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兮没想到，黑瞎子居然真得收了苏万当徒弟。
因为黑瞎子其实是个挺不喜欢被人间俗事所拘束的人，他也活了这么多年，实际上的朋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他教吴邪武艺，本质上还是同盟者的互帮互助，但现在，他居然真的愿意收一个一点基础没有的普普通通高中生当徒弟，怎么看都不寻常。
朝兮隐隐觉得不安。
他私底下也问过医生。医生说，黑瞎子的疾患的确很严重，除了视力在一点点恶化，在古潼京遭遇的虫子也有毒素残留在体内，需要长时间的静养。
身负顽疾，无故收徒，就像是……在交代后事一样。
可这话，他连想都不敢想，更不可能与黑瞎子提及。
他只能陪着，等着。
他私下里联络了尹南风，若新月饭店再有什么稀罕的药材拍卖，或者有此类消息，比如麒麟竭之类的，就务必知会他一声。
听说吴邪也吃过麒麟竭，之后血液就有了类似张家人的奇特功效，时灵时不灵的，但偶尔可以用来驱虫解毒。
如果吴邪可以，那说不定黑瞎子也能用——黑瞎子也有不老的能力，体质总要比吴邪一个普通人强多了。
黑瞎子很享受他的陪伴，用主治医生的话说，亲朋故友的陪伴是最好的精神抚慰剂。
苏万正在过暑假，空闲得很，几乎每天都会过来，除了习武，他的主要作用是给黑瞎子逗趣儿。
朝兮单独给他转了大红包，让他带一些黑瞎子喜欢的新鲜玩意儿，或者时下风靡的吃喝，俨然是把黑瞎子宠的没边儿了。
有一回，苏万比往常来的要晚，脸上还带着伤，像是跟谁打了一架。
朝兮皱皱眉，就问道：“怎么回事？”
苏万这段时间算是跟他比较熟了，也没准备瞒着，吞吞吐吐道：“也没什么，就是……我遇到好哥了。”
这说的是杨好。
朝兮还记得这个名字，这个高中生三人帮里的一员，先前在古潼京里失散了，后来急着去墨脱，朝兮也忘了打听他的下落。
“怎么还打起来了？”
“好哥他……他怪鸭梨把他带到了古潼京，他跟我们失散后，好像吃了很多苦……”苏万揉了揉脸上的淤青，涩然道：“他怪我们也是应该的，可是鸭梨，鸭梨他……”
黎簇这个时候，大概还在汪家读蛇吧。
朝兮垂了垂眸，算算时间，其实也快结束了，可没有人能确定会在哪一天结束。
苏万说，杨好在古潼京被一个霍家人给救了，那人叫霍道夫，是霍家的外戚，按年纪算霍秀秀的堂哥。
这个霍道夫，朝兮是后来才知道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在古潼京。他好像跟陈金水有些首尾，看年纪不到三十岁，打扮的像个精英，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颇有些斯文败类的意思。
朝兮问过霍秀秀，说是霍道夫接手了霍有雪的生意，还不声不响地吞了李家、齐家的一些盘口，虽说还没做大，但已有夺权之心，实在让人头疼。
杨好跟在这种野心家身边，想必是要思想偏颇了。
然而，这是他们几个孩子之间的事，朝兮没理由过问。
他只是嫌弃地把棉签和药水丢给苏万，啐道：“自己去洗手间，对着镜子擦擦药。跟你师父学了这么久，打架都打不过一个街溜子，丢不丢人。”
“我那是让着好哥的。”苏万嘟囔道，“从沙漠里出来这么久，我也没找到他，是我对不起他。”
然后就念念叨叨地跑去卫生间了，毕竟这种小伤，也不好意思麻烦护士小姐姐。
*
与汪家的决战在即，朝兮不想让黑瞎子费心思虑太多，所以都是暗中跟吴邪或解雨臣联系的。
解雨臣一直在长白山的别墅里住着，时常会帮朝兮处理一些积存的事务，张长风貌似很敬仰他，觉得他才有一个集团老总的样子，他们的相处也十分融洽。
吴邪也始终在墨脱没有回来，说是怕引起汪家的注意，朝兮收到的最新消息是他的伤口结痂了，他拍了一张胖子给老三夫妇上坟的照片。
他的照相技术挺垃圾的，胖子的侧脸都是虚化的，不过朝兮看到墓碑前多了一个破旧的陶盆，里面在烧着经文一类的东西，字体是瘦金体，那是吴邪的手笔。
他们每个人，都在做着这样那样与时局无关的事，可这种“无关”，仔细想来还是有些刻意的，就好像设法给自己找了事来做，以度过终局前的冗长光景。
等啊等，等啊等，等到夏末秋初的凉爽时节，癸巳蛇年辛酉月壬辰日，朝兮的手机上终于响起了那个期盼已久的消息。
他给了黑瞎子一个很不走心的借口，说要出个远门。
黑瞎子闻言怔愣良久，最后拉着他的手说：“我等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好。”朝兮一口应下，旋即嘱咐苏万要照看好黑瞎子。
苏万自然满口答应。
秋分，古乃祭月之日，吴邪能调动出来的所有势力在汪家总部外集结。
地址是通过蛇传递出来的。
这是一次丝毫不逊于史上最大盗墓活动的行动，除了吴家、解家、霍家，张日山作为会长，也派了许多人来助阵，朝兮则提前联系好了老狐，让他带着雇佣兵埋伏在外围，主要负责击杀逃脱的汪家人。
能够组织起这样的行动，一要感谢汪家老祖宗为了掩人耳目，把总部设立在了一个堪称“孤岛”的与世隔绝之处，连官方都发现不了。二要多亏张日山这么多年跟官方的特殊关系，给他们开了方便之门，无后顾之忧。
为防有汪家人坏事，朝兮还戴上了黑瞎子的面具，除了亲近的几个，就没有人知道他是谁了。
秋高气爽，天清云淡，吴邪现在一处山丘之上，看着远处规模庞大的建筑群落，勾了勾唇角。
“鸿雁高飞，今天会有好事发生。”朝兮走到他身旁说道。
吴邪侧首，对他的脑回路有了新的认知，“杀人，算好事？”
“那些人……都该死。”朝兮衔着一丝冷冽的杀意，目光旷远而深沉，“……早就该死了。”
张家，汪家……都是一样的。
吴邪蠕动着嘴唇，心想，等今天之后……他和谢朝兮，大概就没有在一起抱团取暖的必要了吧。
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没理由临阵退缩。
但他不知道他会这么惋惜。
他再也没有“借口”跟谢朝兮在一起了。
“你的伤还没好利索，等会儿有我呢，你别往前冲。”朝兮瞥了一眼他脖子上的红痕，顺手把一对伯莱塔92F塞进他的口袋里。
吴邪瞧着谢朝兮，恍惚想起，认识他也有小十年了，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么可靠，总是喜欢冲锋在前，恨不得自己一个人趟平了所有的机关要塞，把其他人护在羽翼之下。
主要是对张起灵，却又不仅仅是张起灵。
就比如现在。
这是一场说起来惊心动魄，实则速战速决的死决。
九门与汪家，张家与汪家，谢朝兮与汪家，绵延了几千年的争斗、阴谋、杀伐，终于是在这一天，画上了休止符。
这其中还有一个小插曲，就是在他们到达前的几天，黎簇就已经消失了。
在汪家，在重重防守的汪家，一个腿断了的十七岁少年，无声无息的消失了。
这件事下汪家引起了轩然大波，经过无数次搜寻和演算，他们得出了一致的结论，那就是家族内部出现了内奸。
这太可怕了。因为汪家与张家不同，汪家完全是由一群志同道合者创建的家族，不像张家是倚靠一脉相承的血缘，这种由信念组成的联盟看似紧密，却也终将因信念而分崩离析。
就像张家因为圣婴的谎言而衰败那样，汪家内部围绕着黎簇和吴邪的阴谋而出现了许多裂痕，他们开始神话吴邪这个人，并久违地想到了谢朝兮——那个曾经和他们合作覆灭张家的“张惊浪”。
但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推演出一切的真相，现实的杀机就已经到来。
真刀真枪的危险，远比那些未知的恐惧来的更为直接。
杀戮，鲜血，死亡。
和解雨臣一起冲进去的时候，朝兮握紧了黑金古刀，心想：大侄子呦，你看看，你二大爷在给你打江山了。
杀人如麻，有时候是可以用字面意思去理解，就是真得杀人杀到手都麻木了。
杀了多少人，他其实也没数，更不记得，反正杀到最后把解雨臣都吓到了，怕他杀红了眼走火入魔，让他歇歇。
杀到黄昏，残阳如血。
汪家总部尸横遍野，流血漂橹。
还是有一部分人逃了出去，但已不成气候。
吴邪手上那只叫小满哥的狗，也把汪家养的黑飞子清理得差不多了。
朝兮和解雨臣身上都是血，他们背靠着背坐在山丘上休息，胖子给他们一人嘴里塞了一支烟，又呛又辣，可是提神解乏。
吴邪仍不被允许抽烟，当然他也没心思抽烟，只是看着远处发呆，朝兮猜测，他可能在担心黎簇。
黎簇的人生，恐怕永远回不去了。
有人会走出雪山。
有人将留在沙海。
还有人，在生生世世里无尽地徘徊。
香烟抽到一半，朝兮突然发现对面山坡上，有一个人在看着他。
距离有些远，他努力看了好半天，才发现那是张海客。
张海客怎么在这里？
他心头一紧，思索：张海客是混进了九门的队伍里，还是原本就在汪家总部？
他大声叫来了一个人，拿来望远镜，才得以看清了张海客的面目。
张海客应该也知道他在用望远镜看，所以做了一个“二叔”的口型，显然已经看穿了他的伪装。
他发觉，张海客的神情很奇怪，那种奇怪他甚至无法形容。就在他思索无功之际，张海客忽然转过身，消失在了层层密林深处。
……算了，管他呢。
谢朝兮把望远镜丢回去，轻轻闭上眼睛，心头有了一种难得的平静。
而远处，夕阳西下。
这是汪家的落暮。
一切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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