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史之乱:我为大唐改命

九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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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8章 大唐爱国侠义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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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晓宁顺着裴徽的手指看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

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后颈汹涌而出,浸透了内衫!

他之前也多次来过火药作坊,但注意力几乎全放在安全巡查和产量督促进度上,对这些成品包裹的外形细节,竟从未特别留意。

此刻被皇帝如同利刃般的目光点破,再凝神细看,差异赫然在目!

虽非天壤之别,但在皇帝眼中,在关乎战场瞬息万变、生死成败的火药武器上,任何一点不规范都是致命的隐患!

“陛……陛下息怒!”罗晓宁噗通一声双膝砸在夯实的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身体因巨大的恐惧而筛糠般颤抖,“臣……臣失察!臣有罪!罪该万死!”

他脑子在极度的恐慌中疯狂转动,冷汗滴落在地面,溅起微不可见的尘土。

电光石火间,他想到了症结所在,声音因急迫而嘶哑:“这……这是因为这些火药包是由不同的工匠小组分别制作完成。”

“他们……他们所用的工尺(测量工具),并非完全一致!有些是旧尺,磨损变形;有些是匠师自己习惯用惯了的私尺;长短刻度本身就有细微差异!所以裁切出来的牛皮大小、捆扎填充后出来的形状就……就略有不同!”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旁边一位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的工匠身旁,一把抓起对方手中握着的几把尺子,高举过头顶,声音带着哭腔:“陛下请看!这些便是工匠们平日所用的尺!您看这把竹尺,边缘已被磨圆,刻度模糊!再看这把木尺,中部明显弯曲!还有这把包了铁边的,锈迹斑斑,刻度早已被锈蚀得难以辨认!尺尚且如此,成品焉能一致?”

他指着那些火药包,又急急补充:“至于牛皮厚薄……则是因为牛皮本身鞣制批次不同,取自牛身不同部位,厚薄天生就有差异,工匠在包裹时……也未做严格筛选区分,只求能用便罢!”他最后的话语,充满了无尽的懊悔和后怕。

裴徽面沉如水,伸手接过罗晓宁颤巍巍递上来的几把尺子。这些所谓的“工尺”,大多由粗糙的木片或竹片削成,上面刻着歪歪扭扭的刻度,不少已经磨损得如同老妪的牙齿,边缘毛糙,甚至有些弯成了弧形,更有些带着斑斑锈迹(金属包边的)。

他拿起两把尺子,冰冷的指尖捏住两端,并排一比——刻度线的偏差肉眼清晰可见!一把尺子的一寸处,竟堪堪对齐另一把尺子的九分半刻度!一股混杂着暴怒与巨大后怕的火焰瞬间冲上裴徽的头顶!

“哼!”一声冰冷的怒哼从裴徽鼻腔中迸出,如同寒冬腊月的北风。

他手臂猛地一挥,将那几把破尺狠狠拍在旁边一张厚重的实心木桌上!

“啪嚓!”

一声刺耳的脆响炸开!其中一把本就腐朽的木尺应声断为两截!木屑飞溅!

这声响在死寂的作坊里如同惊雷,吓得周围所有工匠、管事魂飞魄散,齐刷刷噗通跪倒一片,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的黄土上,大气不敢出。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

“朕前几日批阅张巡与军中随行大匠师联名呈上的《各军团武器装备操作使用调研报告》,”裴徽的声音如同从九幽寒冰中捞出,一字一句,带着万钧之力,狠狠砸在众人心头,“其中就专门提到了一个被前线将士诟病已久、怨声载道的问题!”

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地上那些抖如筛糠的身影:“报告中说,因为每个火药包重量大小不一,形状各异,重心不稳!每次动用那威力巨大的回回炮(巨型抛石机)发射前,炮手们都需要根据当次领到的火药包,重新计算配重、调整射角、反复瞄准校准!这过程,动辄耗费两刻甚至半个时辰!”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带着滔天的怒火,“在瞬息万变、战机稍纵即逝的沙场之上,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守城的敌人能多竖起一道盾墙!多射出一轮箭雨!多泼下一锅滚油!意味着攻城的将士在敌人的屠刀下,要多流多少无谓的鲜血!意味着一座本可一鼓而下的坚城,要付出多少倍的生命去填平!意味着胜机转瞬即逝,战局可能就此逆转!”

他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的黄土似乎都为之震动。

“这还罢了!”裴徽的声音如同受伤猛虎的咆哮,压抑的怒火终于喷薄而出,“更严重的是,即使炮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调整好了,因为火药包本身的不规则、重心偏移,发射出去的落点也常常出现难以预测的、致命的偏差!有时远得砸进护城河!有时近得落在自己阵前!有时左偏,砸中友军!有时右偏,徒劳无功!这误差,在千钧一发的攻坚拔寨时刻,可能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能就是导致整场战役功败垂成的关键!”

他猛地指向木架上那些形状各异的火药包,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们在后方一丝的‘将就’,一点点的‘差不多’,到了前线,将士们付出的就是成河的血!是断肢残躯!是死不瞑目!你们!想!过!没!有?!”

罗晓宁和火药作坊的管事、大匠们,此刻已是面无人色,汗如雨下,身体抖得几乎无法支撑。

裴徽的每一句话,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的灵魂上。

他们平日里只想着完成那严苛的产量、保证这要命的安全,何曾深想过这些“细微”差别到了血肉横飞的战场上,竟会带来如此恐怖、如此惨烈的后果?

巨大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愧疚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攫住了他们的心脏,让他们几乎窒息。

“陛……陛下教训的是!臣……臣等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罗晓宁声音嘶哑变形,带着浓浓的愧疚和恐慌。

他知道,这次皇帝是动了真怒,而问题的严重性,远超他的想象,直指帝国根基!

……

……

足足一个多时辰,日头已从东南滑向正南,空气中弥漫着渭河水汽与金属、木料混合的独特气息。

裴徽终于结束了在天工之城的视察。他走出那座由巨大水轮驱动、发出低沉轰鸣的主工坊,身上那件玄色常服沾染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机油和木屑。

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深邃的眼眸,回望这片被他寄予厚望的土地。

方才的景象仍在眼前翻腾:巨大的水力轧辊机咆哮着,将烧红的铁坯如面团般轻易碾压成薄板,那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仿佛大地的心跳;

新式的水力鼓风机替代了数十个精壮汉子,将熔炉吹得火焰冲天,橘红色的光芒映照着工匠们汗流浃背却充满惊叹与敬畏的脸庞;

甚至还有雏形的水力锯木机,正以惊人的速度切割着巨大的原木,木屑如雪花般纷飞,空气里弥漫着新鲜木材的清香。这一切,都超越了时代,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未来感”。

然而,裴徽的内心并未被纯粹的兴奋占据。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在轰鸣机械旁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老匠人。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铁匠,望着那台取代了他引以为傲的千锤百炼技艺的轧辊机,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和深藏的忧虑。

裴徽甚至清晰地捕捉到角落里,两个年轻工匠低声的议论:“……这铁疙瘩要是铺开了,咱这手艺还能值几个钱?怕不是要回家喝西北风了……”

历史的警钟在他脑海中沉重地敲响。

罗马皇帝那句冰冷的斥责——“夺取穷人口中的面包”——如同淬毒的冰针;

前朝那场轰轰烈烈却最终因顾忌百万漕工生计而胎死腹中的漕运改革,其失败的阴霾似乎仍笼罩在帝国的上空。

阻力,不仅仅是冰冷的金属和木头,更是盘根错节的利益和数百万颗可能因恐惧而躁动的心。

“成本?效率?人口压力?”裴徽踏上宽大奢华的龙辇,在锦缎铺就的软榻上坐定,闭目养神,心中却如沸水翻腾。

龙辇内部空间极大,沉香木的幽香与锦缎的柔和气息交织,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却隔绝不了他内心的激荡。

“唯有更高的效率,创造出前所未有的、更大的财富,才能消化这变革的阵痛,才能让所有人……包括那些可能被取代的工匠,最终都分得更大的蛋糕。现在……还远远不够!这效率的提升,还不足以覆盖潜在的动荡成本。”

……

……

车轮碾过夯实的官道,发出低沉而规律的辘辘声,数千名身着玄甲、手持长戟的精锐护卫,步伐整齐划一,肃杀之气弥漫,将龙辇拱卫在中央,如同一道移动的钢铁长城。

裴徽倏然睁开眼,那目光如电,穿透了龙辇侧窗垂下的薄如蝉翼却坚韧无比的鲛绡纱帘。

窗外,天工之城巨大的水轮轮廓在烟尘中渐渐模糊,最终变成地平线上一个倔强的剪影。

“罗卿。”裴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侍立辇侧、躬身静候的工部侍郎罗晓宁耳中。

罗晓宁,这位以务实干练、精通百工而受裴徽赏识的内阁宰相,立刻上前一步,垂首应道:“臣在。”

他身形挺拔,面容方正,眼神锐利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指节粗大,显然并非纯粹的案牍官僚,身上还残留着工坊里的烟火气。

裴徽的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敲着紫檀木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辇内格外清晰。

“回去后,两件事,列为工部首要,倾尽全力,不得延误!”

“其一,”裴徽的语速不快,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集中帝国所有能工巧匠、格物人才,大力研究、改进、推广水力机械!轧辊机是重中之重,关乎国之筋骨——钢铁!但其他如鼓风机、锯木机、纺纱机等,凡能以水力驱动者,皆要投入人手,并行研究!朕不要空谈,要的是实用、高效、可靠!哪怕粗笨些也无妨,但必须能用、好用!”

“其二,”他微微停顿,目光似乎穿透了车壁,看到了帝国蜿蜒的河流山川,“即刻起,由工部牵头,协同户部、地方官府,征调民夫,勘测地形!目标:渭河及其支流!在适宜之处,修筑水库!不仅要蓄水调峰,保障旱季水力不断,更要为未来更多、更大的水力机械提供不竭动力!这是百年大计的基石!”

罗晓宁心中凛然。他深知这两条命令的分量,尤其是后者,征调民夫、兴修水利,耗资巨大,牵涉甚广。他沉声应道:“臣,遵旨!只是……陛下,水库工程浩大,所需钱粮……”

“所需钱粮,朕从内帑拨付!”裴徽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内库不够,朕会想办法!你只管放手去做!记住,此事关乎国运,不容有失!”内帑是皇帝的私库,裴徽此举,无疑是将个人财富押注于国策之上,决心之大,可见一斑。

“臣,万死不辞!”罗晓宁深深一揖,心中涌起一股热流,同时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知道,自己将站在一场巨大变革的风口浪尖。

龙辇继续平稳前行,驶离了工坊区,进入相对开阔的京畿平原。

窗外掠过成片的农田,农夫在烈日下辛勤劳作。裴徽重新靠回软垫,但思绪并未停歇。

“钢铁、火药、机械、度量衡……基础在一点点夯实。”他心中默想,仿佛在清点着未来帝国的基石。

然而,一种更深切的焦虑如同藤蔓般缠绕上来。

“但眼下最缺的,不是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皓首穷经的文人,也不是那些只知钻营权术、结党营私的官僚……”

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紧握成拳。

目光投向辇顶繁复的藻井纹饰,仿佛要穿透那华丽的装饰,看清未来的迷雾。

“而是……人才!”这两个字在他心中轰然炸响。“是能够真正理解‘力’与‘动’的格物之理,是能够掌握‘金木水火土’百工之技的精髓,是能够将那些看似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化为实实在在、推动时代巨轮前进的现实力量的——工科与理科人才啊!”

教育改革,开办新式大学的念头,如同被压抑许久的火山岩浆,从未如此刻般炽热而猛烈地冲击着他的心房,几乎要喷薄而出。

“进行教育改革,开办大学的事情……必须提到最紧迫的日程上了!”裴徽在心底对自己低吼,这个决心如同磐石般坚定下来。

一个宏伟的蓝图在他脑海中飞速勾勒:恢弘的学府,明亮的课堂,专注的学子,探索着宇宙星辰的奥秘、物质变化的规律、机械运转的至理……

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部分热情。裴徽的眉头紧紧锁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

“能够管理学院的官吏或许不缺,”他冷静地分析着,“但真正能够教授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基础算学、格物原理(物理)、化学基础、机械设计……的教习、教授,从哪里来?”

民间或许有懂些祖传秘方、掌握独门手艺的老工匠,比如能打造削铁如泥宝刀的铸剑师,能调配特殊染料的染匠,能建造精巧机关的营造师……他们或许有宝贵的实践经验,但“经验”不等于“理论”,更不等于系统的“知识体系”。

他们能告诉学生“怎么做”,却难以解释“为什么”,更难以引导出“如何创新”。

至于那些能融会贯通、将实践升华为理论,并能清晰传授、启发思维的“专家型”人才?

恐怕真是凤毛麟角,杯水车薪!指望他们撑起一座面向未来的大学,无异于痴人说梦。

辇内的沉香似乎也变得凝重。

裴徽沉默良久,深邃的目光在虚空中游移,仿佛在捕捉那渺茫的希望之光。

窗外,护卫统领低沉的口令声和整齐的甲胄碰撞声传来,提醒着他帝国的强大武力,但此刻,他需要的不是刀剑,而是思想的利刃。

突然,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破釜沉舟的锐利光芒。

“或许……”一个大胆的念头成型,“不能等!不能等到人才齐备了再办学!那将遥遥无期,错失良机!”

他猛地坐直了身体,一股决然的气势油然而生,连一旁静立的罗晓宁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变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只有先把大学的架子搭起来!”裴徽在心中呐喊,“打出‘格物致知’、‘经世致用’的鲜明旗帜!让这面旗帜高高飘扬在长安城,甚至飘扬在整个帝国!它要像一块巨大的磁石,散发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

他的思绪愈发清晰:“只有磁石存在,才能更快地吸引、聚集起那些散落在民间各个角落的、真正有潜质、有钻研精神的‘种子’!那些或许籍籍无名,但天生好奇、敢于质疑、痴迷于器物运转之理的少年;那些在祖传手艺中寻求突破、渴望理解更深层原理的匠人;那些苦于无明师指点、只能在黑暗中摸索的探索者……他们会循着这磁石的光芒而来!”

“然后,”裴徽的嘴角,难得地勾起一丝充满挑战意味的弧度,“再通过这第一批聚集起来的‘种子’,在探索和学习的过程中,教学相长,共同钻研,培养出更多、更优秀的人才!这是一个螺旋上升的过程,一个滚雪球的开始!必须尽快启动,哪怕最初步履蹒跚!”

“呜——!”悠长的号角声穿透空气,宣告着帝国心脏的临近。

龙辇驶入长安城高大巍峨的明德门。

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旋即又被城内喧嚣鼎沸的人声、车马声所取代。

街道两旁,百姓在卫兵的隔阻下跪伏行礼,山呼万岁,声浪如潮。

商铺林立,旌旗招展,一派繁华盛世的景象。

裴徽深吸了一口气,将纷繁如麻的思绪、宏大的蓝图、现实的困难,暂时地、强力地压回心底深处。

他撩开纱帘一角,目光投向远处,那在阳光下闪烁着金色琉璃瓦光芒的、层层叠叠的宫阙——大明宫。

那里,是权力的中心,也将是这场变革风暴的策源地。

天工之城的视察,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帝国肌体深藏的病灶,也指明了强筋健骨的方向。

他看清了未来强国的基石所在——标准(统一的度量衡、工艺规范)、人才(掌握新知识、新技能的核心力量)、教育(源源不断培养人才的摇篮)。

一场从工坊深处那轰鸣的水轮开始,即将蔓延至帝国根基的深刻变革,已然在裴徽心中拉开序幕。

而那座尚未奠基的“大学”,将是这场宏大变革中,最璀璨、也最关键的希望之火。

它微弱,却蕴含着点燃整个时代的力量。

……

……

不良府议事厅从未像今夜这般,化作一座无声的熔炉,燃烧着愤怒。

巨大的牛油蜡烛在鎏金青铜烛台上嘶吼,膨胀的火焰挣扎扭动,将悬挂于主位之上的那面狰狞狴犴图腾映照得如同一头活物。

光影明灭起伏,巨兽獠牙森森,冰冷的巨眼在烛火摇曳间仿佛转动,漠然俯视着厅中渺小的人影。

烛火熊熊,驱不散角落里的黑暗,更蒸不干弥漫于空气里的那股压抑到极致的粘稠,仿佛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压在每一个人的肩头,堵住每一丝呼吸。

每一次灯芯不堪热力骤然爆开,“噼啪”声响便如同尖锐的丧钟,狠狠敲打在议事厅内十几根紧绷欲断的心弦之上,震得人两耳轰鸣,心脉紊乱。

角落深处,那座半人高的铜壶滴漏兀自恪尽职守。冰冷的青铜水滴,凝滞、垂落。

滴答……滴答……每一声都像尖锐的冰锥,精准凿入这片死寂的深潭,激起无形的恐怖涟漪,又似沉重的鼓槌,一下下砸在众人心口,无声而残酷地碾磨着每一根濒临断裂的神经。

时间在此刻是钝刀凌迟的帮凶。

厅内或坐或立的十几名不良府核心头目,早已个个面色惨白,汗透重衣。

厚重的锦缎官服紧贴背脊,冰冷黏腻。

汗水沿着鬓角蜿蜒流下,如同蚯蚓爬过,最终汇集到领口,浸出一圈深色的湿痕。

无人敢抬头,无人敢出声,只有沉重的喘息被死死压抑在喉头,胸膛无声地剧烈起伏。

静默在一声炸裂的巨响中被悍然撕碎!

“砰——!!”

声音凄厉得仿佛能刺穿耳膜。一只上好的御赐邢窑白瓷茶盏,承载着主人足以焚天的怒火,被狠狠掼在坚硬如铁的黑曜石地面上。

晶莹如玉的瓷片四散飞溅,如同被瞬间冻结的惨白冰屑,携带着碎裂的死亡气息射向四面八方。

滚烫的茶汤泼洒出来,水珠溅上周围几个头目低垂的脸和手,带来一阵细微的灼痛,然而无人敢动分毫。

深褐色的茶渍,如同一团淤积不化的凝血,迅速在名贵的波斯提花绒毯上洇染开,蒸腾起浓郁的龙井香气,与一丝令人作呕的焦糊气味混杂在一起。

“废物!全是废物!!!”

这声音尖锐得如同裂帛,彻底击碎了众人强装镇定的幻觉。平日里巧笑倩兮、八面玲珑的不良府常务副帅葵娘,此刻芙蓉玉面已覆满寒霜,柳眉倒竖,一对凤眸燃烧着足以焚尽一切的滔天怒火,那光芒锐得像淬炼了千载的冰锥,直要刺穿眼前所有魂魄!

她穿着那身华丽至极的石榴红蹙金缂丝宫装,怒意催动之下,剧烈起伏的胸膛非但未能遮掩,反而在紧束的腰身与宽大的裙摆衬托下,更显出一种择人而噬的凶戾煞气。

此刻的她,就是一头被触犯逆鳞、狂怒到极致的艳丽猛兽。

“严帅不在,你们的天灵盖也跟着跑了吗?!一群空心废物!泥捏的点心!”她的咆哮在空旷高阔的厅堂里轰然炸开,震得烛火狂乱跳动,烛泪奔流,“陛下!陛下在天工之城外遇刺!就在我们不良府的眼皮子底下!就在长安城根上,呼吸的工夫就被人戳了一刀!”

那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劈开,每个字都像薄薄的冰刃刮过人的喉咙,“长安城里里外外,天工之城百里方圆,什么时候钻出这么多耗子窝耗子洞了?!你们是瞎了?!聋了?!连条看门狗都不如!狗还知道吠几声!”

“还有,天工之城内有我们上千名不良人,每个兵器作坊都有我们的人派驻蹲点,为何有掌心雷会落在刺客手中。”

负责天工之地内情报侦缉的新任不良将“鬼眼”赵七,只觉得一股深彻骨髓的寒气从尾椎骨“噌”地一下猛窜上天灵盖,脑子里嗡的一声,几乎炸开。

额头上的冷汗汇集成污浊的小溪,沿着油腻腻的脸颊太阳穴弯弯曲曲流下,甚至有几颗硕大的汗珠,“嗒、嗒”两声砸落在他面前冰冷的青砖地上,洇出几个小小的深色湿点。

他死死盯着自己面前那块被烛光勉强映亮的地砖,眼神空洞,仿佛要将那粗糙砖面起伏的砂砾纹路刻进眼底深处,整个人连呼吸都停滞了,只有牙齿在不受控制地轻轻磕碰。

“查!!!”葵娘猛地踏前一步,脚下猩红如血的裙裾狠狠拂过地上的碎瓷残片,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如同剧毒的蛇腹碾过枯叶堆积的地狱。

她涂着丹蔻的食指戟指,带着尖锐的风声,几乎要戳进赵七的鼻梁,染着鲜红蔻丹的指甲像一把淬血的匕首尖!

“给老娘查!翻过来倒过去的查!掘地三尺!长安城内外,百里范围,所有可疑的地皮,可疑的面孔,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走一个!我要看到这些畜生的脑袋,堆满这整个议事厅!”

她的怒吼在厅堂四壁反复冲撞,回声叠加,如同滚滚怒雷碾压过每一个人的脏腑。

烛火在声浪中疯狂摇曳,投下的巨大阴影如同群魔乱舞。

角落里,那片最为浓郁的、烛光避之不及的阴影,忽然动了动。

一直如同雕塑般沉默的另一位不良副帅王准,缓缓抬起了头。

摇曳的光吝啬地勾勒出他清癯如刀刻的侧脸轮廓,下颌线条绷紧如同钢铁,但那双眼睛——如同寒潭底部沉睡了千万年的毒蛇,终于掀开了眼皮,冰冷、锐利,没有一丝属于活物的温度。

他枯瘦如柴、骨节分明的右手手指,正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那枚玄铁令牌,冰冷的触感似乎能隔着皮肤渗入骨髓,带来一丝压抑沸腾杀意的错觉。

“葵副帅,”王准开口了,声音如铁石摩擦,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平静,却奇异地盖过了葵娘的咆哮,让厅内本已降到冰点的温度再次骤降,寒意直透魂魄,“此刻追究过失,远不及雷霆手段斩草除根。怒火浇不尽草根下的蛇鼠。”

他摩挲着令牌的枯指在某个特殊的棱角上微微用力一按,发出沉闷短促的“嗒”声,如同森罗殿上判官毫不犹豫落下的勾魂朱笔。

“卑职以为,当务之急,即刻传令——煊赫门所有舵口、天羽帮各堂口、朝天阁遍布市井之暗桩,全部激活,进入战时!停止一切非核心事务,所有人手,各堂各舵主事,暂由我不良府各片区主事统领。”

他毫无征兆地停顿了一下。

那双毒蛇般的狭长眼眸,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个噤若寒蝉的头目脸上。

目光所及之处,如同无形的冰刺生生扎入骨髓,令人头皮发麻,几乎要窒息而死。

“目标只有一个——”王准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北风呼啸的冰原中凿出,带着金属撞击的冷硬与血腥味, “肃清!肃清长安及天工之城方圆百里内,所有可疑的草芥——敌国、伪朝及所有对陛下心存不轨的门阀,所布下的每一个暗点,所潜伏的每一个细作!”

他的声音毫无过渡,斩钉截铁:

“启用‘天罗’密档!”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诅咒的力量,大厅内死寂的空气骤然又紧了几分!

连角落里一直强自镇定的几个老牌头目,身体也抑制不住地微微一僵。

那些尘封在铁楼深处、带着斑斑陈年血渍的名录…意味着无尽的腥风血雨。

“名单上所有标定为‘可疑’或‘待查’者,”王准枯瘦的右手猛地抬起,带着一股决绝的杀气,重重拍在面前坚硬冰冷的黄梨木案几上!

“嘭!”一声闷响如同惊堂木乍起!

震得案上文牍笔架齐齐一跳。

“无需再查!即刻逮捕!拘捕者,原地格杀!勿论!”

他的目光像淬毒的冰凌,射向另外几个脸色煞白的不良将和不良副将。

“通令各城门守将、水陆各驿站主事、渭河沿线码头管领——自令下之时起,严查一切出入人等!行迹异常者,盘问!身份不明者,扣押!尤其是蜀地、江南方向来人,以及卢氏、郑氏、何氏那几个不老实的门阀门下商队、信使,所有车驾、货物、书信,扒皮拆骨也要翻个底朝天!”

“宁可错拦一千,决不可走漏一个!”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丝毫质疑。

副帅严令,口含天宪!

那些蜷缩在阴暗角落里的名字,被无形而残酷的手指,狠狠勾去了生的权利。

冰冷的肃杀命令化作无情的铁流,裹挟着浓重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息,如同在沸油中滴入了冷水,瞬间通过不良府潜藏在城市经脉中那独特而隐秘的渠道——振翅的黑鸽刺破夜空、街头巷尾不易察觉的手势与密语、夜间特定时刻骤然响起的铜铃声浪——汹涌扩散。

这座万年帝京长安庞大而复杂的地下世界,像一头被骤然捅入烧红烙铁的洪荒巨兽,在深夜爆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咆哮,随即猛地睁开了无数双猩红的、残忍的眼睛。

无形而巨大的齿轮轰然启动,在浓稠的黑暗中疯狂地咬合、转动,发出令人牙齿发酸的、命运倾轧的巨响。

无数明处和暗处、台面上与阴影里的力量,被这股狂暴的意志强硬唤醒、整合、驱策,化作一道道冰冷肃杀的河流,涌向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

煊赫门总舵深处,三支刻满古老图腾纹路、顶端铸着狰狞鬼首的玄铁令箭,被主座上不良府重新派去的兼任不良将的门主、眼神如鹰隼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抓起,手腕发力,如同投掷索命飞刃,“铎!铎!铎!”三声刺入厅中巨大的青铜火盆!

暗沉的火焰轰然腾起,照亮壁上祖师像诡异的微笑。

天羽帮盘踞在漕运码头深处、最大一座货栈的厚重铁皮门,“咿呀”一声被从内推开,内里幽深如墨。

十余名精壮剽悍的刀客鱼贯而出,腰挎宽背砍刀,眼神阴沉似水,沉默地汇入夜色,没有一句废话。

他们身后,货仓深处传来低沉的、整齐的拔刀声,“锵啷”一片,如同嗜血的兽群亮出了獠牙。

城内各处,朝天阁经营的那些表面光鲜的当铺、人来人往的茶楼、莺歌燕舞的勾栏妓馆中,依旧如常。

只是在某个极其短暂的瞬间,某个正低头拨打算盘的账房先生,某个殷勤添水的跑堂伙计,某个笑容妖娆依偎在客人怀中的花娘,眼神都会骤然一变,锐利、机警、冰冷,如同精心打磨的刀锋在鞘中猝然出鞘半寸,寒光一闪即逝。

一张无形无相却又森然巨大的死亡之网,在皇帝遇刺所引发的震怒狂潮推动下,以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速度和决心,在长安城的上空,无声而密不透风地铺展开来。

铁锈、血腥、泥土和恐惧混合成的窒息气息,瞬间笼罩了这座不夜之城。

长安城,这座煌煌巨城精心织就的祥和夜晚的表皮,在无人知晓的深层,被彻底、残忍地撕得粉碎。

主街朱雀大道灯火通明依旧,富贵人家的府邸中飘出的丝竹管弦之声,依旧试图勾勒着盛世的最后一点残存的华美轮廓。

然而,在那些如同千万条血脉蔓延、幽深如迷宫般星罗棋布的里坊小巷深处,早已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急促而沉闷,刻意压制下仍然清晰可闻的脚步声,如同骤雨打在青石板上,在狭窄高墙组成的夹缝中冰冷回荡。

一扇扇厚重木门紧闭,其背后,偶尔会猝然爆发几声短促到凄厉的金铁交击脆响、重物倒地的闷响,随即又被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死寂迅速吞没。

低沉的呵斥,野兽般垂死的呜咽,在寻常百姓沉入无梦深渊的短暂间隙,如同冥府吹来的阴风,悄然贴地游走,演着一幕幕转瞬即逝、被湮没的血色短剧。

铁与血在暗巷的淤泥和青石板上无声流淌,渗入这座城池的骨髓。

……

……

月光吝啬得像施舍穷人的碎银,清冷的辉芒勉强给这座位于崇义坊深处、门面寻常安静的波斯商贾落脚点后院,勾勒出模糊的轮廓。

高大的院墙投下刀劈般沉重的阴影,墙内几株老槐树枝桠虬结扭曲,如同伸展着鬼爪,将本就稀薄的光线切割得更加破碎黯淡。

空气中氤氲着羊毛特有的膻腥、劣质蓝靛染料的刺鼻气味,还混杂着若有若无的骆驼长期驮运留下的酸馊气息,浓得化不开,几乎要在鼻腔里凝结成块。

后院角落的石桌旁,两个穿着色彩艳丽但质料粗糙胡人长袍的身影,借着石桌中央那盏陶碟油灯摇曳昏黄的光线,正飞快地核对几张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羊皮密信。

粗糙的手指在泛黄的纸面划过,“沙沙”的声音在死寂的院子里异常清晰刺耳,如同砂纸在反复打磨着绷紧的神经。

左边一人身材异常高大壮硕,像一头直立的人熊,脸颊上两团高原红,颧骨高耸突出,手指关节粗大如核桃,指节上满是老茧;

右边一人相对精干,鹰钩鼻尖削,眼窝深陷,一双灰色的眼睛如同荒漠里的狐狸,警惕的目光不断扫视着周围浓得几乎粘稠的黑暗。

“快!该死的,风声太紧,不能再耽搁了!这地方……这地方随时会变成坟墓!”高大胡商压低了嗓子,浓重的、带着异域卷舌音的官话含混不清,焦急的气息喷在冰冷的羊皮纸上。

他的后背已经完全被一种湿冷的恐惧感浸透,肌肉绷紧得像上弦的弓。

“这批货……‘火鸦’的路线图和接应暗桩坐标,必须立刻……”他猛地低头,将嘴凑近对方耳边,用更低的声音急促补充着机密信息。

然而——

话音尚未落下!

墙头上方,几道几乎完全融入夜色的黑影如同没有骨头的鬼魅,毫无征兆,毫无声息地翻越而入!

他们的动作轻盈迅捷到了极致,仿佛是流动的墨汁滴落在墙头,又无声地倾泻而下,落地时只发出一丝微不可闻、仿佛枯叶点地的轻响。

夜行衣紧裹全身,勾勒出精悍的线条,面蒙黑巾,只露出一双双冷光闪烁、全无一丝人类情感的眼睛——正是煊赫门中精锐暗杀组!

院中石桌旁,两道胡商身影瞬间僵硬,浑身的汗毛如同炸开的刺猬般根根倒竖!

那高大胡商眼角余光瞥见墙头虚影晃动,几乎是刻入骨髓的本能反应——豹吼一声!

右手以快得离谱的速度反手抓向腰间弯刀刀柄,同时壮硕的身体如同受惊的猛虎,猛地向侧后方的槐树浓荫里翻滚!

他那精干同伴更是狠绝,右手疾如闪电探入怀中,掏出的赫然是一个火折子,拇指已经扣上盖帽!

他眼神里爆开一片绝望的狰狞凶光——要毁掉证据!不惜同归于尽!

晚了!

“咻——咻咻咻!”

几缕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破空锐响,甚至比“水上飘”们翻墙落地的动作还要更先抵达!

空气似乎只是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数道在昏黄油灯下掠过微不可察、幽绿异芒的牛毛细针,比死神的视线更快!

精准无比地钉入了两人因动作而暴露出的脖颈动脉!

“呃——!”高大胡商的手指尖刚刚碰到冰冷的、缠着牛皮的刀柄,便觉一股无可抗拒的麻痹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血液瞬间噬咬蔓延至全身每一根神经末梢!

狂暴的力量被瞬间抽干!

他壮硕庞大的身躯顿时失控,如同被砍断了主梁的土屋,轰然砸向冰冷坚硬的地面,沉重的撞击震起一小片尘土。

他半睁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和不解,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再也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另一人在火折子将将脱手的刹那,半边身子也已沉重如同灌了冷铅,不听使唤。

但他眼中那一丝决绝的狠厉非但不减,反而被剧痛和绝望点燃成了焚身的火焰!

他额头青筋暴凸,用尽胸腔里最后一口气,如同濒死野兽的嘶嚎憋在喉咙深处,右手爆发出残存的所有力量,将已经甩开了铜帽的火折子,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石桌不远处角落堆积的那座小山般的、干燥易燃的羊毛和柴草垛子!

“嗤啦——!”

燃烧的火绒擦过磷石表面,溅射开一串细碎的火星,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微弱的、带着死亡气息的橘红轨迹!

只要沾上哪怕一丝草屑,燃起的火焰将瞬间吞噬那些要命的羊皮密信!

千钧一发!命悬毫厘!

就在火星轨迹即将撞上柴草垛的零点几秒刹那!

槐树那最浓密、几乎能吞噬一切的阴影深处,空气如同被某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存在扭曲!

一道模糊的黑影如同真正的冥府使者,超越了肉眼捕捉的极限,毫无征兆地暴射而出!速度快得在视网膜上只留下一道拉长的虚影残痕!剑光乍现!清冷、纯粹、凝聚了死亡的精粹!

如同暗夜虚空里劈落的一道无形闪电,毫无轨迹可循,纯粹的快到了极致!

“嚓——!”

一声轻微的、仿佛只是裁开一层薄布的轻响。

那截带着微弱火光的火折子,连同精干胡商掷出它的那只小臂手腕,被这惊艳绝伦、快逾流光的一剑,齐刷刷地从空中斩落!

“噗——!”

断腕处的鲜血失去了骨头和肌腱的束缚,如同被强力挤压的羊水囊般狂喷而出!

赤红色的血液混杂着令人作呕的脂肪碎末,在惨淡月光下划出一道无比凄艳妖异的抛物线。

无与伦比的剧痛瞬间如同烈火焚身,几乎压倒了那歹毒麻药的强效!

胡商双眼暴凸,喉管强行冲破麻痹的钳制,发出一声几乎不是人声的、撕心裂肺到极点的惨嚎:“嗷——呃——!!!”

但剧痛也让他残存的清醒意识在死前瞬间回光返照了一刹!他扭曲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充满无尽怨毒地盯着那个持剑的轮廓,像是在刻录一个永恒的诅咒。

这声惨叫也只持续了半秒。汹涌喷出的鲜血带走了最后的体温和力量。

他身子重重地抽搐了一下,彻底瘫软下去,再无动静。

浓烈、黏腻、令人极度反胃的腥甜血气,瞬间压过了羊毛膻味和染料臭味,如同死神冰冷的吐息,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开来。

黑影——煊赫门中屈指可数的顶尖冷血刺客“影蛇”,缓缓收剑入鞘。

黑鲨鱼皮鞘口吞没雪亮的刃锋,发出细微的、如同叹息的“嗒”声。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流畅,仿佛刚才那惊世一剑只是拂去衣袖上的尘埃。

他缓缓转动头颅,冰冷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两汪万载玄冰铸成的深潭,漠然地扫过地上那具身首异处的尸体(精干胡商脖颈要害处还有一道极细、开始沁出血珠的致命剑痕,这才是他断气的主因),和那个瘫倒如泥、身体还在神经质抽搐的大汉。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如同看着两块待处理的污秽肉块。

“搜——”他发声了,语调平板得像金属摩擦,字音如同冰珠砸落在冷铁板上,“看看这些蝼蚁想烧掉什么‘宝贝’。”

黑巾上方那双眼睛转向那些散落在地、沾了血迹和尘土的薄薄羊皮纸碎片。

周围早已落地围拢的“水上飘”们如同最精准冰冷的机器,无声散开,靴底踩在碎瓷和血污里发出“滋咕”的粘稠声响,开始高效而专业地搜捡地面、翻查尸体衣物、甚至撬开石桌四角,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机械的精准和杀戮后的漠然。

……

……

秦岭深处,千年废弃矿坑,地底深处。

黑暗在这里是绝对的统治者,浓稠黏腻如同冷却凝固的墨油,带着刺透骨髓的阴寒和一种能将人压垮的、混合着亿万年前的岩石尘土霉烂、废弃金属锈蚀以及某种深埋地底不知名恶臭的混合气味。

只有摇曳不定的火把光芒,如同地狱深渊里妖魔喘息吐出的微弱火星,在狭窄扭曲、布满人工开凿痕迹的矿道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不断跳跃舞动如同群魔狂欢的阴影。

这里是早已被岁月遗忘的角落,却成了血腥战场。

不良府、天羽帮精锐组成的清剿力量刚突入深处,便撞进了陷阱!

被发现的蜀地伪朝秘密据点残余分子如同困兽,疯狂、绝望,用最后的气力爆发出临死反噬!

“嗖!嗖嗖嗖——!”

凄厉得足以撕裂灵魂的破空声骤然炸响!

密集如雨的箭矢如同受惊的黑色毒蜂群,自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绝对黑暗深处劈头盖脸攒射而出!

涂抹着幽绿剧毒、在跳跃火光下闪烁着致命冷芒的狼牙箭镞,挟带着撕开空气的死亡尖啸,狠狠钉入由天羽帮帮众顶在最前方的厚实藤木盾牌上、两侧冰冷的洞壁岩石上!

“哆哆哆哆哆——!”

箭头撞击藤木的闷响和射入岩石的刺耳刮擦声不绝于耳,溅起的火星在黑暗中如同鬼火明灭!

恐怖的力量震得持盾的壮汉手臂剧痛、虎口撕裂,粘稠的鲜血顺着厚盾边缘滴落在满是碎石的坑道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顶——住!”一声冷喝如同西伯利亚吹来的寒铁风暴,穿透了金铁交鸣。

王准清癯的身影就在盾阵后方五步之外。

他依旧穿着那件半旧却浆洗得一尘不染的靛蓝色劲装,与周围肮脏血腥的环境形成冷酷反差。

他眼神是比这矿洞最深处的绝对黑暗还要冰冷幽邃的存在,如同埋葬着亿万寒冰。“盾卫!盾!向前!顶上去!挤死这群躲在暗处的耗子!”

前方传来天羽帮众低沉压抑的咆哮,顶着密集的毒箭冲击,一步,一步,如同陷入沼泽的巨象,用血肉和意志艰难地向前推挤。

那用生藤浸油反复晒干层层压制而成的巨盾沉重无比,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巨响,整个盾牌构成一道艰难移动的壁垒。

就在这盾阵缓慢前推、压力看似略有减小之时——

“咔咔咔…咯吱……咯吱咯吱……”

一阵令人头皮瞬间炸裂、浑身鸡皮疙瘩暴起的、仿佛千年铁锈被巨力强行扭转的尖锐金属摩擦声,混合着某种岩石内部不堪重负的呻吟,极其突兀地从众人头顶斜上方那片被火把光影扭曲得如同怪兽胃囊的阴影深处闷闷传来!

声音诡异,带着极不祥的死亡预警!

王准瞳孔骤然收缩如针!

无数次在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戮本能如同无形的钢针狠狠刺入大脑!

他根本不看也不喊!

左手闪电般向上一挥!

后方不良府精锐虽不明情况,却早已习惯了令行禁止如臂使指!

几乎在王准左手做出动作的瞬间,后方阵型核心位置的一名魁梧不良人已经暴喝:“王帅令——散!!!”

同一刹那!

王准枯瘦如钢爪的右手快得带出残影,猛地探入腰间一个毫不起眼的黑色鲨鱼皮囊中!

手腕以一种超越关节极限的幅度疾速翻转!

数点乌黑如墨、边缘布满狰狞倒刺、在火光下闪耀着阴鸷冷芒的三棱铁蒺藜无声脱手!

没有破空尖啸,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毒蛇贴地疾驰的诡异锐鸣!

直射声音来源上方那片跳动着危险光斑的洞顶岩层阴影!

目标直指那声音最核心处,承载并隐藏那致命死亡滚石的朽烂机关轴承!

噗!噗!噗!噗!

四声沉闷的、如同穿透朽木棉絮的怪异撞击声几乎与巨石坠落的轰鸣同时响起!

“轰——隆——!!!”

恐怖的巨响淹没了铁蒺藜的命中声响!

一块形如小山、布满了狰狞尖角和棱面的、足有数千斤重的灰岩滚石,裹挟着无数碎石土块,如同传说中的不周山倾塌,从洞顶一个预先挖掘好的巨大凹槽机关中轰然砸落!

带着毁灭万物的窒息气势,直扑下方推进至一半的盾牌阵!

石还未完全落下,那足以将人内脏挤爆的狂暴风压已然席卷而下!

前排几个顶盾的天羽帮众甚至被压得身形一矮,喉头腥甜!

就在这决定生死的零点几秒——

王准射出的四枚铁蒺藜,如同四条精准的毒蛇,分毫不差地钻入了石壁阴影中那粗大铁质棘轮与朽蚀岩石槽体的几个关键承重连接处!

精钢打造的棘轮被恐怖的力量撞击,发出令人牙齿酸倒的刺耳断裂呻吟!

那如同死神投下的毁灭巨锤在砸到众人头顶三丈不到的半空中时——

轰!!!!!!

巨大沉闷的撞击声和岩石碎裂的巨响如同在密闭巨鼓中炸响!那块足以砸塌半堵城墙的巨型滚石竟在半空中猛地一顿!

紧接着,在无数人惊恐绝望的目光中,在岩石碎裂、金属扭曲撕裂的恐怖交响乐中,它如同一个被蛮力撑爆的巨人头颅,猛地解体、崩裂!

无数大小不一、边缘锋锐如刀的黑色石块如同地狱深处炸出的恶魔碎片,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狂暴地、漫无目的地呼啸着砸向下方狭窄的矿道!

“啊——!我的腿!!”

“小心石头!!”

“护头——!!!盾牌顶上!”

惊恐欲绝的惨叫声、绝望的警示声、碎石暴雨般砸在盾牌和肉体上的可怕闷响瞬间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矿道!

烟尘混合着呛人的石粉、浓烈的血腥气猛然腾起,如同浓雾弥漫,遮蔽视线,刺激得人涕泪横流!

破碎的肢体、喷溅的血液和飞舞的沙石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地狱绘卷!

烟尘弥漫,碎石飞溅,混乱一片!

王准的声音穿透烟尘与嘶吼,如同从九幽之下升起的寒冰利刃,斩断所有杂音,精准落在每一个不良府与天羽帮幸存者耳中:

“杀进去!除死之外,再无他物可挡!不留活口!一个不留!”

声音毫无波澜,冰冷彻骨!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随手掸去了衣袖上的一粒尘埃!

这冷酷到极致的命令,却如同烈酒浇在点燃的干柴上!那些被巨石砸乱阵型、被飞石击伤、被恐惧和血腥味刺激得双目赤红的不良府探子和天羽帮刀客们,刹那间被点燃了最深处的原始兽性!

“为了陛下!杀——!!”

“伪朝逆贼!送你们进地狱!!”

凶兽般的咆哮炸开!

“盾破!刀出!”

前方的巨盾轰然推开,残余的天羽帮刀客和不良府精兵踩着受伤同伴痛苦抽搐的身体,踏过沾满血肉碎块的尖锐碎石地面,挥舞着制式精钢横刀、沉重的砍骨斧、特制棱刺铁尺,如同冲垮堤坝的决死黑潮,疯狂地涌入矿洞深处最后那片被火把光芒撕裂的黑暗区域!

矿洞最深处,那如同怪兽肠腔尽头的狭窄岩洞里,瞬间爆发出比之前猛烈十倍的恐怖交响!

“叮——当!”

锐利钢刀猛烈撞击溅射的火星!

“喀嚓!!”

沉重的钝器砸碎坚硬骨骼的可怖闷响!

“噗——嗤——!!”

利刃切开皮肉、捅穿腹腔胸腔、割开喉管的令人毛骨悚然、粘腻湿滑的撕裂声!

“杀——!!呃啊——!!”声嘶力竭的搏杀呐喊!

“求…求…饶命!啊——!!”绝望崩溃的哀嚎求饶转瞬被刀锋切断!

“……”生命迅速流逝发出的、如风箱破裂的窒息嗬嗬声……

种种声音在这狭窄扭曲的炼狱甬道里疯狂撞击、叠加、撕扯!火把的光芒在狂乱搏杀的人影中疯狂摇摆,将搏斗者扭曲变形的巨大影子疯狂投射在凹凸不平、沾染血污的岩壁上,如同地狱油锅中煎熬挣扎的群魔,上演着一幕幕令人心胆俱裂的乱舞!

粘稠的鲜血早已不再是溪流,而是如油漆般泼洒、流淌、汇集在岩壁凹陷处,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了能没过鞋底的血泊!

令人作呕的内脏碎块和黄绿相间的肠子拖在地面、挂在岩石尖角上。

浓烈得足以呛死人的血腥味和脏器破裂流出的浓重腥臊恶臭,彻底压倒了矿洞本来的尘气霉味,成为了这片死地唯一的、永恒的主宰。

王准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靴底踩在湿滑粘稠、足以吸附鞋底的血泊淤泥里,发出轻微却令人牙酸的“啪唧”声。

他冷漠的目光穿透翻滚的烟尘、碎裂的光影和纷飞的血肉,死死锁定前方那片最混乱的厮杀核心。

那是一个被七八名死士围在中心、做波斯胡人打扮却目露凶光的中年胖子,对方眼神里的绝望与疯狂如同困兽。

当那胖子突然摸向腰间一个鼓囊囊的皮袋时——王准眼神一厉!垂着的右手食指,极为隐蔽但极其迅疾地向那胖子方向弹了一下!

无声的命令!

混乱人群中,两名一直护在胖子身侧、同样胡人装扮的汉子眼中同时爆发出临死反扑的凶光,不约而同扑向胖子,手中弯刀竟不是砍向敌人,而是交叉着凶狠砍向胖子摸索皮袋的手!

“啊!”胖子一声惨叫,手掌连同那个可疑的皮袋被双刀绞断!

与此同时,一道快得无法形容的剑光如毒蛇吐信,自暗处闪过,瞬间刺穿了胖子因剧痛而暴露的咽喉!剑尖透颈而出!

胖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异声响,眼睛死死瞪着某个方向——阴影里刚刚现身的正是影蛇!

血沫从胖子和那两个“护卫”叛徒口中同时涌出,三个人的身体抽搐着倒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太隐秘,瞬间被汹涌的搏杀浪潮淹没。没有活口了……只剩下杀红了眼的疯狂士兵。

直到矿洞深处最后一声饱含着无尽怨毒和绝望的嘶吼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扼断了脖子。

整个矿洞突然被一种更加沉重的死寂覆盖,只余下粗重如破风箱、夹杂着抽泣和痛吟的喘息声,以及利刃从尸体上拔出时带出的“嗤啦”声,如同魔鬼的餐前祷告。

王准依旧静静地站着。他缓缓抬起右手,动作优雅地抬起袖口,用深蓝色的袍袖一角,轻轻擦拭去不知何时溅在自己清癯脸颊上的一滴黏稠、尚带着温热气息的暗红血珠。

鲜红刺目,与他白皙近乎透明的皮肤形成诡异对比。他的舌尖,极其轻微地探出唇缝,极其迅速地舔了一下那抹黏稠——腥甜、微涩、带着死亡特有的铁锈味。

“……”他放下手臂,眼中掠过一丝更深、更冰冷的厌恶和决然,声音如同冰窟里的寒铁摩擦,“所有首级,带走悬城门示众。尸体……就地焚烧深埋。”

他顿了顿,仿佛连对这片污秽土地的处置都嫌恶,“仔细搜!墙缝、碎石底下……特别是那胖子身上,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尤其留意。”他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影蛇隐身消失的那个角落。

……

……

南城延兴门外二十里,官道旁一片乱葬岗。

乌鸦无声盘旋。

“轰——!”一声闷响,一具刚被挖开、腐烂半朽的棺木被强行劈开!

几名打扮如挑夫走卒但眼神凶悍的天羽帮外围喽啰强忍着尸臭,用铁钩拨弄着里面的白骨残骸。

“呸!晦气!又是一堆骨头渣子!能有鬼的情报?”一人恶狠狠啐了一口。

带头的小头目捂着口鼻,闷声道:“搜仔细点!王帅说了,这些野坟也不放过!万一……”

话音未落。

“噗嗤!”一支闪着幽绿光芒的弩矢自旁边一个风化得如同枯槁老人、布满孔洞的废弃墓碑后无声射出!

精准地钉入小头目的后颈!

小头目喉咙里“嗬”的一声,身体一僵。

“敌袭——!”“小心……啊!”

惊呼和惨叫几乎同时响起!黑暗中数道黑影闪电般扑出,手中短刃带着恶风!

肃清名单上的名字,在烛火下不断被冰冷地勾去。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悄然过去。

长安城巍峨如巨兽蛰伏的轮廓在天际泛起的鱼肚白中逐渐显现。

城门在严令下依旧紧闭如铁闸,水汽在护城河冰冷的表面凝结成一层薄薄的雾纱,漂浮游动。

一辆没有任何纹饰、通体漆黑、包裹着沉重玄铁板的四轮马车,碾着露水打湿的黄土官道,不疾不徐地驶向紧闭的长安宫城北门——玄武门。

蹄声清脆而有规律,敲打着冰冷的黎明。车辕上坐着的不再是车夫打扮之人,而是面无表情、但浑身肌肉绷紧如同猎豹的煊赫门高手。

车身两侧,数名骑着同样黑马的精悍护卫紧紧跟随着,盔甲罩袍下隐隐显出生人勿近的兵刃轮廓。

车内,王准靠坐在冰凉的铁皮车厢壁上,闭目养神。浓重的血腥味和烟火焚烧的焦臭如同凝固的铠甲,紧紧附着在他靛蓝劲装上,但他似乎毫无察觉,依旧保持着那种冰冷的整洁感。

苍白疲惫的神色被车厢内的阴影完美遮掩,但无人看见,他藏于袖中的左手尾指在微微痉挛——那是内力近乎枯竭、脱力后的征兆。

昨夜肃清矿洞与南郊荒坟连环战斗中的血战爆发点足足四处,尤其矿洞巨石机关那亡命一搏,所消耗的精气神远超表面平静。

腰间的玄铁令牌冰冷的棱角仿佛嵌入骨肉里,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感。

车外,负责驾车的煊赫门高手低声提醒:“副帅,前方便是玄武门。”

王准眼睫微动,没有睁开,只是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个单调的音节,表示知道。

就在沉重的黑色马车即将驶抵宫门紧闭的巨大拱券前那片开阔石砖坪的刹那!

“吁——!”一阵尖锐的马嘶声突然从侧后方传来!带着金铁的勒缰摩擦!

一辆同样装饰简朴、却更为宽大、通体罩着深紫色厚呢绒围幔的四轮雕花木车,毫无预兆地从通往平康坊方向的一条岔路上高速冲出!

拉车的两匹漆黑骏马在车夫几乎要把缰绳勒断的强力遏制下人立而起,硬生生横在了王准座驾前方不过两丈之处,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锐响,火星迸溅!

瞬间阻挡了王准车驾进入宫门的必经之路!

王准座驾的煊赫门车夫反应也是极快!一声暴喝,手臂肌肉坟起,猛地拽死缰绳!

黑色骏马希律律一声痛嘶,前蹄蹬踏,险险在几乎撞上紫车侧面厢壁时停下!车身剧烈一晃!王准身体被惯性带着前冲,猛地睁开了眼睛!

车厢内空气瞬间凝结。

护卫们无需命令,腰刀出鞘的“锵啷”声几乎同时响起,几匹黑马分左右散开,形成一个半圆包围,冰冷的眼神瞬间锁定那辆横插出来的深紫色马车,肃杀气息骤起!

宫门高墙之上,值戍的禁军兵士显然也注意到了宫门前这极具火药味的一幕,城头几排强弩箭镞在微熹晨光中闪烁着寒芒,悄然调转了方向!

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王准的眼神穿透黑车车窗,冰冷如刀,射向对面那辆神秘的深紫色马车。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之际。

对面那深紫色厚呢绒车帘,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只骨节匀称、白皙异常、指甲修剪得非常干净,明显属于养尊处优男子的手,极其缓慢而沉稳地从帘幕的接缝处伸了出来。

那只手的手指,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露珠上的微尘,不急不徐,在那深紫色的厚重绒布帘面上,无声地——

从左向右,轻轻、却又无比坚决地,抹过一道完全水平的痕迹。

仿佛是擦拭玻璃上的污渍,又像是一道无形的割喉手势。

抹过。

帘子那被抹过之处,褶皱似乎被这只拥有奇异力量的手彻底抚平,留下一条短暂却清晰的平直线路。

下一秒。

那只手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沉稳而无声地收了回去。

深紫色的帘子微微波动了一下,再次垂落,严密无缝,如同幽冥的帷幕,遮住了一切可能的窥探。

仿佛那惊鸿一瞥的手和动作,只是宫门前浮动雾霭中的一个幻觉。

只有马车轮毂压在青石板上极轻微的吱呀声响起,那辆神秘的深紫色马车,在那名面色僵硬但手法精湛的车夫操控下,极其顺畅、不疾不徐地调转方向,竟不再朝宫门而去,而是沿着宽阔的宫前御道右侧,踏着渐起的晨光,悠悠然地驶向远处更加巍峨壮丽的宫城偏门——兴安门方向。

留下一道充满未知意味的谜题。

整个宫门前,只留下死一般的寂静。

王准座驾的车厢内,他始终未动。脸上依旧是一副万年寒冰的漠然。

只是无人看见,他那双垂在膝上的枯瘦双手,在车厢浓重的阴影里,猝然紧握成拳!

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咔”的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

一丝极其隐秘、却又极其汹涌的狂暴杀意瞬间在他眼底的最深处炸开,如同冰层下潜伏的熔岩爆发!那冰封的表面几乎要被这股力量撕裂!

然而这股激荡只维持了极其短暂的一瞬。

当那只手消失、帘幕落下、紫车转向的那一刻,王准眼底炸裂的寒光如同被无形的大手强行按灭!

那汹涌的杀意被一种更深的、仿佛亘古寒冰的酷寒瞬间冻结、压下!他的拳头松开,动作恢复如常。

只有离得最近的煊赫门车夫,在那短暂的几秒内,敏锐地察觉到车厢内散发出的那种如同实质般冰寒砭骨的寒意,更甚隆冬!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一层。

但一切似乎又重归死寂。凝固的时间重新流淌起来。

王准靠回冰冷的铁壁,重新闭上双眼。

脸上再无半分波澜,仿佛刚才那足以凝固时空的惊心动魄一幕从未发生过。

只有那如同万载玄冰般的死寂,重新覆盖了一切。

……

……

石室并非方形,而是略带弧形,仿佛一只冰冷的巨眼镶嵌在地底深处。

那几颗硕大的夜明珠并非均匀分布,而是刻意嵌在穹顶的凹陷处,惨白的光线自上方倾泻而下,像冰冷的探照灯,将贵妃榻上的葵娘笼罩其中,却让跪在地上的卢管事更深地陷入阴影。

光线之外的石壁,是纯粹的、吸光的暗沉,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与希望。

滴答…滴答…不知何处渗出的冰冷水珠规律地敲打着石面,与卢管事狂乱的心跳形成绝望的二重奏。

龙涎香与苏合香的甜腻气息依旧在空气中缠绵,但它们不是温暖,而是覆盖在腐败伤口上的华丽脂粉。

那股从更深处石缝渗出的恶臭——混杂着陈年血污的锈腥、排泄物的酸腐、皮肉腐烂的甜腥——却如同幽灵,顽强地穿透奢华的香气,钻进鼻腔,刺激着喉咙深处翻滚的呕吐欲望。每一次呼吸,对卢管事而言都是酷刑,是天堂与地狱的交替撕扯。

葵娘的姿态慵懒到了极致,像一条在阳光下晒暖的毒蛇。

烟霞色的罗纱薄如蝉翼,在夜明珠的光线下近乎透明,勾勒出每一道惊心动魄的起伏,也映衬出她冰肌雪肤的冷冽。

她并未穿鞋袜,纤巧的足踝在狐裘边缘若隐若现,圆润的足趾微微蜷缩。

她的指尖——十片鲜红的蔻丹如同吸饱了血——正极其缓慢地摩挲着那块和田籽料玉佩上的“福”字纹路。

每一圈转动,都带起微不可闻的玉石摩擦声,却在死寂的地牢中被无限放大。

卢管事的眼球随着那玉佩的转动而微微颤抖,当葵娘的手指刻意划过边缘那几滴早已干涸发黑的暗红血迹时,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仿佛那血迹不是沾在玉佩上,而是烙在他的视网膜上。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的锦缎儒衫,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带来失温般的寒冷与黏腻。

他感觉骨头缝里都像被塞满了冰碴,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恐惧。

不仅仅是身体控制不住的筛糠般抖动,更可怕的是意志的瓦解。

每一次玉佩的轻响,每一次水滴的坠落,甚至仅仅是葵娘落在自己身上的冰冷视线,都像一把钝刀子在他脆弱的神经上反复切割。

他嗅到了自己身上散发的馊臭,混杂着失禁后的臊气,这与那奢华甜香混合后的诡异味道,让他几乎眩晕。

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旋转,只有那块染血的玉佩,清晰得如同索命的令牌。

葵娘那声甜腻腻的“啧啧啧…”如同羽毛拂过耳廓,却带着千钧重压。

“卢氏…呵,好大的手笔,好深的心思。”她尾音拖得极长,带着猫儿玩弄爪下猎物般的惬意与残忍。

她的目光像淬了极地寒冰的毒针,精准地刺入卢管事眼底的恐惧深渊。

“这可是南疆进贡的和田籽料,千年水头温润得能养出水来。这‘福寿双全’的雕工?怕是皇家御用的匠人才能有这般功夫吧?卢三爷的心头好呀…”

她的声音骤然压低,如同毒蛇贴着地面爬行,“怎么就…脏了?还沾着…别人的心头血?”

当“卢三爷”三个字清晰吐出时,卢管事的身体猛地向后一弓,像被无形的重锤砸中胸口,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瞳孔在瞬间放大到极致,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搭桥牵线’?”葵娘的声音猛地拔高,尖锐刺耳,“卢管事!你们卢家,是把陛下的万里江山,当成了勾栏瓦舍的台板,任由那些吐蕃蛮子和伪朝的跳梁小丑在上面唱大戏吗?!”

“不…不…贵人明鉴…我…我只是个跑腿…”卢管事的声音破碎不堪,牙关剧烈撞击,发出“咯咯咯”的脆响。他试图否认,但身份被叫破的冲击,远比任何皮肉之苦更彻底地摧毁了他侥幸的最后堡垒。

“啪嗒!”

那枚玉佩,被葵娘用两指捻着,以一种极尽轻蔑的姿态,随意地扔在卢管事面前的青石板上。

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中炸开,又迅速被周围的阴影吸走。

卢管事的目光被死死钉在玉佩上,凝固的血迹在惨白的光线下泛着诡异的暗光。

在那片凝固的黑色里,他仿佛看到了卢三爷临死前惊恐扭曲的脸,看到了自己沾满鲜血的手…

葵娘无声地起身,赤足踩在地面上,每一根脚趾都透着冰冷的玉色。

烟霞色的薄纱裙裾拂过冰冷的石板,如血如雾。

她一步步走近,动作曼妙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馥郁的发香带着致命的诱惑,却让卢管事如同窒息。她俯下身,距离近得卢管事能清晰看到她眼底那深不见底的、纯粹由寒冰与死亡构筑的旋涡。

她的呼吸,带着甜香的热气,喷在卢管事冰冷汗湿的额头上,诡异而恐怖。

“说说吧,卢管事,”她的声音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比地府的阴风更冻彻骨髓。

冰凉、滑腻的指尖,带着尖锐鲜红的蔻丹,像一条剧毒的蛇,缓缓地、极其轻柔地触碰上卢管事颈部剧烈跳动的颈动脉。

那冰冷的触感如同死亡的信子舔舐着他的生命脉搏!“用陛下的命换前程…卢氏的胃口不小啊。”

她的指尖随着脉搏的跳动轻轻按压,每一次按压都让卢管事的心脏几欲炸裂。

“长安…这花花世界底下,卢家埋了多少双眼睛?多少只耳朵?嗯?” 她的指尖微微用力,指甲的锋利感清晰传来,“别指望那些老鼠能救你。他们只会…灭口。”

那最后一丝冰冷的锋利感和死亡的低语,彻底碾碎了卢管事最后一丝稻草般的意识。

“呜——!”一声不似人声的绝望哀嚎从卢管事喉咙深处冲出,他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整个身体“咚”地一声瘫软在地,额头重重砸在冰冷湿滑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温热的鲜血瞬间从他额头涌出,混着泪水和鼻涕糊满整张灰败的脸。

“我说!我说!求葵帅开恩!给个痛快!求您了——!”他几乎是嚎叫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凄厉,饱含求生无门的彻底绝望。

“宫里…尚服局…张掌衣!她…她是负责查验外来布匹进宫的…能塞东西…能递话…王…王大人!工部王大人…他身边的心腹长随李…李九!是…是我们的人!他能…能抄录…还有…还有弘文馆抄书的赵谦…他能篡改誊录的文稿…天工之城的小吏孙六…他…他能偷偷记录军械入库的清单流向…”

他一口气爆豆子般地说着,语速快得几乎没有停顿,生怕自己慢了一步,那根悬在颈动脉上的死亡红线就会划下。

每一个名字,每一个职位,都像从腐烂的核心喷溅出的毒汁,揭示着一张触目惊心的暗网。

葵娘脸上的甜腻笑容丝毫未变,甚至嘴角还向上弯起了一个更美的弧度。

只是那双勾魂摄魄的眸子里,那吞噬一切的寒光冰冷刺骨,仿佛万载玄冰。

她静静地听着,直到卢管事脱力般倒伏在地,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断续的抽噎。

“很好。”葵娘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恢复了慵懒,却比任何斥责更令人胆寒。

她直起身,赤足无声地退回贵妃榻,仿佛刚才那个散发着致命威胁的恶魔从未存在过。

但在她背过身的瞬间,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掠过眼底。

张掌衣?尚服局直属内宫,其势力范围竟能被渗透?

这背后牵扯的线头,比她预想的还要粗。还有“替太子府与藩镇往来”的密信…这潭水,深得可怕。

水月阁石门外厚重的阴影里,除了“沙沙”的记录笔声,另一只苍劲有力的手正握着一柄古朴的短刀,在石壁上缓慢、无声地刻下那些报出来的名字,每一笔都深切入石三分,杀机凛然。那正是王准的手。

……

……

短短数日后。

长安城看似繁华依旧的皮下,爆发了无声的惊涛骇浪。不良人如同黑夜中的鬼魅,精准地扑向一个又一个精心伪装的据点。

……

西市胡商聚集的“琉璃阁”后院。

表面是交易异域珍宝的商行,深处却隐藏着卢家与吐蕃情报中转中枢。当伪装成商队护卫的不良人亮出冰冷的腰牌时,院中“商人”瞬间暴起,弯刀映着寒光,动作矫健悍勇。

一时间,后院狭窄的空间爆发出金铁交鸣的刺耳声响、野蛮的嘶吼与利器入肉的闷响。

一名吐蕃死士试图扑向点燃讯号火箭的火炬,被一名身材矮小的不良人凌空跃起,手中细长的分水刺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刺穿其咽喉。

血雾喷溅在色彩斑斓的琉璃器皿上,妖异而残酷。战斗在极度的高压下迅速结束,留下满地狼藉与浓重的血腥。

……

平康坊某家高雅清幽的琴馆。

这里的主理人苏娘子,正是葵娘口中的“张掌衣”的联络人。当不良人破门而入时,苏娘子正抚琴以待,面如寒霜。

指尖在七弦琴上猛地一划!竟弹出金铁破空之声,琴弦如活物般弹射而出,直取当先的不良人眼睛!

同时,她身后的檀木屏风轰然碎裂,数名手持短剑的精悍女子扑出,剑法刁钻狠辣。狭窄琴室内,寒光闪烁,人影翻飞。

一名不良人肩头被削去一片皮肉,他却一声不吭,反手一刀劈断对方的剑刃,顺势将其撞入墙壁,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战斗节奏极快,每一招都凶险万分,最终以苏娘子被一枚纤细钢针精准刺入琵琶骨告终,她软倒瞬间,眼中怨毒如炽。

血腥的气息如同沉重的帷幕,笼罩在不良府地牢的上空。

深处传来的惨嚎声日夜不息,高亢的、嘶哑的、断续的、不成人声的…它们交织在一起,撕扯着空气。

地牢通道的阴暗处,总有一缸新水和一桶冷水交替泼向审讯室的方向,冲刷带出的血水在石板地上蜿蜒流淌,最终汇入阴沟,留下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印记。

烙铁烧红的青烟带着焦糊的肉味,如同鬼魅般在通道中飘荡;

铁鞭撕裂空气的呼啸与击打在人肉筋骨上沉闷而扎实的“啪啪”声,间隔着受刑者骤然拔高的、刺破云霄的惨叫声;

间或夹杂着铁链拖曳过地面的沉重摩擦,那是某个被折磨到崩溃的囚犯被拖往死牢…所有的声音、气息混合在一起,凝固成实质般的绝望与死亡。

……

水月阁深处一间布置相对规整、但也只是相对干净的密室中,灯火通明。卷宗、名单、密图如同连绵的小山,堆满了宽大的石案。

葵娘纤细得似乎不堪重负的手指,此刻却稳稳地在一份名单上滑动。

指尖划过的地方,标注着“江南伪朝”、“卢氏”、“吐蕃”、“契丹”、“回纥商人马哈茂德”、“蜀中细作头目韩七”…各种势力的名字如同藤蔓般交织缠绕。

“‘福寿双全’?”葵娘冷笑出声,声音里是毫不掩饰的冰冷讽刺,指尖重重戳在“天工之城”四个字上。

“他们想要的,怕不是陛下的‘福寿’,是这锁着通天之术的石头巨蛋吧?还有朝堂…哪里只是风吹草动?连工部主管身边的洗马、天工之城的军械账目都不放过!这已经不是觊觎,是要挖空这座城的根基!”

灯下的王准,背脊依旧笔直如枪,但眉宇间凝聚的阴云比以往更重。

他没有看名单,而是紧紧盯着案几中央摊开的一张巨大的、标注精细的关中漕运水道图。

图上数条从蜀地蜿蜒而出,顺着汉水、通过秦岭隘口、最终汇入渭河抵达长安的蓝色线条上,被人用朱砂刺目地标出了七个小点,正是他们捣毁的据点。

但王准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些据点之外的、更为庞大的漕运节点,以及旁边新添的一份契丹探子临时画出的、潦草却惊心动魄的河西走廊简图,上面标记着一些代表吐蕃部落的符号在异常聚集。

他拿起那份契丹探子的初步口供:“他提到,河西那些西去的商队里,也飘着‘水月阁’里的龙涎香气息…看来吐蕃人不止买了我们的命,还在买整个河西的通行权。”

“根须…”王准的声音如同从胸腔深处碾磨出来,低沉得压抑,“我们砍断了盘绕在地面的藤蔓,扫掉了许多张牙舞爪的叶子。但真正的根…卢氏?伪朝?吐蕃?甚至…更上面?”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刺破这密室的黑暗,“它们盘踞在腐土之下更深的地方,汲取着不同的养分。

我们这次的雷霆万钧,不过是将这些耗子暂时惊回了更深、更暗的洞窟。

下次再露面…只会更隐蔽,更狡猾,也更致命。”

灯火摇曳,光与影在两人脸上剧烈地晃动、切割。

他们沉默对视着,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

堆积如山的血泪口供,触目惊心的关系网络图,仿佛不再是胜利的勋章,而是一座座压在肩头的坟茔,预示着更多看不见的敌人和无休止的血腥暗战。

肃杀的捷报背后,帝国心脏的阴影深处,盘踞的毒龙只是暂时潜藏,庞大的棋局上,真正的棋手尚未落子,而危机已然发酵。

那枚沾染着卢三爷与不知名者之血的“福寿双全”玉佩,被葵娘随意丢在一叠卷宗上,在灯下反射着诡异的光泽——它既是一场审讯的结束,更是通向更庞大漩涡的起点。

……

……

檀香的气息,如同无形的游蛇,从博山炉蟠龙吞吐的空隙中钻出,丝丝缕缕,萦绕在雕梁画栋之间。

这源自千年檀木的沉郁馨香,本有宁神之效,但在今日这死寂的殿宇内,却只能徒劳地在空气中打着转,消解不了那厚重如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森冷与肃杀。

前几日天工城外的震天厮杀与破空弩矢,其血腥与惊恐,仿佛已渗透进这金砖铺就的地面,附着在每一个角落,无声地诉说着君王遇刺的耻辱与愤怒。

裴徽,大唐帝国的年轻天子,换上了一身明黄色暗绣龙纹的常服,这身本该代表至高尊贵与闲适的装扮,此刻却裹挟着足以冻裂灵魂的威严。

他并未端坐,而是以一种近乎慵懒的姿势倚在宽大厚重、泛着幽深光泽的紫檀木御案之后。

案上,一套定窑白瓷的茶具摆放精致,瓷质细腻莹润,如凝脂暖玉。他修长而指节分明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柄小巧玲珑、触手生温的羊脂白玉茶碾。

沙…沙…沙…

玉碾与坚硬墨绿茶饼研磨时发出的细微声响,在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回荡。

裴徽动作优雅,甚至带着一丝奇特的韵律感,每一碾,都仿佛在碾碎某种无形桎梏,又像是在精心布设一张铺天盖地的罗网。

他的眼神低垂,长睫掩映下,眸光深邃如古井寒潭,映不出半点波澜,让人完全看不透这位刚经历过生死刺杀的帝王,此刻心底酝酿的是惊涛骇浪,还是静水深流。

御阶之下,数步开外,两道身影如磐石般静立。

左侧是王准,他面色苍白,常年不见日光,如同地宫中剥落的石人,五官轮廓在殿内幽深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布满蛛网般的血丝,却依旧锐利如鹰隼,闪烁着冷酷而精准的光芒。

他身姿挺直如枪,双手垂于身侧,骨节微微凸起,透着一股连月不休追猎后的疲惫与压抑的杀意。

右侧是葵娘,身着一袭深紫色劲装,勾勒出利落的线条,长发被一枚简单的银钗挽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眉宇间凝结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与凝重。

她双手拢在袖中,看似恭敬,实则全身肌肉紧绷,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随时准备撕裂任何胆敢靠近御座的威胁。

王准的汇报:“……回禀陛下,十日之间,以雷霆之势荡平细作巢穴二十七处。蜀伪政权于西市‘胡玉楼’、东市‘永丰仓’后巷米铺,江南伪朝暗藏于崇仁坊‘诗雅轩’、升平坊药铺‘济世堂’之核心据点,皆已付之一炬,骨干格杀擒拿,不留活口。”

他微微顿了一下,仿佛鼻尖又嗅到了那些据点地下室混杂着血腥与陈旧纸张的恶臭。

“另,卢氏通化门车马行‘卢记镖局’、郑氏安邑坊绢帛铺‘彩云阁’,以及……以及京兆韦氏名下明为当铺、实为联络点的‘聚宝坊’,其豢养的死士据点,亦同步捣毁,所获甲胄、制式弓弩及密匣账目,证物确凿。”

葵娘在王准话音将落未落之际,无缝衔接,声音清脆却如同浸了冰水,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的冷硬与穿透力:

“陛下,此役斩获颇丰。总计擒拿核心细作一百三十七人,当场格毙负隅顽抗、意图焚毁证据者五十九人。外围眼线、传递者,涉及吐蕃赞普的亲信‘游隼’、契丹可汗帐下‘黑风队’,乃至南诏王宫暗中往来的行商,共计六十八人,皆已秘密圈禁,吐出的线索如毒蛇般蔓延……然……”

她抬首,目光迎向御座,那视线锐利得几乎能穿透袅袅升起的水汽,“此举雷霆万钧,亦如巨石击水,涟漪深远。残余之敌已成惊弓之鸟,必然断尾求生,蛰伏更深,其行踪将如滴水入海,难以追寻。更堪忧者……”

她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浓郁的檀香也无法压下她声音里的警惕:

“据刑囚所得,此等逆贼,看似同仇敌忾,实则互相倾轧,心怀鬼胎。伪朝之间,蜀地、江南互遣细作监视掣肘,形同仇寇;门阀彼此渗透,卢氏暗钉于郑氏商队,郑氏耳目安插在卢氏亲兵;更有甚者,这些所谓‘盟友’,皆与异邦勾连交易,或出卖我边境布防图,或传递朝廷政议机密,各取所需,各怀鬼胎!”

她眼中闪过一线寒光,“行刺陛下,或许……只是其中一环,甚至可能是仓促间闻知陛下驾临天工城而临时起意的疯狂之举。他们真正的獠牙,更在于——”

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地吐出,“窃取‘天工之城’的绝密图纸、工艺,以及……刺探朝中重臣动向,捕捉储位之争的蛛丝马迹!”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

只有裴徽手中的玉碾与茶饼摩擦的“沙沙”声,以及他提起那柄小巧玲珑的银执壶时,壶腹炭火细微的噼啪轻响。

滚烫的水线如同凝固的玉带,无声地注入白瓷茶盏,撞在盏底,瞬间爆发出“咕嘟咕嘟”急促的闷响,碧绿的茶汤狂躁地翻滚、冲撞,无数细小的茸毫在沸水中拼命舒展、旋转,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的命运漩涡。

白色的水汽蒸腾而上,模糊了裴徽低垂的眼睑,也将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又或是无底深渊的眼眸,彻底笼罩在一片神秘的氤氲之中。

沉重的压力,如同无形的冰山,沉甸甸地向葵娘和王准压来,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冷汗,悄然浸湿了王准贴身的玄色中衣,而他苍白的脸上却没有丝毫表露。

葵娘拢在袖中的指尖,微微嵌入掌心,留下清晰的月牙痕。

两人都屏住了气息,目光死死锁住那片水雾,等待着一场足以改写帝国命运的风暴降临。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心跳声在耳中轰鸣。

嗒。

一声轻响,打破死寂。

不是惊堂木,却比惊堂木更叩击人心。

是裴徽屈起的指关节,轻轻敲击在光滑如镜、泛着幽光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那声响不大,却异常清越、冰冷,像是一块碎冰落进了滚油里,又像是一把钥匙旋开了深锁的囚笼。

随着这一声轻叩,萦绕在水汽后帝王的轮廓骤然清晰。

他放下茶碾,白皙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一拂。

一份墨迹崭新、散发着淡淡油墨和竹纸清香的《天工快报》样稿,便安静地躺在了两人视线聚焦之处。

那雪白的纸张上,密密麻麻的墨字还未完全干透,在殿内幽光下闪着细微的光泽。

裴徽的嘴角,缓缓,缓缓地勾起。

那笑容,起初只是一个微小的弧度,带着一丝极淡的玩味,仿佛在欣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

但紧接着,那弧度骤然加深、拓宽,如同暗夜中无声绽放的曼陀罗花,神秘、优雅,却散发着致命的诡谲与令人心悸的掌控力。

水汽终于散尽,露出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其中再无半点朦胧,只剩下一种洞穿人心的锐利与俯瞰全局的、令人窒息的威严光芒,如同两道无声的闪电,骤然劈落在葵娘和王准身上!

“葵娘,王卿,” 裴徽开口了。

声音温和醇厚,如同陈年的玉液琼浆缓缓倾倒,带着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磅礴帝王威压。

“此番雷霆涤荡,深挖密网,震慑群丑,当机立断,功莫大焉。”

帝王的肯定,如同沉重的玉冠加身,让葵娘和王准心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稍稍松弛了一丝微澜。

“不过, 醇厚的酒液中骤然掺入冰渣!裴徽话音陡转,唇边那抹莫测的笑意不仅未减,反而更深、更沉,像是无底深渊中酝酿的风暴。

他轻轻摇头,指尖抬起,带着某种不容置喙的韵律,再次点在了那份还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天工快报》样稿上,指肚落处,竟留下一个极淡的温热指印。

“敌人如百足妖虫,断其一臂,残躯仍在暗穴蠕动。仅凭不良府和帮派弟子去寻、去捕、去杀……”

他指尖加重力道,在纸面上划出轻微的摩擦声,如同利刃刮骨,“终有力穷时,亦有漏网鱼。太被动,也太过渺小。”

他的目光骤然抬起,锐利如刀,斩开殿内的昏暗,“我们要动!要让整个长安城,整个帝国的千城万巷——都动起来!要让每一寸土地,都成为他们的猎场!要让每一个大唐子民,都成为照亮他们行藏的火把!”

“其一,”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煊赫堂皇、震动殿宇的力量。

他抓起御案旁那杆鲜红如血的朱笔,饱蘸砚池中浓稠欲滴的朱砂。笔尖犹如饱饮鲜血的鹰喙,带着凌厉的气势,毫不犹豫地狠狠挥落在快报样稿的头版头条!

重重一勾! 圈住醒目标题——《惊!圣驾天工城外遇险!凶徒猖獗意动摇国本!》

狠狠一点! 点在副标题—— “护驾忠勇血染战袍!不良神兵显威扬名!”

唰唰几笔! 在预留的空白处迅速勾勒批注:“详!务求详实!刺客人数、所用凶器(破甲弩,带倒钩箭头)、伏击方位、时辰(巳时三刻)、护卫死伤几何(十三人阵亡,八人重伤)、不良府何时清剿完毕(三炷香内控场)……一点一滴,皆不可略!要让天下黎庶都亲眼看一看,亲耳听一听!”

朱砂如血,刺目惊心。

“要让那些在长安酒肆高谈阔论、在乡野田间耕作的黔首们都知晓!知晓那些蜷缩在阴沟暗渠里的魑魅魍魉,是何等丧心病狂!如何以毒蛇般的凶戾,妄图刺杀他们头顶的青天!摧毁他们赖以生存的太平盛世!”

帝王的怒火与正义在这一刻化作铿锵言语,带着千军万马般的磅礴气势,直刺人心。

朱笔在纸面上猛地一顿!留下一个拳头大小、饱满到随时要滴落的巨大红圈!那红圈正中央,是裴徽用尽全身力量写下的两个字——“悬赏!”

“然后,”裴徽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铁锤砸下烙印,不容半分置疑,“以朝廷名义,昭告天下!凡生擒或格杀——”他目光如电,扫过早已烂熟于胸的名单:

“伪蜀朝细作!”

“伪江南朝爪牙!”

“吐蕃‘游隼’!”

“契丹‘黑风’!”

“南诏密使!”

“以及卢氏、郑氏、韦氏等叛逆门阀所豢养之暗子、刺客、鹰犬……”

“无论身份!无论贵贱!是官?是民?是兵?是匪?甚或是江湖亡命、市井泼皮!只要他敢拿起这柄刀,对准那些祸乱社稷的蛀虫——”

裴徽几乎一字一顿,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一人首级!赏!钱!三!百!贯!!!”

“凡提供确凿情报——” 他朱笔再点,“其情报可助擒获活口、或当场格毙逆贼、或彻底捣毁一处巢穴者……”

“一条消息!赏!钱!十!贯!!!”

“三百贯?!” 站在下首的葵娘,饶是她见惯金山银海、也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倒吸凉气的惊呼,妩媚的桃花眼中瞬间爆发出令人不敢逼视的璀璨光芒,那光芒里混合着难以置信、狂喜以及巨大的期待,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她心湖中掀起滔天巨浪!

“老天!这……这足够一个五口之家在长安西市购置一进带水井的宅院!再买上渭水河畔最上等的十亩水浇田,娶妻生子,风风光光安稳过上数十年衣食无忧的日子!十贯?!哪怕是对城门口那些走街串巷、最精明的行脚小贩来说,这也是一笔足以铤而走险、搏命一试的泼天财富!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亿万双眼睛、亿万双耳朵、亿万份心思……都将为陛下所用!这已非奇谋,而是煌煌……阳谋!足以翻江倒海的阳谋!”

她望向裴徽的眼神,充满了炽热的敬畏。

这个年轻帝王的心术与魄力,让她感到心惊肉跳,却又血脉贲张。

“其二,” 裴徽放下朱笔,那沉重的笔杆与紫檀桌面碰撞发出轻响。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下方因悬赏数额而心神激荡的葵娘,以及眼底闪烁着狂热光芒、试图理解这庞大构想的王准,深邃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洞穿世情人心、通晓千百年权术智慧的星辰在缓缓旋转。

“在这《天工快报》上,” 他指尖再次精准地戳向快报的版面规划处,“单辟一栏!每日更新,置于市井茶寮酒肆最显眼之处!名曰——‘大!唐!爱!国!侠!义!榜!’!!!”

他一字一顿,如同金口玉言,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金铁交鸣的千钧之力!

“以‘积分’论英雄!扬正气!昭公义!” 裴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点燃人心中热血的鼓动性,仿佛在宣读一卷注定流芳百世的榜文:

“擒获一名上榜细作(无论死活,验明正身),核实无误,记‘侠义分’——十个!”

“提供一条有效情报,经不良府查勘属实,并最终成功擒获或捣毁逆党据点,记‘侠义分’——一个!”

“此榜单,” 裴徽的手指如同敲响战鼓,重重叩击案面,发出连续的嗒嗒声,“每月初一,由户部会同不良府汇总核实!誊抄榜文,由驿站快马流星传递!昭告天下!从长安东西二市,到洛下天津桥头,到扬州十里运河,直至岭南广州、安西北庭!务必使贩夫走卒、深闺妇人、黄口稚童,皆能口耳相传,引为无上荣光!”

最后,裴徽微微一顿,目光穿透了殿宇的重重隔阂,望向那象征着力量与秩序的遥远天际线,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热血沸腾的身影在这张无形的榜单下踊跃奋争的景象。他再开口时,声音如同沉静的金钟玉磬,厚重悠扬,每一个字都敲定着乾坤基石:

“待到一年期满,新桃换旧符之际……”

“凡登此榜者(无论名次),免除其族中一年赋税徭役!”

“位列总榜前十之豪杰义士!” 他的声音带着帝王的最终裁决与慷慨承诺,“由吏部会同兵部、刑部,验其身份德行,考其才具勇力——“授予实缺官职!录名朝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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