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浩驾着马车,载着谢籍几人,沿着官道不紧不慢,迤逦而行。
反正也不赶时间,总是白日驱驰赶路,晚上便投店歇息,如此一晃便过了十数日。
一路倒也顺畅,并未遇到什么波折,距离青丘边界越来越近,官道两旁的景致也逐渐从青丘特有的灵秀山林,变为更为常见的旷野丘陵。
不过这一路上却有一个惊奇发现——沿途所遇,不再只有狐族,各种已成人形的山精水怪乃至正经人族都越来越多。
一问才知,小炤殿下主政后第一道政令便是开放边境,不再似之前一般闭关锁国。从此各族皆可自由出入青丘境地。
这一日,行至一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偏僻路段,两侧是茂密的灌木林,道路也略显狭窄。这等地形地貌,正是绿林好汉们做无本买卖的绝佳场地。
洪浩正专注看着前路,却不料倏然间,一道火红色的影子猛地从路旁灌木丛中窜出,直直地拦在了马车前方。
洪浩反应极快,连忙一勒缰绳,驽马嘶鸣一声,人立而起,马车才堪堪停下。不过车厢内传来砰砰撞击之声,显然都是猝不及防,撞做一堆。
定睛看去,拦路的竟是一只毛色火红,眼神却带着几分狡黠与急切的狐狸。
这狐狸尚未化形,只是开了灵智,能口吐人言。
它只后腿站立,两只前爪像人一样作揖,尖声尖气开口,问出了一个让洪浩哭笑不得的问题:“喂,那赶车的汉子,你且看看我,我是像人,还是像神?”
传说修炼小有所成的精怪会向人询问自己像人还是像神,人的回答会直接影响其道途。
寻常百姓,最怕遇到这类精怪,因不管怎么回答,都难免要吃亏。
若回答像人?,会废掉它的修为,必将导致其恼羞成怒从而报复,轻则鸡犬不宁,重则家破人亡。
若回答像神?,它会因此获得修为,加速其修炼成仙的进度。但被问之人需承担相应?业力,甚至折损自身福报。??
不过这只狐狸今日出门显见是没有先瞧瞧老黄历,竟拦住洪浩他们……
洪浩先是一愣,随即失笑摇头。
他虽修为尽失,但眼界和心境仍在,如何看不出这小狐狸是想走捷径,借人之口讨封以助长道行。此等行为,看似轻巧,实则根基不稳,隐患极大,并非正道。
他叹了口气,温和劝道:“小狐狸,修行之路漫漫,当脚踏实地,汲取日月精华,感悟天地法则,循序渐进才是正途。依靠他人一言定前程,终是镜花水月,非是长久之计。”
“你既然灵智已开,青丘又是灵气充裕之地,远胜别处,不如散去这等取巧心思,潜心修炼为好。”
那狐狸本是满怀期待,以为这落魄车夫会如传说中那些懵懂村民一般,说句像神成全它。
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番说教。它自觉道行将成,只差这一锤定音,却被眼前这凡人断然拒绝,还教训了一顿,顿时恼羞成怒。
“啊呸,你这穷酸车夫懂得什么大道正途,敢来教训你狐大爷。”
小狐狸龇牙咧嘴,身上泛起微弱的妖气,恶狠狠威胁道,“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今日你若不乖乖说句好听的,定教你人仰马翻。”
它灵智不高,根本感应不到车厢内那几道收敛着却浩瀚如海的气息,只当洪浩是个可以随意拿捏的普通凡人。
车厢帘子一动,谢籍探出头来,原来几人早已在里面听到动静,谢籍好容易才拉住虎目圆睁,就要冲出来发威的夙夜——这等有趣之事,他撞见了岂能错过。
那小狐狸见又出来一个凡人,更是嚣张:“又来一个多管闲事的,正好,你们今日若不给我个说法,谁都别想走。”
却见谢籍跳下车来,装作惊惶模样,随即满脸堆笑,拱手作揖:“这赶车的粗货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大爷,还望大爷海涵。”
小狐狸见这人眉清目秀,又会讲话,这才稍稍平息,“罢了,你小子还算会来事,今日瞧你面子,便不与他计较。”
“是是是,大爷大人大量,教人敬服。”谢籍忙不迭点头应承,“这样,还请大爷重新问一次,小可回话自有分寸,保管大爷满意。”
小狐狸便依言又抬起前爪作揖,“这位小哥,你且看看我,我是像人,还是像神?”
谢籍闻言,并不立刻回答,却是假意观察一阵,才认真道:“我看你既不像人,也不像神,倒是像……像一根脑补。”
小狐狸呆立一阵,虽不知脑补何意,但决计不是好词——此人却是在一本正经戏耍它。
当下勃然大怒:“哼,无知的人类,竟胆敢戏弄大爷,今日便要叫你知晓大爷的厉害……”
谢籍莞尔一笑,也懒得跟这等未化形的小妖多费唇舌,不等它讲完,也未见如何动作,只是随手凌空一拂。
“啪——”一声脆响,那小狐狸如同被无形的巴掌抽中,惨叫着翻滚出去好几丈远,摔在路边草丛里,晕头转向,好不容易爬起来,看向谢籍的眼神已充满了惊恐。它这才意识到,眼前这人绝非普通凡人。
“滚,狗日的再敢纠缠,扒了你的皮做围脖。”谢籍冷哼一声,虽未下重手,但将一身气息威压稍稍泄露出一丝,已让那小狐狸胸闷气喘,胆战心惊。
小狐狸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停留,尖叫一声,夹着尾巴,化作一道红光,屁滚尿流忙不迭钻回灌木林深处,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籍摇摇头,跳回车上,对洪浩笑道:“小师叔,无事,一只不开眼的小狐狸讨封罢了。”
虽讲只是一只小狐狸,若无谢籍他们,现在的洪浩还真难以招架。
洪浩也笑了笑,重新抖擞缰绳,马车继续缓缓前行。这不过是归途中的一出折子戏,并未引起太多注意。
车厢内,夙夜撇撇嘴:“算那小畜生跑得快,不然老娘一巴掌拍成皮草。”
轻尘和林潇都未睁眼,这等层次的小妖,确实不值一提。
……
马车辘辘远去,官道上恢复了寂静,只留下淡淡的车辙印记,证明了马车从此驶过。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一道身着星纹道袍的窈窕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飘落在这段偏僻的官道上,正是玄影。
她指尖萦绕着一缕极其微弱的星辉,正是她之前种下的追踪印记所残留的气息。
印记显示,那辆马车曾在此处有过短暂的停留。
玄影秀眉微蹙,目光如电,仔细扫过路面,两侧的灌木丛,不放过任何一丝痕迹。
她行事向来缜密,即便目标只是乘坐马车缓慢前行,她也要确保掌握他们沿途的一切动向,寻找任何可能利用的破绽或信息。
“在此停留……所为何事?”她心中暗忖,神识细细感知着周围,除了些许残留的,属于那匹马和洪浩的凡俗气息,以及一丝极淡的的灵力波动外,似乎并无特殊之处。
哦不,还有一股浓浓的狐臭气息。
就在她凝神探查之际,路旁的灌木丛又是一阵窸窣作响。
却是先前那只被谢籍一巴掌扇飞的火红小狐狸,惊魂未定地躲了许久,此刻感觉外面似乎安静了,又贼心不死地探出头来。
它见官道上又站着一人,看身形是个女子,衣着似乎不凡,但气息……它这种底层小妖根本感应不出深浅,只觉得不像刚才那个凶神恶煞。
它眼珠一转,抱着侥幸心理,或许还能再碰碰运气?
于是它再次人立而起,蹿到路中央,故技重施,对着玄影作揖,尖声道:“喂,那女子,你且看看我,我是像人,还是像神?”
玄影正专注于探查,被这小妖打断,清冷的目光扫了过去。见只是一只连化形都未完成、道行低微至极的小狐狸,眼中不由得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这等蝼蚁般的精怪,在她眼中与路边的杂草无异。
她本不欲理会,随手便可打发。但想到这小狐狸可能知晓马车之事,或者马车就因这小狐狸停留,总要问询一番。
她竟破天荒地没有立刻出手,反而用那清泉般冰冷的声音,反问了一句:“哦?那你且先看看我,”玄影微微抬起下巴,星纹道袍在微风中轻拂,自带一股仙家气韵,“那你觉得,我像人,还是像神?”
她乃是堂堂天庭仙子,位属仙班,问一个下界小妖这种问题,本身就带着十足的嘲弄。
她预期听到的,自然是小妖惊恐的跪拜和“像神”、“仙子”之类的奉承。总要先教这小狐狸敬畏害怕,才好问话。
那小狐狸被问得一愣,奈何它灵智实在不高,眼水更是半点也无,此刻正是又惊又怒又憋屈的时候。
它仔细瞅了瞅玄影,只觉得这女子虽然好看,但眼神冰冷,姿态高傲,让它很不舒服。
想起刚才那个俊俏小子也是先装模作样然后狠狠戏耍了它……在它看来,似乎越是俊俏好看的男女越不是好东西。
顿时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它把心一横,尖声叫道:“我看你?我看你也不像人,更不像神。”
它鼓起勇气,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句从谢籍那里听来,虽不甚解其意但觉得肯定不是好话的词吼了出来:“你像一根脑补。”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凝固。
玄影脸上的那丝若有若无,属于上位者的戏谑瞬间僵住,转而化为难以置信的铁青愕然,紧接着便是如同万载寒冰般的冰冷杀意。
她周身的气息虽极力压制,但那一瞬间泄露出的冰寒,让周围的草木都挂上了一层白霜。
她,堂堂……竟被一只下贱尚未未化形的小妖,用如此污言秽语羞辱!
那小狐狸吼完,也被玄影瞬间散发出的恐怖气息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比上次逃得还要快,化作红光玩命般钻入密林。
玄影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美艳的面容上如同覆盖了一层寒霜。
“呵……”她最终只是发出一声冰冷的轻笑,但这笑声比怒吼更令人胆寒。这只卑贱的蝼蚁,必须为它的污言秽语付出形神俱灭的代价。
她不再犹豫,神识瞬间锁定了那只小狐狸在林中仓皇逃窜的微弱气息。正当她指尖凝聚起一缕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寒星芒,准备隔空将其彻底抹杀之际——
“嗡——”
四周空间毫无征兆地一阵扭曲,数道强大的气息如同鬼魅般凭空出现,瞬间将她围在了中心。
正是谢籍夙夜等人。
夙夜手握宣花大斧,她咧开嘴,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狗日的探子,老娘等你多时了。”
轻尘手持月华剑,剑身寒光流转,清冷的眸子锁定玄影,她并无言语,但周身剑气凛然,杀意十足。
谢籍好整以暇站立,手中拿着铜镜,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这位仙子,你这追踪印记,下得倒是隐蔽,可惜,瞒不过这镜子。”
玄影瞳孔骤然收缩,心中骇然。她瞬间明白,自己中计了。
那辆马车是诱饵,此处的停留是陷阱,甚至连那只该死的小狐狸,都可能是个引她现身的幌子,他们早就发现了她的追踪。
“你们……早有埋伏。”玄影声音冰冷,试图强行镇定,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慌乱出卖了她。
她太大意了,小瞧了这几个下界修士,更是被那只小狐狸气昏了头,以至于踏入了陷阱。
“不然呢?”夙夜狞笑一声,“真以为老娘是纸老虎,任由你跟在屁股后头盯梢,受死吧。”
话音未落,夙夜已率先发难,宣花斧带着白虎传承撕裂苍穹的霸道力量,卷起漫天煞气,当头劈向玄影。
与此同时,轻尘的月华剑化作一道冰冷刺骨的流光,后发先至,直取玄影咽喉,剑气未至,那极寒的剑意已让玄影周身的空气都发出了冻结的“咔咔”声。
玄影又惊又怒,她是天庭暗探,仙人境界自然不俗,但同时面对夙夜和轻尘这两位实力强横的围攻,又是被偷袭在先,瞬间便落入下风。
她娇叱一声,周身星辉大盛,化作一道道坚韧的星光壁垒试图抵挡。同时双手结印,无数冰棱如同暴雨般射向四周,试图逼退敌人,寻找遁走的机会。
“轰隆——”夙夜的巨斧狠狠劈在星光壁垒上,壁垒剧烈震颤,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轻尘的剑光则如同附骨之疽,精准地穿透了防御的缝隙,逼得玄影连连后退,狼狈不堪。
“还想走。”谢籍在一旁并未直接出手,而是双手快如幻影,一道道符箓飞出,瞬间在周围布下了一座禁锢空间的阵法,彻底断绝了玄影遁逃的希望。
玄影心知今日难以善了,眼中闪过一丝绝望的疯狂,就欲不惜代价燃烧本源,施展禁忌之术拼个鱼死网破。
然而,就在她气息暴涨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仿佛能冻结时空的轻响。
一道凝练到极致,颜色近乎透明的凌厉月华剑气,如同穿越了虚空,无视了玄影所有的防御和挣扎,悄无声息地掠过了她雪白的脖颈。
玄影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一道细细的冰线自她脖颈处蔓延而下,所过之处,血肉、经脉、乃至神魂,都在瞬间被彻底冰封。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中的神采迅速黯淡,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冰蓝。
轻尘缓缓收剑,月华剑光华内敛,她看着玄影凝固的身躯,淡淡开口:“窥探者,当诛。”
下一刻,玄影的躯体如同破碎的冰雕般,寸寸碎裂,化作漫天晶莹的冰粉,随风飘散,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这位苦心潜伏,野心勃勃的天庭暗探,终究为她的大意和贪婪,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谢籍撤去阵法,走到轻尘身边,看着玄影消散后留下的,正在缓缓融化的冰晶痕迹,松了口气:“这下,追踪的尾巴总算清理干净了。那面镜子显示的‘未完续待’,想来指的就是她了。”
几人不再耽搁,迅速清理了现场因打斗而产生的细微灵力波动和痕迹,再次登上马车。
洪浩一抖缰绳,马车沿着官道,朝着万妖城扬长而去。
九天之上,那更高更缥缈的云端深处,那道始终静立,模糊不清的神秘身影,似乎已将下方发生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当玄影被月华剑气冰封、碎裂、消散的瞬间,这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随即,他抬起一只手,手指在虚空中看似随意地凌空划动了几下,指尖流淌过玄奥莫测的道韵,仿佛在书写着什么,又像是在拨动某种无形的丝线。
下一刻——
车厢内,正被谢籍拿在手中把玩,检查是否还有异状的那面古朴铜镜,镜面忽然再次毫无征兆地荡漾起来。
原本光可鉴人的镜面,瞬间变得漆黑如墨。紧接着,四个血红小字清晰浮现:
“青丘事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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