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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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8章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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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裴徽猛地一拍御案,“砰”的一声巨响在寂静的书房中炸开,如同平地惊雷,震得笔架上悬挂的紫毫毛笔簌簌抖动,砚台里的墨汁也荡起涟漪。

他眼中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巨龙猛然睁开了竖瞳,一股凌厉无匹、足以令山河变色的帝王威压瞬间充斥整个空间,连摇曳的宫灯都仿佛为之一滞,光线凝固了一瞬。

整个御书房仿佛被投入了一个巨大的气场,空气变得粘稠而充满张力。

“李璘!”裴徽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刀,斩钉截铁,带着对叛逆的极度蔑视与必杀的决心,“以为拥兵数万,盘踞江南天险,便可割裂朕的江山?做他的千秋大梦!”

他霍然起身,绕过巨大的御案,龙行虎步般走到那幅占据整面墙的巨幅江南舆图前。

手指带着千钧之力,如同战鼓的鼓槌,重重地点在长江与运河的交汇处——镇江!

随即,那手指如出鞘的利剑,带着呼啸的风声,凌厉地划过烟波浩渺的太湖、层峦叠嶂的皖南群山,最后,指尖狠狠戳在江陵城的位置,仿佛要将那代表杜家的“杜”字标记彻底碾碎!

指甲在坚韧的牛皮舆图上刮擦出刺耳的轻响。

“杜衡!”他目光转向舆图上江陵城的位置,带着刻骨的讥讽与冰冷的杀意,“以为盘踞地方,树大根深,门生故吏遍布,便可世代为蛀虫,啃噬朕的子民?痴心妄想!”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雷霆般扫视严庄和王维,声音如同惊涛拍岸,在书房内隆隆回荡:“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失了民心,纵有十万甲兵,也不过是沙上筑塔,风中残烛!顷刻可摧!”

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不容置疑的真理力量。

“严庄!”裴徽陡然转身,目光如冰锥般刺向阴影中的不良帅,那目光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血液,声音带着铁血杀伐的凛冽寒气,直指核心。

“臣在!”严庄腰背瞬间挺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蓄势待发,周身散发出无形的、令人胆寒的锐气。

他感觉自己仿佛化身为一柄即将出鞘的毒匕,只待主人一声令下。

“着你不良府精锐!”裴徽的手指再次狠狠戳在江陵城的位置,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不惜一切代价,将张诚所获情报,即刻转化为行动!杜衡的积玉楼,他那囤积如山、沾满民脂民膏的军粮财货,便是他骄奢淫逸的棺材板!朕要它——”

裴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如同神只的宣判,“化为灰烬!让这场‘天火’,动摇其根基,震慑其爪牙!让江陵城,让整个江南都看到,叛逆者的仓廪,是如何被天意焚毁!要让杜衡和李璘,痛彻心扉,寝食难安!”

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扫过舆图上的太湖与卧牛山,节奏稍缓,但压迫感更强:“同时,全力支持徐大膀子、石虎!他们现在不是匪,是义军!是插在李璘、杜家心腹之地的尖刀!要钱帛,给!要军械,给!但要快,要准,要狠!朕要他们在江南腹地,掀起燎原之火!让李璘的兵马寝食难安,让杜家的爪牙风声鹤唳,让他们首尾难顾,疲于奔命!”

裴徽的脑海中闪过一幅画面:杜家精锐的水师战船在太湖被徐大膀子的水鬼凿沉;

石虎的强弩从卧牛山密林中射出,将趾高气扬的杜家税吏钉死在官道上。混乱,恐惧,这正是他想要的。

裴徽向前一步,逼近严庄,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对方笼罩,目光逼视,语气放缓,却更具穿透力和长远布局的意味,如同在布下一盘关乎国运的大棋:“记住,敌后根据地,非一日之功。徐大膀子的水寨,石虎的山寨,便是朕在江南钉下的第一颗钉子,是义军最初的基石。”

“要让他们扎下根,连成片!不仅要成为袭扰叛逆的尖刀,更要成为庇护流离百姓的方舟,成为播撒长安新政种子的苗圃!让江南百姓知道,何处有活路,何处有青天!此乃长久之计,亦是——”

他眼中寒光一闪,如同毒蛇吐信,“釜底抽薪!断其兵源,绝其粮道,毁其根基!”

“臣,领旨!”严庄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冷酷决心。

他眼中那鹰隼般的锐利瞬间化为实质的、冰寒刺骨的杀意。大脑如同精密的杀戮机器飞速运转:

焚粮需“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江陵近期多东南风,利于火势蔓延。

地利?积玉楼毗邻杜家马厩和一处油坊仓库!

张诚的情报必须万无一失,尤其是暗道出口和守卫换岗的精确时辰。

火油需伪装成灯油提前运入,内应需在子时三刻打开西侧角门,接应死士潜入。

退路?城西乱葬岗有地道出口,但需清除障碍…

徐大膀子需利用其对陈豹的私仇。

放出消息,三日后陈豹将押送一批“孝敬”给永王府的江南美眷,走太湖西线水道…设下陷阱,以美眷为饵,诱其离开大船护卫圈,徐大膀子的水鬼必如鲨鱼闻血而至!

石虎处需尽快补充强弩箭矢,还要送去伤药、盐铁…敌后扎根?光靠劫掠不行,需引导他们打土豪!

将杜家在卧牛山周边几个庄子的恶霸名单、藏粮地点送去。打土豪,分粮于民,方能聚拢人心,稳固根基。

一条条阴狠、高效、环环相扣的毒计在他脑中飞速成型,每一个环节都带着血腥味。他甚至开始推演失败后的补救措施,冷酷得不带一丝感情。

“王维!”裴徽的目光转向诗人,语气稍缓,却更具震撼人心的力量,如同洪钟大吕,要将信念直接烙印在对方灵魂深处。那目光中充满了期许与重托。

“臣在!”王维深吸一口气,压下胸中因皇帝话语而澎湃激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热血,挺直了那如修竹般宁折不弯的脊梁。

他知道,他的战场同样凶险,且至关重要。

“舆论之争,乃争民心之要冲!是看不见硝烟,却决定生死的主战场!你的笔,便是十万雄兵!不,远胜十万雄兵!”裴徽的手指有力地划过舆图上星罗棋布的城镇——扬州、苏州、杭州、江宁、江陵……仿佛在指点一个无形的、由人心构成的宏大战场,“《天工快报》,不仅要传,更要深入人心!如春雨润物,无声滋养;如惊雷贯耳,振聋发聩!”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如同战鼓擂响:“增发特刊!加印!将‘均田令’如何让耕者有其田、‘减赋安民策’如何使民得喘息、‘天工惠民’如何利在万民,用最直白的话语,最生动的图样——”

裴徽的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他深知抽象的许诺远不如具体的画面有力量,“——画出田契在手的老农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绽放的、难以置信的笑容!画出税吏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多征的钱粮一文不少地退还到颤抖的农妇手中!画出新式织机前,女工们舒展的眉头和不再因日夜纺纱而布满血丝的双眼!印出来!让江南每一个识字的、不识字的百姓,都看得懂,听得见,想得通!让他们知道,长安的天,是清朗的天!是讲道理、有活路的天!”

要让希望具体化、形象化,才能点燃那深埋心底的渴望!

裴徽猛地转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王维,那眼神锐利得似乎能穿透皮囊,直视灵魂:“光说我们的好,还不够!远远不够!要将永王李璘强征‘剿饷’、‘犒军费’,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卖儿鬻女的惨状;杜家盘剥‘过桥税’、‘脚力捐’,刮尽升斗小民最后的口粮,逼得老翁悬梁、幼子饿毙的恶行;将他们强掳民夫、如驱牲畜般累死沟渠,尸骨无存的暴虐;将他们草菅人命、视百姓如蝼蚁,稍有不从便满门屠戮的桩桩件件,详实地、血淋淋地——登出来!”

他的话语如同蘸着盐水的鞭子,带着雷霆之怒,狠狠抽打在无形的敌人身上:“把码头苦力背上被监工抽出的、皮开肉绽的鞭痕,用最精细的工笔画出来!把卧牛山猎户石虎眼中对杜家刻骨的仇恨,用最锥心的文字写出来!把太湖渔民被层层盘剥、苛捐杂税压榨得只剩破船烂网、对着空荡荡的鱼篓绝望哭泣的苦楚,编成最悲凉的渔歌唱出来!让江南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知道,是谁让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骨肉分离,生不如死!”

裴徽的声音陡然转冷,寒意彻骨,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冻结了所有的情绪,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刻骨的恨意:“更要让所有人看到!看清!杜衡在永王府夜宴上,酒酣耳热之际,是如何视黎民为草芥,轻描淡写地说出‘草民如蝼蚁,碾死便碾死,正好用血染红战旗’这等狂悖兽言的!把他的原话,一字不漏地登在报上!把他的嘴脸,用最讽刺的漫画画出来!刻在江南每一个有良知的人心里!朕要这报纸,成为点燃江南百姓冲天怒火的火种,成为瓦解敌军士卒斗志、使其离心离德、临阵倒戈的无声檄文!”

他仿佛已经看到杜衡那句狂妄之言在江南大地引起的滔天巨浪。

他逼视着王维,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击在对方的心坎上,充满了最终的考验与无上的信任:“王摩诘,你——可能做到?”

王维只觉得一股滚烫的、几乎要将他融化的热血直冲顶门,眼前仿佛浮现出运河码头苦力接过报纸时眼中燃起的微光;

看到石虎在昏暗的山寨油灯下,攥紧那封告知他朝廷支持的信笺时,眼中决绝的泪光与点头;

听到无数被压迫者无声的呐喊在字里行间汇聚成撼天动地的惊雷!

一股“为生民立命”的浩然正气充盈胸臆。

他猛地撩起青色儒袍前襟,动作带着文人的优雅与战士的决绝,深深一揖到底,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冷的金砖地面。

当他抬起头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如磐石般坚定,字字铿锵:

“陛下!臣之笔,当为犁铧,为利剑!犁开江南积弊百年、怨气凝结的冻土,斩断逆贼蛊惑人心、颠倒黑白的妖氛!《天工快报》所至之处,必使长安仁政妇孺皆知,永王暴行罄竹难书!臣——”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殉道者般纯粹而炽烈的光芒,那光芒足以刺破任何黑暗,“——万死不辞!”

“好!”裴徽眼中终于掠过一丝满意的神色,那是一种顶尖棋手落下关乎全局胜负的关键一子后,对整个棋局走向尽在掌握的笃定与从容。

他仿佛看到了江南大地烽烟四起,民心倒戈,李璘杜衡众叛亲离的景象。这盘大棋,他已布下了最关键的几颗棋子。

他重新踱回窗前,负手望着窗外连绵不绝、仿佛要淹没整个长安城的夜雨,声音低沉下去,却蕴含着更加磅礴、如同深渊暗涌般的力量:“去吧。严庄,你的战场在暗处,在敌后,在那些看似不起眼却能撬动乾坤的角落。王维,你的战场在人心,在街巷,在每一个能听到、看到的地方。”

他微微侧首,侧脸在雨光映照下如同冷硬的玉雕,线条坚毅,眼神深邃如星空,“朕等着你们的好消息。让江南这连绵的梅雨,洗净尘埃,迎接真正的天光!”

“臣等告退!”严庄与王维齐声应道,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回荡。两人躬身,缓缓退出这帝国风暴酝酿的核心——御书房。

严庄转身时,墨色的披风带起一阵阴冷的风,如同毒蛇游过草地,无声无息。

他踩过的那份记录着杜衡“草民如蝼蚁”狂言的密报所在之处,地毯上已空无一物——那份密报如同被黑暗吞噬,消失在他的袖中。

他步伐无声而迅捷,如同融入阴影的鬼魅,脑中高速运转,无数阴狠毒辣的细节在交织:

如何利用张诚的内应身份,在积玉楼布下“天火”之局?

需三名死士,精于潜行纵火,携带特制火油磷粉。内应需在戌时三刻关闭粮仓区域的防火水龙闸门。

退路地道出口的守卫,需在行动前一刻由另一暗桩制造混乱引开……

如何将强弩和淬毒箭矢安全送抵卧牛山?

伪装成运送药材的商队,走荆襄古道,由“三眼虎”的镖局护送,此人与石虎有旧,且极度厌恶杜家。镖队中需混入五名不良人精锐,以防万一……

如何挑动徐大膀子与陈豹的私仇,设下伏击杜家水师的陷阱?

消息需通过太湖“醉仙楼”老板娘红姑放出,此女是徐大膀子的姘头,且与陈豹有夺爱之恨。伏击地点选在芦苇荡,那里水道狭窄,暗礁密布……

杜衡的“蝼蚁论”……或许可以“泄露”给某个“恰好”听到的积玉楼守卫?

那个叫赵四的守卫,其兄就是被陈豹纵马拖死的渔夫……仇恨的种子一旦播下,关键时刻便是引信!

每一步都关乎生死,每一步都需万无一失。严庄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宫廊的阴影深处,如同从未出现过。

王维紧随其后,步履沉稳,清癯的背影在昏黄宫灯下却显得异常挺拔坚韧,如同一杆宁折不弯的翠竹。

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枚随身携带的、触手温润却刻着“天工”二字的黄铜小印,心中澎湃的诗情已化作一篇篇直指人心、字字泣血的檄文腹稿在胸中激荡:

“均田令颂”:需用俚语山歌体,让老农都能哼唱……“长安天子降恩光,均分田地喜洋洋,老翁扶犁笑开颜,从此不再饿肚肠……”

“杜贼赋税猛于虎”:需详列杜家“剿饷”、“犒军”、“过桥”、“脚力”、“门头捐”、“水引钱”……名目之繁多,盘剥之狠毒,令人发指!

“血泪控诉永王府”:重点刻画强掳民夫修水寨,累死沟渠喂鱼虾的惨状……“阿爹被抓修水寨,阿娘哭瞎眼茫茫,小儿饿死灶台冷,永王宴饮歌舞狂!”

他思考着如何让下一期特刊的图文更具冲击力——是否该冒险秘密派遣画工潜入江南?画工“吴生”技艺精湛,尤其擅长白描人物,眼神捕捉入木三分。

若能让他潜入江陵或苏州,实地描绘下被鞭笝的脊背、被强占的田地、泪眼望天的老妪……对!值得一搏!

真实,唯有极致的、血淋淋的真实,才能唤醒麻木,点燃那焚尽一切的怒火!

他需要立刻联系天工院在江南的秘密联络点……王维的脚步不由得加快了几分,带着一种时不我待的紧迫感。

厚重的紫檀木御书房门,在两人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吱呀”声,彻底隔绝了内外的光影与气息,也仿佛关闭了一个孕育着风暴的熔炉。

裴徽依旧静立于窗前,雨声似乎更密了,敲打在琉璃瓦上,如同千军万马在遥远的地方奔腾不息,又似命运沉闷的鼓点。时间仿佛在此刻变得粘稠而缓慢。

昏黄的宫灯下,他深邃的目光再次扫过御案上另一份摊开的密报纸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杜衡在永王府夜宴上的狂悖之语:“……螳臂当车,自取灭亡……草民如蝼蚁,碾死便碾死,正好用血染红战旗……此等不识时务之刁民,死不足惜,徒耗钱粮……”

裴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最深沉古井的水面,不起丝毫波澜。

唯有眼底最深处,掠过一丝比窗外无边夜色更加浓稠的寒意与极致的讥诮,仿佛在看一场早已注定结局的滑稽戏,台上的小丑犹不自知。

他缓缓伸出修长的手指,指腹轻轻划过那行“草民如蝼蚁”的字迹,仿佛在感受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愚蠢与狂妄。

然后,手指缓缓收紧,坚韧的纸页在他掌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一点点攥紧、扭曲,最终成为一个象征彻底毁灭与嘲弄的纸团,如同被他捏在手心的,正是杜衡那狂妄无知的灵魂。

“且看这汪洋大海,”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冰冷,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投向遥远的、暗流汹涌的南方,“先吞没的,是谁的根基。”

窗外,一道惨白刺眼的电光猛然撕裂了漆黑如墨的天幕,瞬间将天地照得一片死寂的明亮!

“朕真正的敌人从来不是杨国忠、李玢和永王之流,而是那些世家门阀。”

电光清晰地勾勒出裴徽冷峻如万年玄冰、又如刀劈斧凿般刚硬无情的侧脸轮廓,那深邃的眼眸在强光下反射出无机质般的冰冷光泽。

旋即,滚滚雷声由远及近,如同洪荒巨兽挣脱枷锁的咆哮,带着碾碎一切、涤荡乾坤的威势,轰鸣而至,震得雕花窗棂簌簌作响!

这雷声,仿佛就是为江南即将到来的惊天巨变,敲响的、撼动山河的战鼓!

棋盘已布,棋子已动。

不良府的阴影,如同最致命的瘟疫,已悄然渗向江南,带去毁灭的毒火与生根的尖刺。

天工快报的文字,已化作万千无形的箭矢,挟带着希望的火种与愤怒的雷霆,射向人心最柔软的角落。

一场席卷江南大地、争夺亿万人心的无形风暴,伴随着这撕裂长空的电闪雷鸣,正式拉开了它壮阔而残酷的序幕。

而风暴的中心,这看似平静的长安皇宫深处,一双掌控着帝国命运、洞悉着人性幽微的眼睛,正穿透重重雨幕,冷冷地、笃定地注视着远方那片即将沸腾、燃烧、并最终归于他掌控的土地。雨滴在窗上蜿蜒流淌,如同无声的预言。

……

……

江南,梅雨初歇。

天光昏沉如垂暮,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运河两岸鳞次栉比的青瓦白墙之上,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厚重旧棉絮,沉甸甸地吸饱了水汽,随时要倾泻而下。

空气黏腻得如同刷了一层浆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河底淤泥与腐烂水草的腥气,混杂着码头垃圾堆发酵的酸馊味,沉重地压在胸口,令人窒息。

汗珠刚从毛孔里渗出,就被这凝滞的空气裹住,黏在身上,甩不脱,擦不掉,只留下盐渍和瘙痒。

远处,不知谁家晾晒的衣物,在湿气中无力地垂着,颜色灰败,散发着一股永远晒不干的霉味。

浑浊的运河水裹挟着枯枝败叶、死鱼烂虾和不知名的污物,缓慢而滞重地流淌着,水面偶尔翻起一个浑浊的气泡,“啵”地一声无声破裂,散开一圈圈油腻的涟漪,旋即又被新的污浊吞没。几艘运粮的漕船笨重地挤在码头边,船身吃水很深,压得河水几乎漫过船舷。

船帮上挂满了滑腻的青苔,几只硕大的老鼠旁若无人地在缆绳间穿梭,吱吱的叫声淹没在更大的嘈杂里。

码头上,赤膊的苦力们弓着古铜色的脊背,肌肉虬结如老树根瘤,扛着沉重的麻袋包,踩着被雨水泡软、湿滑不堪的跳板,在监工粗哑的呵斥和皮鞭虚空的“啪啪”炸响中,机械地移动着脚步。

汗水混着溅起的泥水,在他们背上冲刷出道道泥沟,又在湿冷的空气中凝结,如同披了一层盐霜。

沉重的喘息声、麻袋落地的闷响、船板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监工不耐烦的咒骂,交织成一片令人绝望窒息的背景噪音。

每一次脚步落下,都深深陷入泥泞,再费力地拔出,发出“噗嗤、噗嗤”的声响,像垂死的挣扎。

“歇口气!喝口水!都他娘的别偷懒!”一个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在嘈杂中费力地响起,是苦力头老孙头。

他脸上刻着风霜,沟壑纵横,左颊一道陈年伤疤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

一条腿有些跛,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地耸动——那是早年扛活从三丈高的粮垛上摔下来留下的印记。

他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短棍,眼神锐利地扫过疲惫不堪的人群。

几个苦力如蒙大赦,拖着灌了铅似的腿,蹒跚地挪到岸边一处歪斜的茶棚下。

棚顶漏下的水滴,吧嗒吧嗒敲打着泥地,溅起细小的泥点,在湿漉漉的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

棚子里弥漫着劣质茶叶的涩味、浓重的汗臭味,还有角落里一堆烂菜叶散发出的腐败气息。

老板娘是个干瘦的妇人,眼皮耷拉着,有气无力地搅动着大锅里浑浊的茶水。

一个穿着半旧青布直裰、瞧着像是落魄书生的中年汉子——自称“吴秀才”,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从怀里摸出一卷带着明显折痕和汗渍的纸。

纸面虽有些污渍,却依旧能看出印制精良,一股子新鲜的油墨清香顽强地从浓重的汗味、鱼腥和垃圾堆的恶臭中透出来,像一道微弱的清泉,瞬间吸引了棚下几道麻木的目光。

“老少爷们,听听这个!”吴秀才清了清嗓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棚外的嘈杂。

他展开报纸,刻意让那醒目的刊头《天工快报》几个大字映入众人眼帘,“长安来的新消息!风陵渡-口袋岭,朝廷王师又打了个大胜仗!把永王的前锋大将都砍了!”他语速加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几个苦力麻木地抬头,眼神空洞如枯井。

打仗?胜仗?离他们太远。

无非是换一波人来收租、抽丁、抢粮。

老孙头灌了口浑浊的茶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眼神都没动一下,只是盯着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的碎末。

吴秀才似乎早料到他们的反应,手指点着报纸上的图文,语速加快,声音也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刻意渲染的激昂,仿佛要将这沉闷的空气点燃:“重点在后面!朝廷新政!长安皇帝的手笔!看这儿——”

他指尖重重戳在一个加粗的标题上,“‘均田令’!无主荒地,丈量清楚,分给咱没地少地的种!官家给种子、借耕牛!头三年,一粒租子都不用交!白种!”

他特意强调了“白种”两个字,字字如锤。

死水般的空气里,仿佛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石子,溅起了涟漪。

“啥?”一个满脸沟壑、眼白浑浊得像蒙了层灰翳的老农——赵老蔫猛地抬头,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带着难以置信的颤音,“分…分地?三年…不交租税?”

他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衣角,那里早已磨得发白变薄,几乎要破开。

他浑浊的眼中,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光,像即将熄灭的油灯被重新挑了一下灯芯。

他仿佛看到了自家那几亩被杜家“暂借”后霸占的薄田,看到了土地上长出的、属于自己的金黄麦浪。

旁边一个精瘦的青年苦力,外号“瘦猴”,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眼中第一次亮起一点微弱的、近乎贪婪的光,死死盯着吴秀才手里的报纸,仿佛那薄薄的纸片是救命的稻草。

他急促地问:“秀才公,这…这当真?不是骗人的?”他年轻,尚未被生活彻底压垮,心中还残存着一点对未来的热望。

吴秀才手指移动,点到另一块图文并茂的区域:“白纸黑字,盖着官印!还有这个,‘减赋安民策’!看看,裴相在关中、河北,咔嚓一下,废了多少苛捐杂税!”

他手指划过一长串墨印的小字名目,“什么‘过桥税’、‘脚力捐’、‘火耗加征’、‘人头贴补’…永王这边,是不是也变着法子收?”

“长安说了,新占的地方,一律照此办理,减负!给咱老百姓喘口气!”

他的声音带着煽动性,目光扫过众人。

“减…减赋?”一个叫“铁脚板”的中年汉子喃喃自语,声音干涩。

他脚上的草鞋已经磨穿,露出黢黑皲裂、沾满泥污的脚趾,脚背上几道深紫色的鞭痕尚未褪尽——那是前几日催缴“河道捐”的衙役留下的。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报纸上那密密麻麻的废除税目上,仿佛要穿透那薄薄的纸页,看到自己那被盘剥得只剩下空壳的家,看到卧病在床的老娘能多吃一口药,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能多吃一口饭。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像针一样刺入他麻木的心。

吴秀才又翻过一页,特意将大幅的图样展示出来,那是一幅描绘田间地头分发田契的生动版画,人物栩栩如生,农夫脸上的笑容清晰可见:“再看看这个,‘天工惠民’!新式纺车,新式织机,织出来的布,便宜得吓人!报上说了,比杜家布庄最好的‘云锦’,便宜一半还不止!以后咱婆娘娃儿,也能穿上好料子!”

他手指点着图中那些精巧的机械结构图,“还有这新式造纸术,新式印书术!纸便宜了,书便宜了!报上说,北边的娃娃,只要想认字,就能进官办的学堂!不收钱!”

他描绘的景象,对于这些挣扎在泥泞中的人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布…便宜一半?”一个穿着补丁摞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衣服的妇人——王婶,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粗糙得硌手的衣料,又想象着那报上光滑柔软的廉价新布,眼神恍惚起来,干瘪的嘴唇嚅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化成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仿佛看到了织出新布的虚幻场景。

“娃儿…认字?”赵老蔫浑浊的眼睛里,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置信的波澜。他想起了自己那早夭的、连名字都不会写的孙子,临死前还攥着半块捡来的、沾着泥的窝头。

如果…如果娃儿能认字,是不是就能走出这泥潭?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底疯长。

旁边一个一直沉默、脸上带着一道从左眉骨斜划到右嘴角刀疤的汉子——绰号“疤脸”,突然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那口痰像铅弹一样砸在泥泞的地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溅起几点污浊的泥浆:“呸!说得轻巧!画得好看!咱这边呢?永王的人天天跟催命鬼似的!我家那几亩薄田,眼看就要保不住了!前儿刚收的‘剿饷’,昨儿又来‘犒军费’,没个尽头!比阎王爷的催命符还勤!”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嘶哑,脖子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破旧的茶碗跳了一下,“长安?长安在哪?画个大饼就想糊弄老子?老子只信手里的刀!”

他的手无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常年别着一把磨得锋利的柴刀短柄。他的眼神凶狠,充满了对一切许诺的不信任。

“何止税!”一个叫“老黑”的汉子,眼窝深陷,眼中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困兽。

他咬牙切齿,一拳砸在旁边的破木柱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棚顶簌簌落下灰尘,“杜家!杜家那帮天杀的豺狼!生生把我家二小子从田里拖走,说是去当兵!才十五啊!细胳膊细腿的娃!连个口信都没捎回来,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哇!”

他眼圈瞬间红了,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燃烧着刻骨的恨意,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拳头捏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我那婆娘,眼睛都快哭瞎了!这帮畜生,不得好死!”他粗重的喘息带着哭腔,那份丧子之痛与对杜家的恨意,几乎要冲破胸膛。

“疤脸、老黑!噤声!噤声!不要命了!”吴秀才脸色骤变,刷地一下变得惨白,警惕地朝四周张望。

棚子角落阴影里,一个穿着短打、挎着腰刀、脸上带着痞气的杜家护院似乎被这边的动静吸引,正眯着眼,一脸不善地朝这边瞥来。

吴秀才像被烫到一样,迅速将报纸胡乱塞回怀里,动作带着明显的慌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能感觉到那护院审视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身上游走。

但那些话语,那些画面,那些关于“分田”、“减赋”、“便宜布”、“娃儿认字”的描绘,如同带着火星的滚烫种子,已经深深扎进了周围每一个苦力、老农、妇人的心里。

赵老蔫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在地上划着田亩的形状;瘦猴盯着吴秀才藏报纸的胸口,眼神闪烁不定;

铁脚板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脚,眼神迷茫又带着一丝挣扎;王婶摩挲着衣角,仿佛在感受那虚幻的柔软布料。

连一直面无表情的老孙头,握着枣木棍的手也微微收紧,浑浊的目光深处似乎有暗流涌动。

压抑的气氛在小小的茶棚下弥漫,沉重得如同这梅雨天的空气。然而,这份压抑之下,是无声的惊涛骇浪。

就在吴秀才强作镇定,准备招呼大家赶紧散开时,那个杜家护院已经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皮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脸上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哟嗬?聊什么呢?这么热闹?老子在那边都听见了!什么长安、永王的?还有杜家…嗯?”

他最后一声“嗯”拖长了音调,眼神如刀般扫过棚内众人,最后停在情绪激动、尚未平复的老黑和疤脸身上,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漏雨的滴答声和护院皮靴碾过泥浆的刺耳摩擦。

老黑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护院,胸膛剧烈起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那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喷涌而出。

疤脸更是肌肉绷紧,身体微微前倾,像一头蓄势待发的豹子,右手悄然垂向腰间柴刀的位置,刀疤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更加狰狞。

吴秀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张开嘴想打圆场:“这位爷,没…没说什么,就是歇歇脚,胡…胡咧咧几句…”

“胡咧咧?”护院嗤笑一声,猛地抬脚,“啪”地一下狠狠踹翻了疤脸身边的长条凳,木凳砸在泥地里,溅起一片污浊的泥点。

“老子听得清清楚楚!敢在背后编排杜家的不是?活腻歪了?”他目光如毒钩,锁定了老黑,“还有你!老黑是吧?你儿子被征去当兵,那是他的福气!给杜家效力,光宗耀祖!你这老东西不知感恩,还敢咒骂?找死!”

话音未落,他右手闪电般抽出腰间的皮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毫不留情地朝着老黑的脸狠狠抽去!

鞭梢在空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

“啊!”王婶吓得尖叫一声,捂住了眼睛。

赵老蔫和瘦猴等人脸色煞白,下意识地后退。

就在鞭梢即将撕裂老黑脸颊的瞬间!

“操你祖宗!”疤脸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凶性彻底爆发!他动作快如鬼魅,猛地侧身,左手如铁钳般精准无比地凌空一抓!

“啪!”一声脆响,竟将那带着千钧力道的鞭梢死死攥在了手中!粗糙的鞭身瞬间在他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这一下兔起鹘落,出乎所有人意料!

护院显然没料到这个苦力敢反抗,更没料到他能抓住鞭子,不由得一愣。

就在他愣神的刹那,疤脸眼中凶光毕露,右手已从腰间抽出那把磨得雪亮的柴刀短柄,合身猛扑上去!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虎,刀锋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直刺护院的心窝!

刀尖在昏沉的光线下闪过一道致命的寒芒!

“疤脸!不可!”吴秀才和老孙头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老孙头更是猛地起身想阻拦。

护院毕竟是练家子,虽惊不乱,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他反应极快,左手格挡,右手猛地回夺鞭子,同时身体急退!疤脸的刀尖“嗤啦”一声划破了他胸前的衣襟,带出一溜血珠,但未能致命!

“好胆!”护院又惊又怒,彻底被激怒。

他借着后退的势头猛地一拽鞭子,疤脸抓住鞭梢的手被带得一个趔趄。

护院趁势欺近,空出的左手紧握成拳,带着凌厉的劲风,一记凶狠的炮拳直捣疤脸的面门!

拳风呼啸,势大力沉,显然是要下死手!

疤脸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眼看那铁拳就要砸碎他的鼻梁骨!

“住手!”一声苍老却极具穿透力的暴喝响起!

是老孙头!他跛着脚,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手中那根油亮的枣木短棍如同毒蛇出洞,精准无比地斜刺里点向护院的手腕曲池穴!

这一棍又快又刁,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完全是搏命的打法!

护院若不收手,手腕必被点断!

他怒哼一声,不得不硬生生收拳变招,回手格挡木棍。

拳棍相交,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趁着这电光火石的空隙,疤脸也缓过气来,怒吼着再次挥刀扑上!

老黑也从极度的愤怒和恐惧中惊醒,抄起地上那被踹翻的长条凳腿,红着眼加入了战团!

瘦猴年轻气盛,热血上头,也抓起一块碎砖头,就要往前冲!

小小的茶棚瞬间成了混乱的战场!怒骂声、打斗声、桌椅碰撞声、女人的惊叫声响成一片!泥浆飞溅,拳来刀往,凶险万分!

“都给我停下!”老孙头一边奋力用木棍格挡护院的拳脚和试图拔出的腰刀,一边嘶声大吼,试图阻止混乱扩大。

他知道,一旦见了血,或者让护院拔出了腰刀,今天在场的人,一个都活不了!

混乱中,护院一脚踹在老孙头那条伤腿上!

老孙头闷哼一声,剧痛让他瞬间失去平衡,踉跄着向后倒去,手中的木棍也脱手飞出!

“老孙头!”吴秀才惊呼,赶忙扑过去搀扶。

疤脸和老黑见老孙头受伤,更是怒不可遏,攻击更加疯狂。护院虽然悍勇,但在两个红了眼的壮汉拼死围攻下,尤其疤脸那把柴刀神出鬼没,一时也有些手忙脚乱,身上又添了几道血口子。他眼中杀机大盛,终于不顾一切地去拔腰间的佩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咣当!”一声巨响!茶棚老板娘吓得把手里的大铜壶摔在了地上,滚烫的浑水四溅!

这巨大的声响让混乱的打斗瞬间停滞了一下。

护院拔刀的手也顿住了,他喘着粗气,脸上挂了彩,衣服被划破多处,眼神阴鸷如毒蛇般扫过疤脸、老黑、老孙头,还有棚内所有敢怒不敢言的面孔。

他知道再打下去,自己就算能杀一两个,也绝对会被这群红了眼的泥腿子撕碎!

“好!好得很!你们这群不知死活的贱骨头!”护院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声音冰冷,带着刻骨的怨毒,“疤脸!老黑!还有你这老瘸子!老子记住你们了!等着!有你们哭爹喊娘的时候!”

他狠狠瞪了吴秀才和他藏着报纸的胸口一眼,仿佛要把那地方烧穿,然后猛地一甩鞭子,不再纠缠,捂着流血的伤口,转身大步离去,皮靴重重地踩在泥水里,每一步都带着浓重的杀意。

棚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老板娘压抑的啜泣声和漏雨的滴答声。泥地上,散落着折断的凳腿、碎砖头、还有点点刺目的血迹。

老孙头在吴秀才的搀扶下,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那条伤腿微微颤抖着,刚才那一脚显然牵动了旧伤。

疤脸喘着粗气,握着柴刀的手因为用力过猛和愤怒而微微发抖,刀尖上还残留着一丝血迹。

老黑则像被抽干了力气,靠着柱子滑坐在地,抱着头,肩膀无声地耸动,压抑的呜咽从指缝里漏出来。

瘦猴手里的砖头“啪嗒”掉在地上,脸色苍白,后怕的感觉此刻才汹涌袭来。

吴秀才惊魂未定,怀里的报纸仿佛一块烙铁,烫得他心慌。他知道,祸事已经埋下了。

杜家的报复,绝不会等太久。

“走…快走!”老孙头忍着剧痛,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都散了!今天的事,烂在肚子里!谁问都别说!疤脸,把你那家伙收好!老黑,起来!”

他强撑着站直,目光扫过众人惊惶的脸,最后落在吴秀才身上,眼神复杂,“秀才…你那东西…收好,别害人害己。”

众人如梦初醒,搀扶起老孙头,拖着疲惫和恐惧的身体,沉默而迅速地散入码头更深的阴影和嘈杂中。

茶棚下,只留下满地的狼藉和老板娘绝望的低泣。

然而,人心,这江南看似平静的死水之下,暗流已然汹涌到了爆发的边缘。

杜家护院的鞭子、刀疤脸的柴刀、老黑的丧子之痛、赵老蔫对土地的渴望、瘦猴眼中燃起又被恐惧压下的微光、吴秀才怀里那张带着油墨清香的禁忌纸张……所有的一切,都如同被强行压抑的熔岩,在巨大的苦难和那一丝渺茫却无比诱人的“长安幻影”催化下,剧烈地翻腾、碰撞。

老孙头被搀扶着走过湿滑的码头,跛脚在泥地上拖出更深的痕迹。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混乱的茶棚,又望向铅灰色的、低垂欲雨的天空,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寒芒。

他摸了摸腰间——在那根枣木短棍旁,一个冰冷的、硬邦邦的物件轮廓,被破旧的衣衫掩盖着。

那是他年轻时反抗粮霸留下的纪念,一把藏在棍中的短刃。

也许,它沉寂得太久了。

对永王横征暴敛的怨恨,对杜家豪强割据的恐惧,对那“分田”、“减赋”、“便宜布”、“娃儿认字”的渺茫却无比强烈的向往,如同疯长的野草,在无数个被压弯了脊梁、榨干了血肉的灵魂深处,无声而剧烈地蔓延开来,滋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不甘”的毒素。

这毒素,只待一个火星,便能焚尽这江南的沉沉死水。而今天茶棚下的冲突与血迹,就是那火星溅落的第一点猩红。

……

……

太湖深处,芦花荡。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汁,沉沉地压在浩渺的太湖之上。

无星无月,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黑暗。

湖水不再是水,而是一块巨大无比、贪婪吸噬所有光线的黑曜石,深不见底,蕴藏着未知的凶险。

唯有风,这永不停歇的幽灵,在连绵不绝、高耸过人的芦苇丛中穿行。

风掠过之处,万千芦苇叶片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沙沙——沙沙——”声。

这声音在死寂的黑暗中无限放大,时而如同万千幽魂在耳畔窃窃私语,讲述着湖底的秘密;

时而又似无数细密的牙齿在暗影里无声地磨砺,啃噬着闯入者的神经。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得化不开的水腥气,那是湖水深处淤泥和水草腐烂的气息。

混杂其中的,是芦苇根茎在湿冷环境里缓慢腐败产生的、一种奇异的、带着微甜感的腐朽味道。

还有一种更刺鼻的酸臭,那是栖息水鸟粪便的味道。

这些气味在潮湿寒冷的夜风中搅拌、发酵,最终融合成一种独特的、原始而蛮荒的、只属于这片深水泽国的气息,钻进人的鼻腔,渗入骨髓。

就在这墨色画布般的湖面上,一叶狭长如柳叶的蚱蜢舟,如同从幽冥中滑出的幽灵,无声地破开水面。

船身吃水极浅,动作轻盈得不可思议。

船桨入水、出水,动作精妙到极点,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有细微的水流被船身优雅分开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汩汩”轻响。

船头,挂着一盏渔灯,灯罩被厚厚的油污和泥垢蒙得严严实实,只吝啬地漏出一圈昏黄、模糊、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吞噬的光晕。

这微弱的光,勉强勾勒出船头一个如山岳般魁梧、铁塔般矗立的身影轮廓。

徐大膀子,绰号“浪里蛟”。

他身披一件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旧蓑衣,油光发亮,散发着浓烈的鱼腥和汗臭混合的刺鼻气味。

蓑衣敞着怀,露出下面虬结如老树根、块垒分明的古铜色胸膛。

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胸斜斜地贯穿至右肋下,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一条丑陋的蜈蚣,那是三年前杜家水师如狼似虎般围剿时,副将陈豹亲手给他留下的、刻骨铭心的“纪念”。

冰冷的雨水打湿了他钢针般支棱着的络腮胡,水珠顺着粗硬的胡茬滴落,“嗒…嗒…”地砸在脚下的船板上,声音在这死寂中被放大。

他蒲扇般的大手,粗糙得像砂纸,此刻正紧紧按在腰间分水刺那被摩挲得油光发亮、带着体温的粗糙木柄上。

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木柄传来,让他指腹上厚厚的老茧感到一丝熟悉的安全感。

他的双眼,在黑暗中锐利如鹰隼,瞳孔深处跳跃着野兽般冰冷而凶戾的光芒,像探照灯一样,警惕地、一遍遍地扫视着四周黑暗中那些随风摇曳、如同憧憧鬼影般的芦苇丛。

在他身后,几个同样精悍、浑身透着剽悍之气的水匪伏在低矮的船舷边。

他们脸上或带着刀疤,或刺着狰狞的水兽刺青,手指紧扣着浸透了桐油、韧性十足的弓弦,或是磨得雪亮、闪着寒光的鱼叉。他们的呼吸压得极低,胸膛几乎不见起伏,气息与风声、水声完美地融为一体,像一群耐心潜伏在泥沼深处、只待猎物靠近的致命鳄鱼。

死寂中,船尾的水面悄无声息地破开一个小漩涡,一个湿漉漉、滑溜得像条泥鳅的脑袋冒了出来,正是外号“水耗子”的瘦小水匪。

他抹了把脸上的水,悄无声息地攀上船尾,动作轻灵得如同水獭。他凑近徐大膀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水汽浸润的嘶哑,如同毒蛇吐信:

“老大,点子到了。两条漕船,吃水深得邪乎,压舱石都露出来了,装的绝对是干货!前头那条船上,缩着七八个兵油子,抱着长矛,鹌鹑似的抖着呢,魂儿都快吓没了。”

“后面那条船梢上挂着灯笼,舱门开着缝,小的瞧得真真儿的,里面坐着个穿绸衫的,油头粉面,准是管事的账房!还有个穿号衣挎腰刀的,刀把子倒是擦得亮,看架势像是个小头目,正搁那儿灌黄汤暖身子呢。”

徐大膀子嘴角猛地向耳根咧开,露出一个无声的、却带着浓重血腥味的狞笑,一口被劣质旱烟熏得焦黄的牙齿在昏暗中一闪而逝。

他眼中复仇的火焰“腾”地一下燃得更旺,尤其是听到“杜家水师”这几个字时,肋下那道旧疤仿佛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幻痛。

他伸出粗糙得如同树皮般的大手,对着黑暗中的芦苇丛,做了一个干脆利落、充满杀伐决断的下切手势。

几乎在他手势落下的同时,在更深处的芦苇荡里,几根细长的、空心的芦管悄然无声地探出水面,只露出短短一截管口。

管口处,细微的气泡无声地破裂、消散。那是埋伏在冰冷湖水下的弟兄,正在悄无声息地换气,如同湖底的水蛇。

两条笨重的漕船,如同两座移动的笨拙小山,沉重地犁开墨色的水面,搅起浑浊的浪花和沉闷的哗啦声。

船头悬挂的灯笼,在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里,显得格外刺眼,如同黑夜中醒目的靶心。

押船的士兵们抱着冰冷沉重的长矛,裹着被雨水和汗水浸透、早已变得湿冷发硬的号衣,缩着脖子,瑟瑟发抖。

低低的咒骂声在船舷边压抑地响起,诅咒着这该死的鬼天气,诅咒着这趟倒霉催的差事,更诅咒着杜家越来越重的盘剥,让他们这些底层兵卒几乎喘不过气。

杀戮骤起!

“哗啦——!哗啦——!” 死寂被瞬间撕裂!

几条巨大的水柱,如同湖底炸开的喷泉,毫无征兆地在第一艘运粮船的两侧猛烈炸开!

水花冲天而起,冰冷的水珠劈头盖脸地砸下!

几条湿漉漉、肌肉贲张的黑影,如同水中暴起的巨鳄,借助手腕上特制的精钢飞爪和坚韧的绳索,以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猛地撞上摇晃的船舷!

巨大的冲击力让船身剧烈地左右摇晃,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船头那盏昏黄的灯笼猛地一荡,光晕乱晃,瞬间将几个士兵因极度惊骇而扭曲变形的脸映照得如同地府爬出的鬼魅!

恐惧扼住了他们的喉咙,惨叫声尚未冲出,致命的攻击已至!

“敌袭!抄家伙!!”那个挎刀的小头目反应稍快,嘶声裂肺地吼叫起来,手忙脚乱地去拔腰间的佩刀,酒意瞬间被吓醒了大半。

太迟了!

“噗嗤!” 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一柄冰冷的分水刺,带着湖水的寒气与浓烈的杀意,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精准狠辣地捅进一个刚转身、毫无防备的士兵肋下!

持刺的水匪手腕一拧一拔,动作快如闪电,分水刺离体的瞬间,一股温热的血箭“嗤”地一声激射而出,喷溅在湿冷的船舷上,也喷了旁边另一个士兵满头满脸!

那士兵被滚烫的鲜血一激,眼睛瞪得几乎裂开,刚想张嘴惨叫,一只粗粝、带着浓重水腥味和淤泥气息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背后闪电般探出,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

恐怖的“咔嚓”轻响淹没在混乱中,士兵的脖子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歪斜,眼中的光芒瞬间熄灭。

另一个士兵刚把沉重的长矛勉强举过胸口,一只湿漉漉、滑腻冰冷如同毒蛇的手,已悄无声息地从船沿下方漆黑的湖水中闪电般探出,铁钳般抓住了他沾满泥水的脚踝,用尽全力狠狠向下一拽!

“啊——!”一声短促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划破夜空。

士兵惊恐万状地失去了平衡,双手徒劳地在空中乱抓,整个人像块沉重的石头,“扑通”一声栽进了墨汁般浓稠冰冷的湖水中!

湖面只留下一串迅速被翻涌波浪吞噬的绝望气泡,和一圈浑浊的涟漪,旋即归于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徐大膀子本人,才是真正的杀戮风暴中心。

他借着撞船的猛烈力道,粗壮如古松的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如同盘绕的虬龙,猛地发力腾身而起!

他那沉重如铁塔般的身躯,落在剧烈摇晃、湿滑不堪的甲板上时,却轻灵得如同捕食的狸猫,落地无声。

他甚至没有瞥一眼脚下倒毙的尸体,反手“锵”地一声拔出腰间的短柄鱼叉——叉尖在昏暗中闪烁着一种不祥的幽蓝光泽,显然是淬了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闷雷般的咆哮,腰身如绷紧的弓弦般猛地一拧,全身的力量瞬间灌注于手臂,肌肉块块隆起!

“着!”一声断喝!

那柄淬毒鱼叉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凄厉破空声,化作一道索命的乌光,如同地狱射出的箭矢,直射向后方那条船上那个刚刚惊惶起身、手刚摸到刀柄、嘴巴大张正要呼喊的运粮官!

“噗!” 一声钝响,如同木槌砸进烂泥。

鱼叉精准无比地贯穿了运粮官那脆弱的咽喉!巨大的冲击力将他像个破布娃娃一样,狠狠地钉在了船舱入口处一根厚实的木柱上!

运粮官双目瞬间暴凸,眼球几乎要挤出眼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吸气声。

他的双手徒劳地抓向颈间那冰冷的叉杆,身体像被通了电般剧烈地抽搐着。

粘稠滚烫的鲜血如同开了闸的洪水,顺着叉杆和木柱汩汩而下,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刺目的暗红色,滴滴答答地落在湿漉漉的甲板上,迅速汇聚成一小滩还在冒着热气的血泊。

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迅速在潮湿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疯狂地钻入每个人的鼻孔,混合着湖水特有的腥气、汗水的酸臭和死亡的气息,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甜腻中带着浓重铁锈味的恐怖气味。

战斗在电光火石间爆发,又在几声短促的惨叫和落水声后,戛然而止。

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甲板上瞬间只剩下尸体和狼藉。水匪们如同最熟练高效的屠夫,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冰冷的杀意和刻骨的仇恨。

他们默不作声地开始搜索船舱。

沉重的粮袋(里面是白花花的大米或麦子)、成捆的细布和麻布、甚至几箱珍贵的盐巴,被他们毫不费力地扛起,迅速而有序地抛向早已靠拢过来的蚱蜢舟。

动作迅捷如风,配合天衣无缝,显示出这是一群在刀尖舔血多年、早已将生死搏杀化作本能的亡命之徒。

徐大膀子踩着粘稠滑腻的血浆,一步步走到那被钉死在木柱上的运粮官面前。

他低头,冷冷地俯视着对方那双至死都圆睁着、充满惊恐与不甘的眼睛。

他伸出那只沾满血污和湖水、粗糙如锉刀的大手,稳稳地握住了冰凉滑腻的叉杆。

手臂上贲张的肌肉猛地一绞,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血肉与金属摩擦的声响。带着碎肉和骨渣的鱼叉被硬生生拔出!

尸体失去了支撑,软软地沿着木柱滑倒在甲板上,在血泊中拖出一道蜿蜒粘稠、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

温热的血顺着叉尖不断滴落,砸在湿漉漉的甲板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的杀戮场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死亡的倒计时。

就在这片血腥狼藉之中,不远处的芦苇深处,一条更小、更狭长、船身涂着深色伪装漆、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梭子船,如同一条真正的幽灵鱼,无声无息地滑了出来。

它破开水面,没有一丝涟漪,径直靠向运粮船。

船头,站着一个身披深色油布斗篷的身影,身形挺拔如标枪,透着一股军旅的硬朗。

他的面容完全隐藏在兜帽的深邃阴影之下,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惊人,如同两点寒星,冷静、锐利、深不可测。

他无视甲板上横陈的尸体、四溅的血污和散落的货物,步履沉稳,径直踩着粘稠的血迹,走到徐大膀子面前,距离不过五步。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仿佛能直接敲打在人的心坎上:

“徐当家的,好身手。快、准、狠,不愧是名震太湖的‘浪里蛟’。今夜这一票,干净利落。”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赏还是陈述。

徐大膀子甩了甩鱼叉上粘稠的血珠和令人作呕的碎肉组织,抬眼,鹰隼般的目光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警惕,像刀子一样刮过来人。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水匪特有的桀骜、野性以及对任何外来者的深深不信任,如同一匹受伤后更加危险的孤狼:

“哼!” 他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声音粗嘎沙哑,带着浓重的湖匪口音和刚刚杀戮后的暴戾之气,“你是长安来的?姓严的手下?凭一张嘴皮子,就想让老子和这帮水里火里滚过来的兄弟,给你们卖命?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他手中的鱼叉微微抬起,叉尖残留的幽蓝光泽在昏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无声地传递着威胁。

斗篷人似乎对他的敌意和威胁视若无睹。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从容地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取出一份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天工快报》。

崭新的油墨气息在浓重的血腥味中显得格外突兀。

他平静地递了过去。

徐大膀子狐疑地瞥了他一眼,粗粝的手指带着血污和水渍,一把抓过报纸,动作有些粗暴。

他借着船头灯笼那微弱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昏黄光线,眯起眼睛,手指笨拙地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墨字和粗糙的木刻版画——上面有“均分田亩”、“减免赋税”、“新式织机”、“廉价布匹惠及万民”等字样……

当他的目光扫过“严惩地方豪强,清算血债旧账”的醒目标题,特别是看到一幅描绘着昔日作威作福的豪强被愤怒乡民押上公审台、面如死灰的版画时,他紧锁的眉头猛地一跳,那道横贯胸腹的狰狞刀疤在昏暗光线下也随之扭曲了一下,仿佛活了过来,牵动着旧日的剧痛与仇恨。

斗篷人紧接着又取出一卷用防水油布仔细包裹的文书。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仪式感,缓缓展开油布,露出里面质地精良的纸张,上面盖着朱红醒目的官印,一行行工整有力的字迹清晰可见,落款处赫然是三个铁画银钩的字——“不良帅严”,并附有私印:

“此乃不良帅朝廷宰相严庄的亲笔密令。”斗篷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加重了分量,“朝廷明旨:凡江南义士,无论过往如何,只要肯助朝廷剿灭叛逆永王李璘及其党羽(如杜家)者,皆论功行赏,既往不咎!”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实质般穿透兜帽的阴影,落在徐大膀子和他身后那些伤痕累累、眼神复杂的水匪脸上:

“徐当家的,你,还有你手下这些被杜家豪强、被这吃人的世道逼得走投无路、只能藏身水泊的兄弟,是愿意继续顶着这‘水匪’的污名,永无宁日,被官军追剿,被杜家盘剥,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直到哪天像刚才这些人一样,无声无息地沉入这太湖底喂鱼?”

他伸手指了指甲板上的尸体和血泊,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悯,但随即话锋一转,指向密令上那个官职名称,声音陡然拔高,充满蛊惑力:

“还是愿意接下这‘荡寇将军’的职衔,堂堂正正为朝廷效力!也为你们自己,挣一份能在阳光下挺直腰杆、光宗耀祖的前程?!一个能让父母妻儿不再蒙羞、能抬头做人的身份?!”

他再次停顿,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一字一句狠狠敲打在徐大膀子剧烈起伏的心口上:

“你这芦花荡水寨,八百里烟波浩渺,水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位置得天独厚,扼守太湖进出之咽喉要道!朝廷需要你这双鹰一样的眼睛,死死盯住太湖上李璘水师的一举一动;需要你手下这些快如疾风、熟悉水性的快船和兄弟,就像今夜一样,化身蛟龙,神出鬼没,掐断李璘大军的粮道!让他那些骄兵悍将饿着肚子打仗!让他后方起火,首尾难顾!”

斗篷人直起身,手臂有力地一挥,指向黑暗深处仿佛无边无际的太湖:“事成之后,何止区区一个‘荡寇将军’的虚衔?这浩瀚太湖之上,必有你徐大膀子堂堂正正的一席之地!你‘浪里蛟’的名号,将不再是官府海捕文书上的‘水匪头目’,而是朝廷敕封、名震江南的‘镇湖将军’!名正言顺,光宗耀祖!”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如同洪钟大吕,在血腥的夜空中回荡。

徐大膀子死死捏着手中那份还带着油墨清香的报纸,以及那份触手冰凉、却重逾千斤的密令文书。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骨节泛白。他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目光越过斗篷人深沉的兜帽,扫过甲板上尚未清理干净、在微弱灯光下反射着暗光的粘稠血污和扭曲尸体;

扫过那些被兄弟们搬走的、象征着杜家滔天财富和无数百姓血泪的粮袋布匹;

最后,扫向身后那些跟随他多年、在刀口舔血的兄弟们——他们脸上带着紧张、期盼、凶狠、茫然……种种复杂情绪交织在一起。

那被钉死的运粮官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在黑暗中死死地瞪着他,那眼神恍惚间,竟与他记忆中三年前兄长被陈豹一刀穿心时,那难以置信、充满痛苦与不甘的眼神重合在了一起!

“大膀子…跑…别想着报仇…活下…去……”兄长临终前嘶哑的、断断续续的叮嘱,如同鬼魅般再次在耳边响起,清晰得让他心脏抽搐。

“不!!”一声无声的咆哮在他灵魂深处炸响。

这血海深仇!这被人踩在烂泥里的鸟气!他受够了!

一股混杂着长久压抑的滔天愤怒、对兄长惨死的无尽悲痛、对杜家刻骨铭心的仇恨、对“水匪”身份带来的绝望与屈辱、以及那“堂堂正正前程”所点燃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强烈渴望……如同地底沸腾的岩浆,在他胸腔里猛烈地冲撞、翻腾、最终轰然炸裂!

“锵——!”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撕裂了短暂的寂静!徐大膀子猛地将手中那柄沾满血污的淬毒鱼叉,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掼在脚下厚实的船板上!

铁叉深深钉入硬木,叉尾兀自剧烈地嗡嗡震颤,发出不甘而愤怒的余音,仿佛是他心中积郁多年的咆哮!

“他娘的!这鸟气老子受够了!!”徐大膀子猛地一把扯开身上那件散发着鱼腥汗臭的破旧蓑衣,露出那道在昏黄灯光下更显狰狞的巨大刀疤。

他古铜色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

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带着无尽的悲愤与决绝,在寂静的芦荡夜色中轰然炸开,远远荡开,惊得远处芦苇丛中一片水鸟扑棱棱地惊飞而起:

“什么狗屁永王李璘!什么杜家豪强!都他妈是一群扒皮吸髓、杀人放火、不给人活路的豺狼虎豹!老子反了!从今往后,听朝廷的!听严帅的!这八百里太湖,”

他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黑暗的湖面,仿佛要穿透这浓稠的夜色,看到杜家那些耀武扬威的战船,看到仇人陈豹那狞笑的脸,“就是他李璘水师的坟场!陈豹!老子要亲手剐了你,用你的心肝下酒,祭我大哥的在天之灵!!”

吼声如雷,震得船板嗡嗡作响。他一把抓过那份象征命运转折的密令,紧紧攥在沾满血污、泥水和冰冷湖水的大手里,指关节捏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他复仇的希望,是他和兄弟们通往“人”而非“匪”的钥匙!

“浪里蛟”徐大膀子的水寨,这片迷宫般的芦苇深处,一盏新的渔灯悄然点亮。

虽然光芒微弱,在无边的黑暗中显得如此渺小,但它却像一颗淬毒的钉子,狠狠地楔入了李璘看似稳固的后方。

它也如同那即将燎原的江南星火中,第一颗被点燃的、顽强跳动着的火种。

斗篷人静静地看着徐大膀子眼中那熊熊燃烧、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复仇与渴望之火,兜帽阴影下,一丝微不可察、却意味深长的弧度,悄然爬上了他的嘴角。

裴徽对陷江南敌人于百姓汪洋大海之中的第一步,成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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