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宸握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滚烫的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龙袍袖口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抬起头，那双总是深藏不露、带着帝王威仪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出震惊和一丝茫然。
他直直地看着眼前的林美人，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被一道圣旨召进宫来的女子。
放她出宫？自大庆开国以来，何曾有过妃嫔胆敢如此直白地、近乎无礼地向皇帝提出这样的要求？
他是对苏落说过可以为了她遣散后宫，但也不是任由嫔妃把进出宫当儿戏。
这简直是对皇家尊严赤裸裸的挑衅！
一股被冒犯的怒意本能地涌上心头，像被点燃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理智。
他薄唇紧抿，下颌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然而，就在那怒火即将喷薄而出的瞬间，另一股更强大的力量，如同冰冷的潮水，猛地将他淹没。
苏落！
那个名字，那张倔强清冷的脸庞，瞬间占据了他全部的意识。
“这不是我想要的……”
“一生一世一双人……”
“无心于情爱……”
苏落那些冰冷的、带着距离感的话语，与眼前林美人那炸雷般的“放我出宫”激烈地碰撞、交织，最终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狠狠地冲击着他固守了二十多年的认知壁垒！
原来……原来这皇宫对于她们来说不过都是一座牢笼，困住的，从来不止是苏落一人。
原来这看似至高无上、足以主宰一切的帝王恩宠，于他人而言，竟是这般沉重的枷锁，是这般令人窒息的樊笼！
林美人那带着火气、毫不掩饰厌恶的话语，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在他自以为是的“恩赐”上，烙下了“牢狱”二字。
原来他坐拥天下，却连身边人的一丝真心欢愉都未曾给予，甚至……可能从未想过要去给予。
李宸脸上那瞬间涌起的怒意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迅速消散，只余下一片被巨大冲击后的空白。
他甚至忘了去擦拭袖口的茶渍，那一点深色在明黄底子上显得格外刺眼。
他怔怔地看着林美人那张写满不耐与渴望自由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看见”她，也仿佛第一次穿透这重重宫阙的华丽帷幕，窥见了其下冰冷坚硬的囚笼本质。
“胡……”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那个带着斥责意味的“胡闹”几乎要冲口而出，却卡在喉咙深处，硬生生被一种更复杂、更陌生的情绪堵了回去。
他猛地移开视线，目光仓促地扫过一旁垂首静坐的李梦瑶。
李梦瑶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婉端庄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场惊雷并未在她心湖投下任何涟漪。
她察觉到皇上的注视，适时地抬起眼，唇边重新漾起那抹无懈可击的柔顺微笑，微微颔首，像是在无声地安抚君王的情绪，也像是在表明自己与林美人的“不知天高地厚”绝不相同。
然而，李宸的目光何等锐利？在那片温顺的阴影之下，他分明捕捉到了一丝极力掩饰的惊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探寻。
这探寻的目光，像冰冷的针尖，刺得李宸心头一缩。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一种强压下去的紊乱。
再开口时，声音已恢复了几分帝王的沉稳，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和疲惫，像是在念一段早已设定好却毫无意义的台词：“林美人……性情直率，言语无状了些。李美人温良淑德，朕心甚慰。”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桌上几乎未动的菜肴，落在虚无的前方，“朕近来……国事繁冗，千头万绪，对后宫多有疏忽。待……待朕稍得闲暇，定会好好……照拂两位爱妃。”
这敷衍的承诺，轻飘飘地落在暖阁凝滞的空气里，连一丝涟漪都没能激起。
李梦瑶闻言，面上那抹温婉的笑意仿佛凝固在脸上，随即又加深了些，如同描摹得更加精致的面具。
她微微欠身，声音依旧柔顺如初：“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等不敢叨扰，只愿皇上龙体安康，便是天下之福。”
每一个字都恰到好处，合乎礼数，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冰冷而遥远。
林清菡则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那动作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不满，几乎是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极轻的嗤音。
她抓起那被她拍在碗上的象牙筷，赌气似的用力戳向碗里已经凉透的米饭，碗底发出轻微的“笃笃”声，像是对李宸那句空洞承诺最直白的嘲讽。
李宸只觉得一股更深的疲惫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再也无心维持这场食不知味的午膳，更无力去面对眼前这两个被他困在牢笼里、心思迥异的女子。
“朕有些乏了。”他抬手，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声音低沉下去，“你们……下去吧。”
“臣妾告退。”李梦瑶和林清菡同时起身行礼。
李梦瑶动作优雅流畅，如同排演过千百遍。
林清菡则带着一股尚未平息的躁郁，动作明显快了几分，行完礼便率先转身，鹅黄色的身影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朝殿外走去，仿佛多待一刻都是煎熬。
李梦瑶则依旧保持着那份从容，向李宸又行了一礼，才款款转身，步履轻缓地跟在后面，只是那挺直的背影，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暖阁厚重的门帘无声落下，隔绝了那两道离去的身影，也隔绝了外面透进来的微光。
殿内瞬间陷入更深的沉寂，只有角落铜漏的滴水声，一声，又一声，单调地重复着，敲打在空旷而冰冷的空气里。
方才还摆着精致菜肴的桌面，此刻只剩下杯盘狼藉的空寂。
宫女们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动作快得像一阵风，生怕惊扰了御座上那尊沉默的雕像。
李宸依旧维持着方才的坐姿，一动不动。
宽大的龙椅衬得他身影有些孤峭。袖口上那点深褐色的茶渍，在殿内重新点起的明亮烛火下，显得愈发刺目，如同一个无声的嘲讽烙印。
林美人那句石破天惊的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锋利钩索，在他脑海中反复撕扯、回荡，一遍比一遍清晰，一遍比一遍震耳欲聋。
“放我出宫去！”
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决绝的力量，狠狠撞击着他被苏落的拒绝和帝王责任所层层包裹的心防。
这声音，与苏落那清冷的、带着距离感的拒绝奇妙地重叠起来，最终汇聚成一股洪流，猛烈地冲刷着他固有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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