的“寂静”。

然而,无形的硝烟和更加激烈的智谋交锋,才刚刚开始酝酿。张小虎营中的灯火,注定彻夜长明。

军官和老兵们围在临时搭建的简陋沙盘或粗糙绘制的地形草图旁,争吵、推演、试验,每一个想法、每一个细节的讨论,都可能意味着数十上百条生命的存续或消逝。

营地里弥漫着悲伤、疲惫,但也涌动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和求生的智慧。

而此刻,在第二道关墙那高耸、冰冷、布满箭孔和血迹的墙垛之后,守将罗少飞,按着冰冷粗糙、带着昨日血迹的墙砖,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身形精悍,眼神如鹰,脸上带着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旧疤,更添几分凶悍。他望着下方朱雀军团森严的营垒,看着那些如同工蚁般忙碌、在休整中积蓄力量、打磨兵刃的敌人,嘴角噙着一丝冰冷、决绝、如同受伤孤狼般背水一战的狞笑。

他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那些同样疲惫但眼神凶狠、紧握兵刃的士兵,又望了望关后通往主关和蜀地腹地的蜿蜒小道,心中默念:“七天!杨帅,末将就算把这两千人全填进去,也要崩掉张巡五千颗牙!为您争取七天!”

双方都在沉默中积蓄着力量,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空气中弥漫的不再仅仅是血腥和硝烟,更有一股令人窒息的、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绷感,仿佛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弓弦,下一刻就要发出惊天动地的震鸣。

剑门的命运,将在下一次交锋中,迎来更加惊心动魄、血火交织的转折。

……

……

午后的阳光,仿佛被陡峭的剑门关山峦用锋利的齿刃狠狠撕扯过,才艰难地挤过缝隙,吝啬地洒在刚刚浴血攻克第一道关隘的朱雀军团营地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的腥甜、汗水浸透皮甲的酸馊、火药燃烧后的呛人硝烟,还有尸骸在烈日下开始腐败的隐约恶臭。

这股令人胃部翻江倒海的气息,却丝毫压不住营地中那如同火山喷发般炽热的讨论热情。

四千多将士,从上至下,从都尉到最底层的步卒,个个面庞被高原烈日晒得黝黑如铁,汗水早已浸透厚重的战袍,结成一层层白霜似的盐渍。

他们或围坐在篝火旁,或靠着冰冷的岩石,脸上交织着疲惫与亢奋,激烈地争论着,凝神地思考着,声音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海洋。

“他娘的!那滚石太狠了!跟长了眼睛似的!”一个脸上带着新鲜擦伤的老兵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在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微光,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地面,“眼睁睁看着柱子那傻小子被碾成肉饼,骨头渣子都飞溅到我脸上了!冰凉冰凉的!这第二道关,比第一道还他娘的陡!滚石下来更快更狠,跟山神爷发怒一样,不能再这么硬着头皮冲了!那就是送死!”

他叫王老栓,是军中有名的“滚刀肉”,此刻眼中却带着未散的恐惧。

他布满老茧的手指在地上划拉着简易的关隘地形图,线条深深嵌入泥土:“看这鬼地方,就一条羊肠小道,两边全是悬崖,滚石下来,躲都没处躲!除非咱们能长出翅膀飞上去!”

旁边一个精悍的年轻都尉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叫李锐,以勇猛和急智闻名全都。

“老张头说得在理。这地形,硬冲就是拿人命填无底洞。得想法子,既要把那该死的石头拦住,化解它的冲劲儿,还不能太慢,慢了就是城墙上那群弓箭手的活靶子!他们可都等着开荤呢!”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似乎在捕捉每一个可能的灵光。

一片沉默中,只有篝火噼啪作响。

一个身材不高、眼神却透着山野里狐狸般机灵劲儿的士兵,捏着一根草茎在嘴里嚼着,忽然眼睛一亮,吐掉草茎道:“头儿,俺们老家在太行山里,挡山洪冲下来的大树、巨石,用的是好几层粗麻绳编的大网,中间再顶几根硬木头桩子,打深了埋进地里。”

“石头撞上木头桩子,‘嘭’一声,劲儿被卸掉一层,再撞上网,那网子软和又有韧劲儿,‘噗’地一兜,劲儿又散一层,最后那石头就跟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滚不动了。”

“木头?网?”一个低沉如闷雷,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在人群后方响起。

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了一下,瞬间安静下来,纷纷挺直脊背。

张小虎,朱雀军团的先锋大将,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走到了这群士兵身后。

他身材魁梧如移动的铁塔,玄铁重甲上布满刀痕箭创,仿佛他彪炳战功的勋章。

脸庞棱角分明,如同刀劈斧削,一道从左边眉骨斜斜划至下颌的浅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更添几分令人心悸的煞气。

此刻,他浓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一个疙瘩,但那双锐利如鹰隼般的眼睛,却闪烁着思索的光芒,扫视着地上那简陋却蕴含希望的草图。

“说下去!”张小虎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压得空气都沉了几分。

那机灵士兵被大将的气势所慑,咽了口唾沫,努力挺直腰板:“是!将军!俺们叫它‘拦洪网’。

得用碗口粗的老硬木做主梁,埋得深,立得稳!

中间横着打上几道同样粗的短木做筋骨,像排骨架子。

绳网要用最粗的麻绳,最好再浸透桐油或兽皮熬的胶,编得密密麻麻,一层不够就两层、三层!绳子吃得住劲,网子有弹性,石头撞上来,劲儿就被一层层化掉了!”

张小虎蹲下身,粗壮的手指沿着草图上的线条划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在丈量着生死之间的距离。

他沉默了片刻,营地里只闻风声和远处伤兵的呻吟。

突然,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慑人的精光:“想法不错!够土,够实在!但关键是要够结实!要能顶住那千斤石弹疯狗一样的冲力!碗口粗?不行!给老子找最硬的铁杉木,至少要海碗粗!一层网?不够!给老子编三层!不,五层!麻绳不够,就用皮绳!皮绳不够,就给老子拆帐篷!把能用的皮子、绳子都绞上!”

他豁然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覆盖了大半个讨论圈,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战鼓擂响:“李锐!”

“卑职在!”李锐一个激灵,挺身抱拳。

“你带三百人,立刻去后山!专找那种长了百年的铁杉!给老子砍!天黑之前,我要看到足够做二十架主梁的硬木!少一根,军法从事!”

“得令!”李锐眼中燃起火焰,转身就吼,“第一营!跟我走!带上斧锯!”

“王麻子!”张小虎的目光转向另一个脸上有几粒麻子的中年军官。

“标下在!”王麻子,辎重营的校尉,声音洪亮。

“你!管着辎重营,把所有库存的粗麻绳、皮绳、备用帐篷皮子,全给老子清出来!不够?拆!拆掉一半还能用的帐篷!不够?再去问问后营有没有!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绳子!皮子!越多越好!天黑前,我要看到足够编五十张大网的料!还有桐油!有多少弄多少来!”

“将军放心!标下就是把这身皮扒了绞成绳,也给您弄够!”王麻子拍着胸脯,转身就跑,边跑边吼,“辎重营的兔崽子们!都给老子动起来!翻箱倒柜!拆帐篷!”

张小虎环视着瞬间沸腾起来的营地,他那布满风霜的刚毅脸庞上,紧绷的肌肉微微抽动了一下,沉声喝道:“其余人等,听各营都尉号令!伐木,绞绳,准备铁钉、锤子!老子要亲眼看着这‘拦石架’从土里长出来!今晚,谁也别想合眼!”

命令如同巨石投入深潭,激荡起汹涌的浪潮。营地里瞬间被一种狂热的忙碌取代。

沉重的脚步声、粗犷的号子声、刺耳的锯木声、沉闷的锤打声、皮绳绞紧时的吱嘎声……汇成了一曲充满原始力量与求生渴望的交响乐,彻底淹没了之前的喧嚣争论和伤痛的呻吟。

士兵们仿佛被注入了新的灵魂,疲惫被一种近乎亢奋的使命感驱散。

夕阳的余晖,将最后一丝温暖的金色涂抹在那些逐渐成形的巨大物件上——由巨木骨架和粗麻绳、兽皮绳网构成的,模样古怪、结构粗犷却散发着顽强生命力的“拦石架”。

它们在汗水的浇灌下,在血与火的期待中,一点点挺起了脊梁。

……

……

剑门关,第二道关墙。

关墙之上,气氛与山下朱雀军团的喧嚣狂热截然相反,压抑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守将罗少飞,一个面容清癯、身形并不魁梧却站得如标枪般笔直的中年将领,正背着手,在冰冷的女墙边来回踱步。

他身上那件擦得锃亮、纤尘不染的玄色铁鳞甲,在暮色中反射着幽冷的光,与他眉宇间笼罩着的浓重忧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死死盯着远处第一道关隘上升起的、那面刺眼的朱雀烈焰旗,以及山下那片如同星火燎原般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营地。

每一次山下传来的模糊喧嚣,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神经。

“将军,他们……折腾这么大动静,似乎没有连夜进攻的意思?”身旁的副将,一个名叫赵四的壮实汉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侥幸和试探。

他握着刀柄的手心,全是黏腻的冷汗。

“没有进攻?”罗少飞猛地停下脚步,霍然转身,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赵四的脸,声音低沉得如同地底寒冰,“朱雀军团是那张巡麾下的虎狼之师,绝不会因区区一道关隘的伤亡就裹足不前?这绝不是遇难而退!这是暴风雨前的死寂!是毒蛇发动致命一击前最后的蛰伏!他们必然在酝酿着比白日更加猛烈、更加诡谲、更加致命的攻势!”

他几步跨到垛口前,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死死扣住冰冷的城砖,仿佛要将它们捏碎:“传令下去!所有岗哨,三倍人手!弓弩上弦,滚石就位!滚油、金汁(煮沸的粪便)给我时刻备着!眼睛都给我瞪大到眼眶裂开!尤其是悬崖峭壁那些犄角旮旯!一丝风吹草动都不能放过!”

他猛地回头,目光锐利如电,扫过身后几名同样神色凝重的校尉,“你们可别忘了,利州城是怎么失陷的,敌军中有那特战精兵!那帮人,能在猴子都爬不上去的绝壁悄无声息地摸上来!要是被他们趁黑摸了哨,这号称天险的第二道关墙,顷刻间就会易主!到时候,整个剑门关防线的脊梁就被打断了!后果是什么?是全军覆没!是门户洞开!是国门失守!”

罗少飞的声音并不高亢,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一个守军将领的心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赵四等人的脊椎骨迅速爬升,让他们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夜色中,鬼魅般的身影从绝壁攀上,冰冷的刀刃抹过哨兵喉咙的恐怖景象。

夜幕,如同巨大的墨色幕布,彻底笼罩了险峻的剑门关。

关墙上,火把被一一点燃,跳跃的火光将守军士兵紧张而苍白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鬼魅。

山风呼啸着穿过狭窄的关隘,发出阵阵呜咽般的怪响,时而尖锐,时而低沉,更添几分令人毛骨悚然的诡谲。

空气冰冷刺骨,带着山巅特有的寒意,钻进铁甲的缝隙,冻得人手脚僵硬。

罗少飞强迫自己回到关楼,就着冷水啃了半块硬得像石头的干粮,却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胃里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他几乎每隔半个时辰,就披甲持剑,亲自上关墙巡视一趟。

沉重的铁靴踏在石板上,发出“咔哒、咔哒”的单调回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敲打着每一个守军紧绷的神经。

他锐利的目光一遍遍扫过月光下泛着冷光的悬崖峭壁,扫过漆黑如墨、深不见底的下山通道,耳朵极力捕捉着风声之外的任何一丝异响——一声虫鸣,一块滚落的碎石,甚至远处山林中夜枭的啼叫,都足以让他心跳加速,握紧剑柄。

“将军,您去歇会儿吧,哪怕闭闭眼也好。这里有属下们盯着,绝不敢有丝毫懈怠!”赵四看着罗少飞布满血丝、深陷下去的眼窝,忍不住再次劝道。

罗少飞眼下的乌青在火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歇?”罗少飞疲惫地摇摇头,声音沙哑干涩,“你看那边!”

他再次指向山下。

朱雀军团的营地灯火不仅没有熄灭,反而似乎更加明亮,喧嚣声在寂静的山夜里被风断断续续地送上来,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号子声、锤打声、木头撞击的闷响。

“他们在干什么?如此明目张胆,通宵达旦?是故意制造噪音扰乱我军心神,迷惑视听?还是……真的在准备什么我们无法想象的攻城器械?”

这反常的、持续不断的“热闹”,像一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毒藤,紧紧缠绕在他紧绷的神经上,越收越紧,带来阵阵刺痛和难以言喻的焦灼感。

未知的威胁,比明刀明枪的冲锋更令人煎熬百倍。

他只能死死握住腰间的剑柄,冰凉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这一夜,对罗少飞和他麾下的守军来说,漫长如在地狱中穿行。

直到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曙光,精神极度疲惫、几乎站不稳的罗少飞才靠着冰冷刺骨的关墙垛口,在亲兵担忧的目光中,短暂地、不安地陷入浅眠,眉头依旧紧锁。

……

凌晨,破晓时分。

“呜——呜呜呜——咚咚咚咚咚!!!”

苍凉、悠长、充满无尽杀伐之气的号角声,如同垂死巨兽的悲鸣,骤然撕裂了黎明前最黑暗也最寂静的时刻!

紧接着,是震天动地、仿佛要敲碎山岳的战鼓声!

这声音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如同从四面八方炸响,汇成一股毁灭性的声浪洪流,狠狠撞击在第二道关墙之上,瞬间将罗少飞从短暂的、充满噩梦的迷糊中彻底惊醒!

“呃!”罗少飞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哼,心脏在胸腔里如同脱缰的野马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

他几乎是凭借数十年征战的本能,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弹起,铁甲哗啦作响,几步就冲上了关墙垛口,冰冷的晨风灌入肺腑,让他瞬间清醒!

“敌军进攻——!!!准备迎敌——!!!”罗少飞的吼声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难以掩饰的惊悸,却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瞬间引爆了关墙上早已蓄势待发的紧张气氛!

早已枕戈待旦的守军士兵如同上了发条的傀儡,迅速各就各位!

巨大的石球被撬棍撬动,沉重的滚木被推向滑槽边缘,冰冷的箭簇在熹微的晨光中闪烁着致命的寒芒,密密麻麻地对准了下方那条狭窄得如同咽喉般的进攻通道。

罗少飞猛地探出半个身子,眯起布满血丝的双眼,借着越来越亮的天光,竭力向下望去。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

只见从第一道关墙的废墟中,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朱雀军团的士兵汹涌而出。

但他们的阵型,与昨日那悍不畏死的密集冲锋截然不同!

最前方,一排排士兵肩扛手抬着昨夜灯火通明处赶制出来的巨大物件,正如同移动的钢铁堡垒般,缓慢而极其坚定地向上推进!

那东西怪诞无比:两边是长达数丈、粗如成人腰身、树皮都未曾剥尽的巨大原木作为主梁,沉重得让抬着它的士兵青筋暴起,脚步深深陷入泥土。

中间每隔一两米,就横向固定着同样粗壮的短木段,如同巨兽的肋骨。

而短木段之间,则密密麻麻地编织着厚厚的、由粗如儿臂的麻绳和浸透了桐油、呈现出暗褐色的坚韧兽皮绞成的、层层叠叠的软网!

整个结构庞大、笨重,推进速度慢得如同蜗牛爬行,但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沉稳和决心,仿佛大地都在随之颤抖!

只看了一眼,罗少飞的心就像坠入了万丈冰窟!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他瞬间洞悉了对方的意图——那巨大的、坚固的原木框架,是用来硬撼第一波滚石冲击的骨架!

而后面那层层叠叠、充满韧性的软网,则像一张张巨大的、无形的缓冲手掌,要将滚石那恐怖的冲击动能一层层吸收、化解、消弭于无形!

这法子看似笨拙、缓慢、原始,却像一块精心设计的巨大海绵,专门针对他们赖以生存的滚石天险!

“他娘的!好一个以拙破巧的笨法子!好一个张小虎!”罗少飞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敌军攻到山道中段,滚石借陡坡加速到威力最大时再发动,以求最大杀伤。

但现在,对方这缓慢推进的“拦石架”像一堵移动的叹息之墙,大大压缩了滚石加速的距离,威力将大打折扣!“不能等了!放!给我狠狠地放!把所有石弹都推下去!趁他们立足未稳,把他们的龟壳给老子砸烂!砸碎!”

他猛地挥臂,如同斩下一刀,声音因为极度的焦躁和狠厉而微微变调。

“放滚石——!!!”

轰隆隆——!!!

巨大的石弹被守军用撬棍和木锤狠狠撬动、推动,脱离了束缚,带着毁灭性的呼啸,蹦跳着、翻滚着、疯狂加速着,沿着狭窄陡峭的山道倾泻而下!

山石在它们无情的碾压下迸裂、粉碎,发出令人胆寒的轰鸣!烟尘滚滚,声势如同山崩地裂!

下方的朱雀军团士兵看到那如同死神般翻滚而下的巨石,立刻在军官嘶哑的口令下停止了前进。

“顶住——!!!”一声震彻山谷的齐吼!士兵们用肩膀、用脊背死死抵住沉重的拦石架底部,双脚如同钉子般深深蹬入地面,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肌肉块块隆起!

巨大的拦木框架被迅速固定在狭窄通道中央,像一道闸门,直面洪流!

砰——!!!咔嚓——!!!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仿佛两座山峰猛烈相撞!

最前方的一枚石弹,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在拦石架的第一道主梁上!

碗口粗的硬木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呻吟、扭曲,瞬间从中断裂!木屑如同暴雨般激射!

恐怖的冲击力如同无形的巨锤,将最前面两名用身体死死顶着的士兵像断线风筝般震飞出去!

人在半空中,鲜血已从口鼻中狂喷而出,如同两朵凄艳的血色花朵在惨白的晨光中骤然绽放,随即重重摔在嶙峋的山石上,再无声息,只有刺目的鲜血迅速在身下蔓延。

石弹的势头被这悍不畏死的阻挡稍稍一挫,但依旧狂暴,狠狠撞入第一层坚韧的软网!

粗麻绳和兽皮在巨大的撕扯力下发出崩裂的哀鸣,深深凹陷下去!

但多层结构展现出了惊人的韧性,如同巨蟒缠绕猎物,死死兜住了它!

石弹挣扎着撕破第一层网,余势未消,又狠狠撞上第二道横向的短木!

“咔嚓!”又一根硬木应声断裂!

石弹再次冲入第二层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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