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河北保定府,田野里刚收割完最后一茬麦子,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扑向李家低矮的土坯房。
李老汉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桌上摊着一张盖着红印的《征兵令》,像块烫手的山芋。
屋里,老伴儿正偷偷抹着眼泪。
“爹,俺想去!”
十八岁的李亮猛地站起身,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
他声音因激动有些发哑:
“您看清楚了?服役三年,每月二两银、三石米,还免了咱家今年的税!这比守着这几亩薄田强多了!”
他是家里的小儿子,身子骨结实得像头小牛犊,常年的劳作让他手掌布满厚茧,但眼神却格外清亮。
“你懂个屁!”
李老汉把烟杆往鞋底狠狠一磕,火星四溅,
“当兵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营生!你大哥要顾着家里这十几亩地,你这一走……”
“李老哥,在屋里不?”
里正推门进来,带进一股冷风。
他看了眼桌上的征兵令,又看看梗着脖子的李亮,心里明白了七八分。
“亮子是个好苗子啊,”
里正拍了拍李亮的肩膀,对李老汉说,
“若是选上了,就是京畿军区第三步兵镇的正兵。统帅部直接发饷,一文钱都少不了!受伤了有随军郎中诊治,万一……唉,朝廷也给五十两抚恤金,足够老两口养老了。”
李亮急切地接过话:
“爹,您听见没?这是正经朝廷兵马,不是从前那些喝兵血的营生了!”
李老汉无奈的摇了摇头,
“哎,希望如此吧。。。”
三个月后,冰雪初融。
通过严格选拔的李亮,背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粗布行囊,走进了京郊的新兵营。
眼前的一切都让他目瞪口呆。
整齐的营房排成棋盘格,校场上喊杀震天。
更让他惊讶的是站在队列前的教官,竟是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但他的身板笔挺如松,脸上的神色让人不敢小觑。
“我叫陈平,以前是新军第七镇的总旗,现在是你们的教官,以后会是你们京畿军区的战友。”
年轻教官声音洪亮,目光扫过每一个新兵的脸,
“从今天起,你们要忘掉自己是谁的儿子,谁的兄弟。在这里,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大明的新兵!”
训练严格得超乎想象。
火铳射击时,陈教官会逐个纠正姿势;队列操练,一个转身动作要重复上百遍。
李亮发现,同营的弟兄真是五花八门。
有和他一样的农家子,有手上带着烫伤疤痕的铁匠,甚至还有几个说着生硬汉语的满洲和蒙古青年。
吃饭时,一个蒙古小伙把分到的猪肉换给他,憨厚地笑道:“草原上,吃牛羊肉惯些。”
深秋的寒风卷起校场上的沙尘,打在脸上生疼。
李亮和同袍们刚刚结束了一下午的火铳射击训练,每个人的肩膀都被沉重的制式火铳后坐力震得发麻。
但最让李亮震撼的,不是训练的艰苦,而是那本厚厚的《新军操典》。
这本用上好宣纸印制、装帧精良的册子,几乎规定了战场上的一切。
他亲眼见过教官如何严格按照操典要求,一步步示范火铳装填的十七个标准动作——从取出定装火药包,到咬开纸壳,倒入引药池和枪管,再用通条压实,每一个步骤都有严格的时间和动作规范。
就连行军时步伐的大小、扎营时帐篷的间距,操典里都写得明明白白。
“这哪是当兵,分明是上学堂。”
休息时,李亮听见身旁一个农家子弟小声嘀咕。
夕阳西斜,将校场染成一片金黄。
李亮揉了揉酸痛的手臂,终于忍不住问站在一旁的陈教官:“大人,咱们这么苦练,每个动作都要按操典来,真有用吗?战场上,敌人的骑兵冲过来,哪还顾得上这些条条框框?”
陈平教官转过身来,这个士官学校毕业的年轻军官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走到队列前方,目光扫过每一张被风沙磨砺的脸庞。
“都听好了!”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格外洪亮,
“我知道你们有人在想,练这些花架子有什么用。那我告诉你们——”
他举起那本操典:
“这不是花架子,这是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经验!每一个标准动作,都是为了在战场上让你们活下来,让敌人去死!”
陈平大步走到李亮面前,声音更加高昂:
“记住!在咱们新军,晋升不看出身,只看战功!你爹是种地的又如何?你是打铁的又怎样?只要在战场上立功,一样能当哨长、当把总,甚至当将军!”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劈进李亮心里。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训练火铳,粗糙的掌心感受着木托上细腻的纹路。
就在这时,远处试射场传来新式火炮的轰鸣声,震得脚下的大地都在颤抖。
那巨大的声响仿佛在为他此刻澎湃的心潮伴奏,也在为陈教官的话做着最有力的注脚。
暮色渐沉,开饭的号声在校场上空回荡。
李亮跟着队伍走向炊帐,脚步坚定有力。
炊帐里飘出米饭和腌菜的香气,这是他们这些农家子弟从前过年才能吃上的好饭食。
他看着手中沉甸甸的火铳,又想起操典上那些精细的图解,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些看似繁琐的规定,正如田地里春种秋收的规律,每一步都要踏准时节。
而陈教官的话,更像是在他心中点燃了一团火。
这个寒冷的冬天,似乎没有在田里刨食时那么难熬了。
毕竟,在地里埋头苦干一辈子,也未必能改变命运。
而在这里,在这支全新的军队里,命运第一次向他敞开了另一条路——一条只认本事、不问出身的路。
夜色中,火铳的金属部件泛着冷冽的光。李亮知道,从今往后,这把火铳不再只是朝廷发放的武器,更是他改变命运的凭借。
保定府的冬日,残阳如血,映照着千户所斑驳的牌匾。
赵志远独自站在演武场上,手中的家传宝弓沉重如铁。
他是世袭卫所千户的独子,从小在这片土地上习武射箭,可如今,军户世袭制一朝废除,他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远儿,”
老千户咳嗽着走来,拍了拍他的肩,
“赵家的出路,不在这个空壳子卫所了。去考陆军士官学校吧,那里才是新朝武将的正途。”
赵志远闭上眼,想起那些在卫所里混吃等死的老兵,想起父亲日渐佝偻的背影。
他坚定的点点头:
“我去!”
陆军士官学校的日子,远比他想象的艰苦。
在这里,他遇见了从新兵营以全优成绩被推荐入学的李亮。
这个农家出身的青年,手掌粗糙却眼神灼灼,在实操训练中总是最拼命的一个。
两人被分在同一小组,起初赵志远对这个“泥腿子”同窗不以为然,直到一次野外测绘。
“赵兄,你看这里。”
李亮指着地图,黝黑的手指准确落在等高线的疏密处,
“这个坡度,火炮完全可以前置。操典上说要后置三里的规定,未必不能变通。”
赵志远愣住了。
这个他以为只会埋头苦练的农家子,竟能一眼看透地形与火力的配合。
从那以后,他们成了最佳搭档,赵志远精于理论推演,李亮长于实战直觉。
在校三年,他们一起在沙盘前彻夜推演,为一个个战术细节争得面红耳赤;一起在靶场上练习新式火铳射击,被后坐力震得肩膀淤青;一起学习炮位布置,为计算弹道磨秃了多少支毛笔。
就连最枯燥的外伤包扎课,李亮都学得格外认真:
“在战场上,这可是能救命的。”
毕业后,赵志远被分配到京畿军区。令他惊喜的是,李亮也因综合成绩优异,被分配到同一个军区任见习队长。
在这里,他们亲眼见证了新式后勤体系的威力。
所有军服都由三大军器局统一制作,针脚细密,布料厚实,再不是从前卫所那种偷工减料的破烂货。
粮草通过运河兵站精准配送,每个士兵每天都能吃到足量的米饭和腌菜。
更让人安心的是,每个营都配备了军医司的郎中,药箱里金疮药、止血散一应俱全。
最让赵志远难忘的,是那年秋天的实兵演习。
按照传统战法,步兵应当在前方结阵推进,炮兵在后远程支援。
但赵志远在研究过地形后,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可否将轻型火炮前置,与步兵混编,实现真正的步炮协同?”
在场的几个老派将领连连摇头:
“胡闹!火炮乃军中之胆,岂能轻易前出?”
就在方案即将被否决时,李亮站了出来。
这个刚刚转正的队长,用最朴实的语言说道:
“各位大人,我在新兵营时练过火炮前置。只要选好地形,让步兵在前方二百步处建立防线,火炮就能在防线后安全发射。等敌军阵型被打乱,步兵一个冲锋就能解决战斗。”
他指着沙盘上一个不起眼的小高地:
“这里,正好可以布置一个炮兵阵地。”
指挥帐内一片寂静。
突然,观摩演习的军区总督武安国抚掌大笑:
“好!就让这两个年轻人试试。咱们这些老家伙,也该学学新东西了。”
演习结果出乎所有人意料。
赵志远的战术布置配合李亮的临场指挥,步炮协同如行云流水,一举突破了“敌军”防线。
事后,赵志远和李亮站在刚刚经历过“战火”的高地上,远眺着正在收队的士兵们。
“李兄,你可知道,”
赵志远感慨万千,
“若在从前,就凭我千户之子的身份,也未必能让那些老将听我说话。而你,一个农家子弟,更不可能在总督面前畅所欲言。”
李亮擦了擦脸上的汗,憨厚一笑:
“所以咱们更该珍惜这个机会。在这个新军里,只要有真本事,就一定能出头。”
夕阳下,两个年轻人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们一个出身将门,一个来自田埂,却在这支全新的军队里找到了共同的方向。
而在他们身后,大明军制的变革,正如这漫天的晚霞一样,铺展出一个崭新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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