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锦绣曾以为自己这一生,事事皆能如愿,如今回望,却只觉得像个荒唐的笑话。
她原是广安县岑夫子的掌上明珠。
虽说父亲开的只是私塾,比不得青城书院的气派,但也有几个县里说得上话的学生。
衙师爷、官吏账房,哪个不是从她家学堂里出来的?
岑锦绣打小就知道,在她父亲妻妾成群的宅院里,好的胭脂水粉、时新衣裳,乃至父亲多一句夸赞,都是要争的。
五岁那年的冬天,岑锦绣记得格外清楚。一个姨娘抢了娘新得的苏绣,那匹缎上绣着精细的梅花,是外祖父从江南捎来的。从商的外祖父想要给他最疼爱的奴奴儿穿最好看的衣裳,于是就把家里绣的最好的一匹布子拿来了。
苏锦绣气不过要去抢回来,娘却拉住了她,任由姨娘趾高气扬的拿着布匹扬长而去。
岑锦绣不解,她娘是正室,大可把那个妾拿下,打发了出去,何必这样憋屈?
但是娘什么都没说。
当夜娘就病倒了,咳得撕心裂肺,父亲连夜请了大夫。直到那匹苏绣完好无损,重新捧到娘床前,娘的病才好转。父亲连着半月歇在娘院里,那个姨娘也被打发去了最偏的院落。
娘用苦肉计争来了原本就是她们自己的东西,跟她父亲几天一文不值的真心。
烛火摇曳的夜里,小锦绣趴在娘床沿,她身上穿着那匹缎子做的棉袄,看父亲小心翼翼吹凉汤匙,给她娘喂药。
娘高兴了很久。
那时候岑锦绣就想,父亲大抵也是对娘有几分爱重的,可过了几天,父亲又纳了新的小妾。
新进门的姨娘戴着父亲新赏的簪子,穿着颜色鲜亮的新衣裳,年轻的脸上是张扬的挑衅。
“父亲既心疼娘,为何还要纳新人?她仰头问娘,“是那些狐狸精的错吗?”
娘只是苦笑,冰凉的手轻抚她发顶叹了口气,“不是,”她说。
岑锦绣懵懂,她真的弄不清楚父亲到底爱不爱母亲,母亲对父亲的感情就更复杂了,小小的锦绣看不懂。
她又问:“不是姨娘的错,那就是父亲的错,既然是父亲的错,母亲为什么还这样伤心?”
她其实真正想问的是,为什么父亲这样对母亲,母亲还要不惜伤害自己,去证明父亲的那点爱。
可她的直觉告诉她,这样问出来,娘会更难过的。
等你到我这个年纪,你就晓得了。母亲这样说道。
父亲确实偏爱颜色鲜亮的姨娘,可那些莺莺燕燕再得宠,也越不过母亲正室的位置。
外祖父家每季都会送来沉甸甸的银箱,书院扩建的地契上写的是母亲的名字,连姨娘想打副新头面,都得小心翼翼地来母亲跟前支银子。
她十三岁那年,曾撞见最得宠的姨娘跪在母亲院门口,哭求父亲允她娘家兄弟来书院当差。
父亲实在喜欢这个青葱一样的姨娘,为她破了很多例,他神情松动,然而母亲只淡淡瞥了眼跪在地上的姨娘:老爷若觉得合适,便从我的月钱里拨二两银子给他。父亲便当场呵斥了姨娘,此桩事便再没人提。
从那时起岑锦绣就明白:皮囊留不住男人的心,但握在手里的田产地契可以。想要什么,得自己伸手去拿。只有攥在自己手里的,才是真的。
——包括郑良策。
即便知道他在老家已有发妻,她也未曾动摇。
男人三妻四妾再寻常不过,只要她是正室,谁又能越得过她?
一个乡下妇人,无依无靠,拿什么同她岑锦绣争?
她曾可怜母亲,明明握着安身立命的根本,却偏要耗尽心血去争那点虚情假意。母亲临终前最后念叨的,不是她,也不是外祖,仍是那个男人。
岑锦绣暗暗发誓,以后绝不要像母亲这样。
出嫁之后,岑锦绣暗暗得意,她想要的都能得到,郑良策跟她爹都疼爱她,且郑良策体贴温柔,对她是真心的,院里只有她,春姨娘....是先来的,不算。
岑锦绣想,郑良策对她好,他跟父亲不一样,她可以给他真心。
她以为一生皆可如此继续,牢牢掌控在手心。
直到那年.....
“他带你们逃走的那年?”喜宝忍不住接了话头。
岑锦绣一怔,随后就是释然,毕竟这孩子也是打广安县来,清楚旧事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淡淡承认:“是,是那年。”
那一年不管对于谁来说,都太过于刻骨铭心。
旱灾肆虐,郑良策暗中倒卖官粮,又贪墨修河款项,因怕东窗事发,匆忙带着岑锦绣和女儿婉婉出逃。
“我真以为,他是舍不得我们母女。”还有她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
逃难那夜,他很紧张,在主院砸了不少东西,一直担心外面是否会来官兵。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艰难飘来,我们在收拾东西,收拾完了,也要走了,我说带着春姨娘吧,他扇了我一耳光。
那是岑锦绣第一次挨打,火辣辣的疼。
但那时的岑锦绣以为,郑良策只是气她妇人之仁,心中那点错愕被她压下,反而生出几分感动。
她暗想,此生即便随他浪迹天涯,也认了。
谁知他并未远逃,而是转道回了岑锦绣的娘家。
“那时候我才知道,他是为人敛银子的。”岑锦绣冷笑,“那人权势滔天,他带着我跟婉姐儿,不过是想把我父亲拉下水,逼他庇护我们。”
起初岑夫子不敢收留,可郑良策带来了粮食——灾年里的粮,就是命。岑夫子一咬牙,也就应了。
书院后山的草屋什么都没有,我那时临产在即……”岑锦绣眼神恍惚,似又回到当年,“他日日外出,深山里只剩我与婉婉。灾年饥荒,野兽都饿疯了,夜里常在屋外打转。”
“郑良策不在时,婉婉就抱着柴刀,守在木门前,护着我。”
母女俩提心吊胆熬过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终于,岑锦绣生了。
喜宝静静的听着,等待着下文。
“是个男孩。”岑锦绣笑了笑,“我一直盼个儿子,想他长大后能为婉婉撑腰。那孩子哭声像小猫,生下来只有耗子那么大……”她枯瘦的指尖在膝上机械地比划着,“死的时候,也还是那么小。”
岑锦绣就像是要把自己的伤疤再硬生生的撕裂,直到鲜血淋漓,她才能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一样。
喜宝不忍心听,也不忍心打断。她去郑家的时候,从没听说郑家还有什么少爷,心下对这个孩子的命运便了然了。
岑锦绣吃不饱,奶水不足,又失血过多。孩子先天虚弱,又饿得终日嚎哭。
他们虽藏身深山,可山前就是书院,若有学生听见动静,难免生疑。
郑良策怕行踪败露,竟亲手将那孩子……掐死了。
那孩子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岑锦绣讲述的声音戛然而止。
屋子里死寂,喜宝连呼吸都放的极轻。
岑锦绣枯瘦的手指停在半空,维持着那个比划大小的姿势,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个早已成为一座小小坟墓的婴孩。
喜宝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言语,才能叫岑锦绣好受一些,她能感受到岑锦绣清清淡淡的语气底下,是带着浓烈的、山崩海啸般汹涌的痛苦。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一直无法减轻一点痛苦,这给她带来的痛苦就像一个人被丝线紧紧缠绕,一层又一层,狠狠地,勒进灵魂里,又在一瞬间把她的灵魂绞杀成碎片。
岑锦绣的肉体还在,但灵魂却是破碎的,再也聚不起来了。
“他拎着那孩子……像拎一只死掉的猫崽,”岑锦绣的声音异常平静,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动容,“走到门外,随手扔进了草丛里。我听着那声音,轻飘飘的,连野狗都引不来。”
她缓缓抬起眼,看向喜宝,嘴角竟扯出一个极淡、极扭曲的笑:“你说,一个人,怎么能狠心到那种地步?那是他的亲骨肉,身上流着他的血。”
喜宝喉咙发紧,说不出话,她不知道,她真的不知道,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当时没动。”岑锦绣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当年那个躺在草席上、血流未尽却已心如死灰的自己,“我只是看着婉婉。我的婉婉在哭,她明明那么胆小,但是一直在跟她父亲抢她弟弟。”
“那一刻,我就明白了,眼泪和真心,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我娘用一辈子没参透的道理,我用了不到一个月,就懂了。”
什么爱与不爱,因本身就是虚无。
她娘贪恋的玻璃渣子里面的那点糖,不过也是女子日复一日用血泪熬制的幻影。
玻璃渣子里面怎么会有真的糖呢?
“后来呢....”喜宝沙哑开口。
“后来...你应该都知道了。”
当年被搜出账簿的秦举人是一枚棋子,专门拉拢小官员与商人供奉背后的神秘人物,而郑良策就是其中之一。
秦举人被查抄之后,树倒猢狲散,郑良策通过倒卖手中的粮食加上岑锦绣手上的财产,变成了盐商,在江北一步步发家敛财。
立稳脚跟后,他又找了一批新的供奉者,拿着巨额的钱财,出现在了那人面前。
他做的比秦举人更好,于是他成了第二枚棋子,变成了管账人。
而岑锦绣的父亲也变成了一个供奉者。
知道真相的岑锦绣在这里被囚禁,郑婉婉在宅子里被囚禁,母女俩见而不得。
喜宝沉默,这就是她知道的全部事情。
“该知道的,你都知道了。还有你不知道的,我可以告诉你,”从方才就开始神情空洞的岑锦绣终于眼神聚焦,正眼看着喜宝。
窗外正午的光慢慢的转移,照进岑锦绣深不见底的瞳孔里。
“但是郑良策,”她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你要留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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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李修勒住缰绳时,已然到了郑家的门前。
巷中格外寂静,侍卫们举着的火把发出细微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李修翻身下马,官靴踩在地上溅起一阵水花。
火把将湿漉漉的院墙照得如同白昼。
大人,四门已锁。侍卫长低声禀报,守城卫确认,这几日并无持郑姓路引者出城。另外,郑良策的画像已经让官府张贴。
李修抬手抹去睫毛上将坠未坠的雨珠,冷白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他目光扫过朱漆大门上斑驳的铜环,最终落在门缝里透出的那一线光上。
敲门。他的声音不大,语气说不上冷酷,甚至有些谦谦君子的儒雅随和,却让所有侍卫都绷直了背。
铜环与木门相撞出沉闷的笃笃声,半晌,门内传来琐碎的脚步声和门闩被抽动的轻响。
“大半夜的,谁啊……”郑家的管事一边嘟囔着,一边将门拉开一道缝隙。
“你家老爷呢?”
他睡眼惺忪的脑袋刚探出来,昏惑的目光扫过门外人群,寻找声音的来源,最终定格在为首那人英俊到难以忽视的脸上,一下张大了眼。
“哎呦!李公子!”管事脸上瞬间春风拂面,笑的满脸褶子。
他下意识地就要躬身行礼,可这腰弯到一半,视线终于越过了李修,看清了他身后那群披甲执锐、神色肃杀的侍卫,以及他们手中的火把。
他脸上的笑容,就这么毫无征兆地僵住了,挂在脸上,进不得,退不得。
夜雨又淅沥沥下了起来,冰冷的雨丝迅速将李修深绿的官袍浸润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黑。
他立于雨中,静静地看着管事,重复了那个简单的问题:“你家老爷呢?”
“我……我家老爷呢?”管事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鹦鹉学舌般重复了一遍,心知大事不妙。
他不傻,见这阵仗就晓得是出了事,正在疯狂的搅动脑汁想办法拖延。
然而李修连眼皮都未曾多抬一下,显然不打算给他任何周旋的余地。
“搜。”
一个字,轻而冷,却如同掷地冰棱。
身后的侍卫如狼似虎地涌上,一人反剪住管事的双臂将其牢牢制住,其余人则迅捷无声地鱼贯而入,冲进那片灯火通明的宅院。
只留李修一人,依旧伫立在郑家门前,身影在雨夜灯火中,眯着眼看向夜空,不知道在想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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