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叫苏子河的河,懒洋洋地绕着城的大半边,河水看起来清冷冷的,不像盛京护城河那样宽,但大人们说,这水也能挡住坏人。
城的另外两边,靠着陡峭的山,山上长满了树,秋天给它们换上了五彩的衣裳,有金灿灿的,有火红火红的,看着倒是好看,可福临总觉得那些密密的林子里藏着什么东西,有点怕人。
他的“皇宫”建在一个高土台上,比城里其他地方都高。
墙是灰扑扑的,又厚又旧,远远没有盛京的皇宫那么漂亮、威风。
只有几条弯弯曲曲、又窄又陡的小路能通到城里来,每次坐车进来都颠得厉害,十四叔说这样敌人就打不进来。
可是福临想,这里好像也把自己关起来了。
秋风已经很凉了,吹过宫殿破旧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响声。
院子里那几棵老树的叶子,不停地往下掉,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软软的,却没什么人打扫,显得很是荒凉。
放眼望去,整个城池都静悄悄的,除了风声和偶尔响起的乌鸦叫,再也听不到盛京城里那种热闹的人声。
这里没有高高的市集,没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只有灰墙、秃山和冷河。
福临记得盛京的秋天,宫里会摆上好多又大又甜的瓜果,宫女太监们会忙着准备过冬的暖和衣裳,到处都暖洋洋的。
可在这里,他总觉得冷,吃饭时碗里的东西也变得简单粗糙,连额娘脸上的笑容都少了,总是带着愁容。
这座曾听叔伯们说起过很多次的“龙兴之地”,对福临来说,一点也不好玩。
它不像家,倒像一个很大、很旧的笼子,把他们所有人都关在了这个满是山岭的、孤零零的地方。
他偷偷地问过额娘,我们什么时候回盛京去呀?额娘却只是把他搂得更紧,没有说话。
自仓皇进驻赫图阿拉以来,多尔衮仿佛被困在了一个不断缩小的噩梦之中。
坏消息如同苏子河秋日的寒雨,冰冷而持续地敲打着他本就紧绷的神经。
最先传来的,是盛京方面公然废除顺治帝号的消息。
当探子将济尔哈朗等人“去帝号、归汗制”的文书呈上时,多尔衮气得当场将桌案掀翻,额头上青筋暴起。
“乱臣贼子!无耻之尤!”
他咆哮着,这不仅仅是政治上的背叛,更是对爱新觉罗正统性的彻底否定,等于将他和小皇帝置于了非法流亡的境地。
紧接着,更详细的情报证实,济尔哈朗已然在明军的默许下“僭越”称汗,并与明军达成了协议。
这意味着,他们不仅失去了大义名分,更面临着来自“自己人”的刀锋。
赫图阿拉,从预想中的反攻基地,变成了四面楚歌的绝地。
最让多尔衮感到无力的是军队的瓦解。
夜色如墨,凛冽的秋风卷着赫图阿拉特有的沙尘,吹得营火明灭不定。
多尔衮裹紧了并不厚实的披风,拒绝了亲兵的过多跟随,只带着两名贴身戈什哈,悄然走入营地深处。
他需要亲眼看看,亲耳听听,他这支最后的军队,到底还剩下多少元气。
首先冲击他感官的,是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味道。
不再是盛京军营里熟悉的炊烟和马粪味,而是一种混杂着伤病溃烂的淡淡腥气、湿柴燃烧不充分的呛人烟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绝望的沉寂。
营房大多是用原木和茅草匆匆搭建的窝棚,低矮而拥挤。
不少士兵甚至连这样的遮蔽都没有,只能蜷缩在单薄的帐篷里,靠着微弱的篝火取暖。
多尔衮看到一个年轻的旗丁,正就着火光小心翼翼地啃着一块黑硬的干粮,那分明是连战马都不太愿意多吃的豆饼。
看到多尔衮的身影,那士兵慌乱地想站起来行礼,却被多尔衮用手势制止了。
借着火光,多尔衮看清了那张脸——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因为干裂而起了皮,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着些许年轻的光泽,但那光泽里,更多的是茫然和饥饿。
“咳……咳咳……”
一阵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旁边的窝棚里传来,那是伤兵营的方向。
没有足够的医药,许多伤员的伤口只是在化脓、恶化,他们的呻吟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没有人喧哗,没有人操练,整个营地死气沉沉,仿佛一座巨大的坟墓。
偶尔能听到的,只有士兵们压低的、关于家乡和食物的窃窃私语,以及因寒冷和饥饿而无法入睡发出的长长叹息。
当他走到营地边缘一处较为偏僻的哨卡时,发现本该有五人值守的位置,此刻只剩下三个抱着长矛、蜷缩在一起打盹的老兵。
多尔衮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另外两人呢?”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三个老兵吓得扑通跪地,浑身发抖:
“回……回摄政王……他们……他们说去解手,就……就没再回来……”
逃兵!又是逃兵!
多尔衮的心猛地一沉。
他记得,刚退到赫图阿拉时,他还能用严酷的军法震慑,督战队确实砍了几十个逃兵的人头,血淋淋地挂在营门示众。
可现在看来,恐惧已经压不住求生的本能了。
从最初的三五成群,到如今甚至成建制的消失……
他想起下午接到镶蓝旗一个牛录额真(佐领)的报告,整整一个牛录,近300人,在一夜之间连同他们的甲胄兵器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看着眼前这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日益稀疏的营盘,一种彻骨的悲凉从心底涌起。
这些曾经随他入关、征战四方的八旗劲旅,如今竟落得如此田地!
军械可以补充,城池可以修缮,但军心一旦散了,就如同掌中沙,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
他知道,最可怕的敌人,已经不是城外的明军,而是这营地内部无声无息蔓延开的崩溃。
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哨卡,背影在荒凉的秋夜里,显得格外孤独和沉重。
每一步,都仿佛踏在正在碎裂的冰面上。
多尔衮站在所谓“行宫”那简陋的廊檐下,透过半开的窗扉,望着殿内用餐的母子二人。
殿内没有盛京皇宫的暖阁香炭,只有一座小小的火盆,微弱的火苗勉强驱散着深秋的寒意,却让偌大的殿宇更显空旷清冷。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大玉儿身上。
她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棉布袍子,袖口处已有些磨损起毛,往日那些绣着繁复金线的凤穿牡丹宫装,早已被收进了箱底,不知是否还有重见天日之时。
她正细心地将碗里寥寥几块的獐子肉夹到福临碗中,自己只就着一点腌菜,小口吃着粗糙的粟米饭。
那张曾经明艳不可方物的脸,如今瘦削了许多,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愁绪,但在面对儿子时,她总是努力挤出温柔的微笑。
然后,他的视线转向小皇帝福临。
孩子正在长身体的时候,脸颊却不如从前红润,带着一丝营养不良的菜色。
他拿着小勺子,扒拉着碗里的饭粒,突然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困惑和渴望,小声问:
“额娘,为何没有以前那种甜甜的点心了?就是那种软软的,上面有芝麻的……”
那一刻,多尔衮看见大玉儿的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夹菜的动作僵在半空。
她迅速低下头,借着拢头发的动作掩饰瞬间泛红的眼眶,再抬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强装的平静笑容,声音轻柔得让人心碎:
“福临乖,先吃饭。等……等过了这阵子,额娘再让人给你做,好不好?”
她把碗里最后一块肉也夹了过去,自己面前的碗里,只剩下清亮的粥水和几根咸菜。
这一幕,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缓缓割锯着多尔衮的心脏。
他曾无数次在心中发誓,要护他们母子周全,要给他们这世上最尊贵的荣华,要让福临成为天下共主,让大玉儿不再需要为任何事蹙眉。
可如今,现实是何等的讽刺!
他不仅丢了万里江山,甚至连一顿像样的膳食、一件暖和的冬衣都无法保障。
昔日许下的“天下”诺言,此刻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一阵冷风穿过破旧的窗棂缝隙,吹得火盆里的火苗一阵摇曳,殿内的光线也随之明暗不定。
多尔衮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点刺痛却远不及心中的万分之一的痛苦。
他不敢再看下去,猛地转身,大步离开,将那份沉重的无力感和蚀骨的自责,埋进赫图阿拉越来越浓重的暮色里。
他知道,有些伤口,无法愈合,有些亏欠,此生难偿。
就在这内忧外患、人心惶惶之际,最致命的消息终于传来。
那匹探马几乎是滚鞍落马,连滚带爬地冲上城头,脸色煞白,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奔跑而撕裂变调:
“禀……禀摄政王!大……大事不好!济尔哈朗……他……他亲率约一万五千兵马,打出‘讨逆’旗号,已出抚顺关,正沿着苏子河谷,杀奔而来!前锋……前锋距我赫图阿拉已不足百里!”
“讨逆”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多尔衮的耳中,穿透鼓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喜欢明末封疆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明末封疆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