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
晨
辽阳城被一场罕见的浓雾紧紧包裹,数步之外便不辨人马。
城墙垛口上凝结的露水顺着砖缝滑落,滴在守城清兵紧绷的脸上。
多尔衮一早便登上了西门城楼,望着这片白茫茫的天地,眉头深锁。
他心中非但没有丝毫诗意,反而充满了不安。
“如此大雾,正是奇袭的绝佳时机……”
他低声自语,手掌无意识地抚摸着冰凉的墙砖。
魏渊用兵诡谲,绝不会放过这等天赐良机。
他连续下达了数道严令:各门守军加倍警戒,斥候轮番出动,骑兵整装待命,准备随时支援可能被攻击的城墙段。
整个上午,辽阳城内的清军神经都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然而,预想中的战鼓与喊杀声并未响起。
对面的明军大营沉寂得可怕,仿佛消失在浓雾里,只有偶尔随风传来的模糊马嘶,证明着他们的存在。
这种反常的寂静,比直接的进攻更让多尔衮焦躁。
他猜不透魏渊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种未知如同眼前的迷雾,令人窒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魏渊。。。”
多尔衮踱步沉思,却又自己否定,
“他兵力占优,一定不会兵行险招。”
想来想去,全无头绪。被动等待绝非良策,他决定再主动试探,拨开这迷雾。
午后,雾稍散。
一名清军使者举着旗幡,驰入明军大营,带来了多尔衮的口信:称连日困守,军中士气低落,愿意归降。
但为避免出城时发生误会冲突,恳请明军先向后撤退三十里,以示诚意。
中军帐内,魏渊正在与幕僚对弈,听得使者之言,手中棋子轻轻落下,头也不抬,只淡然应了一句:
“好。明日,便依尔等所言,后退三十里。”
语气平静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使者愣在原地,这答应得也太痛快了些!
他偷眼望去,只见帐中诸将皆面色如常,甚至无人对此表示惊讶,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使者带着满腹狐疑返回辽阳复命。
多尔衮听到回报,心更是沉了下去。
魏渊的爽快,非但没有让他安心,反而印证了他的猜想——这分明是看穿了他缓兵之计的将计就计!
双方心里都如明镜一般,这种虚情假意的把戏已经玩到了尽头,真正的决战,一触即发。
当夜,无雾,却有新月如钩,星光黯淡。
或许是不甘心就此认输,或许是真对《三国演义》中的劫营戏码上了瘾,又或许是想用一次“出其不意”的重复进攻来打破僵局,多尔衮怀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心态,再次下达了夜袭的命令。
他派出了近千名精锐,希望这次能抓住明军可能因“应允退兵”而松懈的瞬间。
然而,熟悉的剧情再次上演。
这支清军刚悄无声息地靠近明军营寨,甚至还没看清寨门轮廓,就听得一声锣响,四周瞬间火把通明!
早已严阵以待的明军伏兵四起,箭矢如瓢泼大雨般倾泻而下,火铳轰鸣,在夜色中织成一张死亡之网。
带队军官惊骇地发现,明军的防守阵型比昨夜更加严密,仿佛早就料到他们会再来。
战斗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清军仓皇败退,再次丢下数十具尸体,狼狈不堪地逃回城下。
城头观战的多尔衮,脸色在火光映照下铁青。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精锐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次次撞在魏渊早已织就的铁网上。
这一次,他不仅没能试探出虚实,反而更清晰地感受到对手那深不见底的谋算和从容不迫的掌控力。
那本他挚爱的《三国演义》,此刻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的徒劳。
真正的“好戏”尚未开场,他已然连败两阵,无论是在战术上,还是在心理上。
多尔衮在城头盘算着明日该如何继续他的“疲敌之计”,却不知明军大营的中军帐内,一场决定辽阳命运的会议已然开始。
这将是魏渊自围城以来召开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军事会议,与会者皆是营指挥使以上的核心将领,莫笑尘亦位列其中。
帐内烛火通明,映照着魏渊平静无波的脸。
他没有半句寒暄,会议伊始,便直接抛出了核心决策:
“诸位,我军攻城之日,定于明日,七月初八。”
此言一出,帐中泛起一阵轻微的骚动。
虽说大战在即人人心中有数,但如此突兀地明确具体日期,还是让部分将领感到意外。
魏渊的目光扫过众人,将这点细微反应尽收眼底,随即不疾不徐地给出了他的解释:
“辽阳守军所派奸细,如马容健等四十余人,已于近日被本督师悉数擒获,无一漏网。故而,我军情报,眼下尚无外泄之虞。”
众将闻言,方才恍然大悟,心中那点疑惑顿时化为对这位督师手段的凛然。
原来迟迟不定总攻之期,是为了肃清内患。
此刻宣布,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即便帐中还有未被挖出的钉子,此刻再去报信,也已插翅难飞,更何况,在座的就这么些人,一旦军情有失,追查起来,谁都脱不了干系。
这明摆着是对所有人的一次敲打,一种不动声色的不信任。
几位将领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虽略感不爽,却也不敢表露分毫。
然而,更让他们心头一紧的命令还在后面。
魏渊的声音陡然转厉,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
“明日攻城,各营务必倾力向前,有进无退!若有畏葸不前、临阵退缩者,无论官职高低,立斩不赦!”
帐内气氛瞬间凝固。
但这还没完,魏渊紧接着抛出了一条更让将领们几乎要炸锅的规定:
“此外,攻城之际,全军上下,严禁割取首级!违令者,同罪严惩!”
此话一出,帐中顿时一片哗然!
就连素来沉静的莫笑尘,眉头也微微蹙起。
也难怪众将反应激烈,须知在明朝,首级就是军功的硬通货,是兵部核验战果、发放赏银的唯一凭证。
多少将士浴血搏杀,除了保家卫国,不就指望着这颗脑袋换来真金白银,养活家小?
以往大战,常出现敌军已溃,明军却为争抢首级而贻误战机,甚至自相践踏的丑闻。
如今魏渊一刀切地禁止割首级,岂不是断了大家的财路?
辛苦拼命,最后连个报销凭据都没有,这仗还怎么打?
魏渊冷眼看着帐下的骚动,他何尝不知此令犯众怒?
但他更清楚,辽阳城高池深,明日必是血战,战机稍纵即逝。
若放任兵卒埋头割首级,攻城节奏一乱,多少鲜血都得白流。
待议论声稍息,魏渊才再次开口。
事实证明,魏柱国虽然手段酷烈,却也并非不讲道理、只让马儿跑不给马儿吃草的主。
唱完了白脸,该给甜头了。他的语气缓和了些,抛出了足以让所有不满烟消云散的实惠:
“凡明日攻城,率先登城陷阵者,无论兵将,赏白银五千两!斩将夺旗者,赏白银一万两!”
刹那间,帐中鸦雀无声,只听得见粗重的呼吸声。
所有将领的眼睛,几乎在同一时刻迸发出了金色的光芒。
刚才因“不准割首级”而引起的怨气,瞬间被这巨额悬赏冲击得烟消云散。
五千两白银!一万两白银!
这是个什么概念?
简单换算一下,在永熙朝,一两银子的购买力约相当于后世数百元人民币。
这五千两、一万两,无异于一笔高达数百万的巨款!
足以让一个普通军户一跃成为富家翁,几辈子吃喝不愁。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魏渊深谙此道。
他不仅要用严苛的军纪约束军队,更要用赤裸裸的利益激发他们最大的勇气。
方才还弥漫着些许不满的军帐,此刻已被一种混合着贪婪、兴奋和决绝的炽热战意所取代。
魏渊看着眼前这群被点燃的将领,知道火候已到。
他缓缓起身,最后下令:
“各自回营,整军备战。明日拂晓,按既定方略,全力攻城!”
“末将遵令!”
这一次,应答声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再无半分犹豫。
当将领们走出大帐,夜空星光黯淡,却仿佛有无数银锭在眼前闪烁。
他们知道,明天,将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不仅仅是为了功勋,为了朝廷,更是为了那触手可及的、沉甸甸的白银。
而城内的多尔衮,对此一无所知,他还在筹划着明日该如何继续他的骚扰战术。
他绝不会想到,魏渊的耐心已经耗尽,明军的刀锋,将在几个时辰后,以他无法想象的方式和决心,劈向辽阳城头。
几乎就在魏渊于明军大帐中点燃众将贪婪与战意的同一时刻,辽阳城内,多尔衮正对着一张粗糙的城防图,进行着最终也是最为痛苦的军事部署。
自明军兵临城下,一种无形的压力便一日重过一日。
尤其那场七日晨间的大雾,不仅遮蔽了视线,更像一层厚厚的迷障,笼罩在多尔衮心头。
他多次登高远眺,希望能从明军营寨的炊烟、旗帜的移动、人马调动扬起的尘埃中,判断出魏渊的主攻方向。
然而,明军的行动却透着诡异,他们似乎有意隐藏意图,营盘布置得四平八稳,调动也多选在夜间或恶劣天气下进行,让多尔衮的观察屡屡落空。
正因为无法准确判断,辽阳城的防御重点也如同墙头草,随着他的疑虑而摇摆,今日重兵布防西门,明日又觉北门吃紧,防御部署一日三变,连麾下的将领们都有些无所适从。
长期征战养成的直觉像警铃一样在他脑中尖啸:决战就在眼前,或许就是明天!
而今夜,将是他运筹帷幄、扭转乾坤的最后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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