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七天，阿梨总在抽烟，抽烟带给她的感觉并不好，苦涩的味道，吸进去的时候咽喉处堵堵的，烟圈吐出来时如释重负。
上次哥哥姐姐抽这个烟，她记在了心里，看是不是真的能缓解下疼痛，还是有点效果的，精神麻痹的那刻，似是真的万般忧愁尽消。
阿梨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外人都已经陆续离开了，留下守灵的都是自家人。
进门的时候，阿梨没抬头，只低着头去看手提袋，发现还有半条烟，够抽了，她自顾自地一屁股儿坐在地上的圆形座垫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咔擦”一声点燃打火机，动作熟稔。
阿梨没敢抬头，她知道姐姐和弟弟就站在不远处望着自己，小辈们都跪在四周哀哀哭泣。
为什么就死了呢？她说过是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的，说好的是一辈子。“啪——”她猛地抬手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她怎么可以恨他一辈子？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见他。
哥哥，哥哥，哥哥……
阿梨以为自己会哭，但是没有，一滴眼泪都没有，今生的眼泪早已流尽，又或者是一切都不重要了，为什么要哭呢？
她的反应很不对劲。温洛灵和温洛逍轻声走上前一左一右跪在了她的旁边，还是弟弟先开的口，“二姐，你别抽了，我怕。”
阿梨不听，继续抽，等抽完最后一根，满地烟头，难闻的烟味缭绕，她的声音带着浑浊的沙哑，却很平静，“姐姐，你和哥哥当年是不是骗了我？”
这一次温洛灵再未隐瞒：“嗯。”
“其实我早就猜到了，开始的时候，我实在接受不了，再加上哥哥和你说家人都恨我还有是我差点害死弟弟，所以我就给自己洗脑洗成功了，第十年的时候，老师告诉了我部分真相，我骗自己骗不下去了，吐了好多血，那天我是真的相似，结果tm的最后失忆了，前不久我又想起来了，这次心里没什么感觉，我逃跑去看看曾经，再回来，本来以为真的能重新开始——”阿梨突然抬头望向前方，哥哥的遗照不好看，灰灰的颜色，神情严肃，眉眼透露出深深的疲倦，“可是哥哥没有了，一切都完了，我恨了他二十多年，却恨错了人。”
温洛灵头发白了一半，满脸哀容悲戚，似是一夜间老了十岁，“那天晚上，开房间的钥匙，还有你的手机和身份证件都是哥哥从父亲书房里偷出来的，哥哥为此受了一顿家法。你走后的第二天上午，哥哥就跑去霍家以兄长的名义给你退亲了。”
阿梨将两指间叼着的还未完全熄灭的烟头按在了膝盖上，眉头都没皱一下，“人活着，为何不说？人都死了，你为什么还要说出来？”
“就是哥哥不在了，才告诉你，他很爱你，一定不希望你恨自己。”
“姐姐，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为什么当年那个喝醉酒的不干脆把我撞死？”温洛逍盯着哥哥的遗像，眼神空洞，长兄如父，那个从小到大宠溺他管教他保护他的人不在了，“一切都是我害的。”
“不是你的错。”阿梨揉了揉弟弟乱糟糟的头发，动作还是一贯的温柔，“是我害了哥哥，不是你，你不要自责。”
温洛灵感觉心中有一块地方空了，风从外面灌进来，凉飕飕的，他们是双生子，关系密不可分，几十年来彼此扶持，如今哥哥不在了她该如何走下去？
手足三人安静地跪在一块，齐刷刷望向长兄，时间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父母不在家，三个人已经在餐桌上坐好，但哥哥有点事耽搁了，他们不急，耐心等待哥哥下楼再一起进餐。
温洛灵最先因体力不支倒了，再是温洛逍，阿梨让两个大侄子扶着姐姐和弟弟回房休息，凤云衍和白瑾玥都不在，温氏家主和陆氏家主遽然车祸离世，温氏少家主双腿残疾，有一大堆乱摊子需要他们去处理。
阿梨在回来之前和霍韫年说自己会先回霍家，所以霍韫年就先带着孩子们回家等待，但左等右等也没有等了人。
阿梨想单独和三位手足待一会儿。
“母亲，您怎么抽这么多烟?”霍斯延被阿梨跟前堆成小山的烟头惊到了，他的眼圈红肿得厉害，想来是哭了很久。
阿梨根本不搭理他，没抬头看三个孩子一眼，语气平静:“让我与你们父亲单独待一会儿。”
霍斯延是被霍韫思和霍洛游拽走的。
霍韫年沉默着给温洛逍和陆芷瑶上完香，回到阿梨身边跪下，他眼下乌青一片，许是多夜不曾安眠，“这些天，我很想你。”
阿梨没做回应。
过了一会儿，才听到阿梨问道:“当初，是你逼哥哥打断我的腿的，对吗？”还不等霍韫年回答，她就自问自答道:“你恨我逃婚，也恨哥哥退婚，你想要我记得痛，再不敢跑，也要哥哥被我恨上。”
霍韫年脸色惨白，颓然地低着头，不做任何申辩，二十二岁的他的心中恨意胜过了爱意，薄凉心狠，四十七岁的他的心中爱意胜过了恨意，悔恨不已。
阿梨没有再说出任何指责的话语了，她缓缓放低了身体，向右侧倾斜靠在了霍韫年的肩上，只听到一声很轻很轻的呢喃:“我也想了你。”
哥哥，对不起。
葬礼结束后，温家二子温舒安继承了家主之位，他有商业天赋但热爱艺术，生性自由闲散，大学主修的是美术专业，本来还在F国攻读研究生，却突然接到家中噩耗赶回国，父死母丧，长兄残疾，他不得不挑起家中大梁，学业也就此终止了。
温家三子最受父母宠爱，故而留在了国内上大学，他性格酷似其小舅父，任性顽劣，在Z大管理学院混日子，父母的去世对他打击巨大，他本就是娇惯着长大的，如何能承受这一切，整日都要抱着二哥哭一会儿。
温舒安压力最大，公司的事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双腿残废的哥哥自暴自弃，最小的弟弟粘着他寻求安慰，所幸两个姑姑和小舅舅都搬回来家里居住，温洛灵也已经振作起来指导他。
温舒安眉头就没舒展过，温谢安一回家就抱住二哥不肯撒手，阿梨将一切都尽收眼里，她想了许久，终于给陈祈越打了个电话。
陈祈越和燕则姝的长女陈嘉盈虽为养女，但二人都对其视若己出，她的成绩从小就十分优异，做事严谨认真，能力格外出众，二十开头便在商场上颇有作为，几家想与陈家结亲但都被婉拒了，她有心上人，便是温舒安。
等温舒安知道的时候，他与陈嘉盈的亲事已经定了下来，他根本就没有机会拒绝，尽管他在F国已经有女友了，昨晚他还在和她视频电话，告诉她再等他一段时间。
“我调查得知你在学校有个女友，名叫Rose，马上与她分手，你和嘉盈的婚事定下了，消息已经公布出去了。”小姑姑面无表情，站在门口似是机械般地通知他这件事情。“不要再和她有联系，代价你承受不起。”
温舒安点头应下了小姑姑的话，很快陈嘉盈便以未婚妻的身份进入温氏站在他的身边帮助他，她很厉害，而他也学习很快。
一个大雨滂沱的天，阿梨带着霍韫年去看望了柒月，她跪在地上，任凭雨水溅湿全身，碑上的少女笑容依旧青涩美好，“柒月，下辈子，我们还要做最好的朋友，下一次，我一定会保护好你。”
“对不起啊，柒月，今生恐怕要失言了，我把未来过得一塌糊涂，一切都留待来生吧。”
看完柒月回去后不久，阿梨就做主给小侄子温谢安和姜羡鱼的长女姜云瑶定下了婚约，两个孩子青梅竹马，一对冤家，但其实各自都有爱人的。
姜云瑶爱上了Z大数学系的大才子，温谢安的女友是数学系系花，这场婚事一定，两对情人都被活生生拆散了。这个主意是姜羡鱼起头的，他无法接受长女爱上一个有巨大潜力的穷小子，所以便求阿梨帮忙，后者想了想就提出联姻。
温谢安闹了一段时间，直至女友意外坠崖变成植物人后才肯妥协。
不愿生离，就是死别，阿梨心想。
两个侄子的婚事告一段落之后，阿梨便将目光投向了女儿，研究生毕业了，公司也蒸蒸日上，业立就要考虑家成，这几年虽未相见，但她也听闻了女儿在南方与那二人纠缠不清的事情。
阿梨提醒女儿:“韫思，你要问问自己的心，和谁相处的时候最开心舒坦?和谁在一起时同时感觉到了爱与束缚?爱与婚姻都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你的事业和人生永远才是第一要紧事。”
霍韫思好像一下子被母亲的话给点醒了，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来，“母亲，我知道了，未来的路我会认真走好的。”
新公司刚上市，其他两家公司也是事务繁忙，霍韫思并未在家里待很久便动身回南方了，阿梨的气色并不是太差，她并未挽留女儿。
分别的那日，阿梨站在家门口望着女儿渐行渐远的背影，直至人彻底消失在视野里，转身回头的那刻终是红了眼。
九月份开学的时候，霍洛游没有去上大学，他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被霍斯延给撕了，事情发生在当初阿梨逃离家后的几天，本来也是可以补救的，但是他放弃了，大不了明年再考，可是母亲却不一定能活过今年冬天了。
阿梨知道后并未生气，只告诉霍洛游一句话，“你的人生和梦想，不容许任何人破坏，你想走的路，照着你的心意去走，谁拦你，你就干他。”
霍洛游将这句话深深记在了心里。
十月的时候，阿梨立下了遗嘱，她将个人名下的财产的大部分平分给了三个孩子，一对孙儿单独各得了5%，子侄外甥们也都得到了相应的一份。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阿梨早上醒来就坐不起来了，霍韫年手足无措，像小孩子般坐在床上双手抱腿红了眼，还是阿梨说冷他才又缩回温暖的被窝里，紧紧地贴着阿梨不愿分离。
霍韫年为阿梨穿好衣服，抱起阿梨放到轮椅上，推着阿梨到院中去看盛开的梨花。
霍韫思系着围裙为母亲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鱼肉粥，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下厨，小时候母亲为她煮过一次，但是她没要，打翻了碗，热粥还烫到了母亲的手脚，那之后母亲再未给她煮过，她再吃到都是沾父亲和弟弟的福气。
阿梨吃了一口便笑着摇头表示不要了，她表达了对女儿的感谢与歉意，她不想再吃任何东西了，一切都难以下咽，心意到了就够了。
霍斯延不敢走近母亲，他抱着懵懵懂懂的儿子站在不远处，红了眼，攒了泪。
霍洛游废寝忘食地忙着为父母画画，日夜不停，他想在自己的画作中留下父母最后的痕迹，这些将变成一份宝贵的财富支撑他走向未来。
他是母亲最爱的孩子，哥哥找过他想让他求母亲活下去，他心中虽然也一样万般不舍，但还是拒绝了哥哥的哀求，他不可以这么自私，因为深爱，所以理解。
十二月十五日，京城降下了第一场雪，阿梨同姐姐弟弟、老师还有孩子们一一说完道别，便将目光望向一直守在自己身旁的霍韫年，她轻轻抬手温柔地拂过他害怕哭泣的眉眼，“还是那么害怕我离开吗？别怕，我们会有来生的，一切都留待来生吧……”
阿梨的话还未说完便无力地垂下了手臂，脑袋朝着霍韫年那边微微一歪，随即便没了气息，她终于结束了这漫长且痛苦的一生。
房间中顿时响起一片痛彻心扉的哀嚎声。
霍韫年最后拥抱了一下阿梨，落吻在她的额头，温柔道：“我很快就来，你别怕，我们一起走。”
当晚，霍韫年各自叮嘱了三个孩子一番，霍韫思有容姜在身旁陪伴，霍洛游未来求学有萧今慕护着，唯有长子，他最放不下，守护家族的担子太重，爱人也不在身边，他同长子说了许久的话，最后一句话是“你的母亲和我都是爱你的。”
霍韫年给姑姑和凤云衍各自发了一条道别的消息。
霍韫年依旧安睡在阿梨的身旁，双手紧握，他在睡梦中安详离世。
二人合葬在霍氏墓园。
她死在哥哥离去的同年寒冬，他死在妻子去世的当晚。
次年暮春，温洛逍与白瑾玥的长子温书言不幸病逝。
几月后，一个寻常的午后，温洛逍从二十楼下一跃而下，粉身碎骨，他和外婆死在同一天同一个地点。
他死在大哥二姐走后的次年初秋。
同一时间，万里之外有个疯了很多年的女人突然清醒，毫不犹豫从几十米高的顶楼上往下跳。
温洛灵亲自给弟弟收了尸，抱着碎了的弟弟回了家。
白瑾玥失子丧夫，精神失常，带着年幼的女儿前往南方疗伤，白家与温氏娱乐公司一并交给了弟弟白靳言与弟媳苏栀。
第三年，某个深夜，温家玫瑰庄园。
温洛灵一个人孤独地朝着后花园走去，手中拿着一条粗厚的麻绳，她想起多年前去F国为大舅一家四口收尸，她站在大槐树前，死死地盯着眼前还在晃来晃去的粗厚麻绳，脚边是盖着白布的两具尸体，一旁的警察操着外国话叽里呱啦说个不停。
论相貌性情，她和年少时候的谢长瑛最像，所以大舅格外疼她，甚至超过了他的亲生女儿，除去本身对外甥女的疼爱，也有把对长姐的愧疚一并弥补给了她，她和大舅关系十分好，大舅母爱屋及乌，也疼她。
当年两姊妹玩的那个秋千还在。
双脚离开秋千板的那一刻，温洛灵也随着秋千开始一前一后摇摆了起来，她没有想起丈夫孩子，脑海里出现的场景是十二岁的妹妹和五岁的弟弟在一起荡秋千，哥哥推妹妹，她推弟弟，手足四人，欢声笑语一片。
她不怕，因为很快就要见到他们了。
她死在哥哥姐姐弟弟都走后的第一年。
过去的一年，她竭尽全力为温凤两家和三个孩子安排好了一切，其他的，就顾不上了。
三日后，凤云衍死于心脏骤停。
夫妻合葬。
同一年，着名学者裴世阡因病逝世，享年五十岁，他一生未婚无子，死后全部遗产捐献。
……
周末的时候，霍洛游带着女友去参观学校的艺术馆。
“阿游，你快来，这幅画好像是温姨的作品。”
霍洛游飞速朝女友跑过去，定睛一看，“还真是。”
“画里面这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右手边的是温姨，左手边的是谁啊？”
“是我干娘，我母亲最好的朋友。”
“我看看旁边的解析……这幅画的题目是《柒月与梨》……画作中两个少女手牵着手散步在玫瑰花田中……这幅画是天才女画家洛水阿梨为了纪念挚友柒月所作……”
“……”
“阿游，旁边还有不少温姨的画作呢，咦？这幅画右下角怎么还写了个沈慕宁啊？他是谁啊？”
霍洛游还没有说话，一旁的讲解员就介绍道：“……他与天才女画家洛水阿梨大学时候是一对恋人，他们共同创作了不少美丽的画作，两人在学校里非常有名……只是他们后来无缘无故就失踪了……”
……
一切都留待来生吧，但愿所求皆能圆满，所爱皆在平安。
——end
正文完结，番外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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