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水行里的麻烦
秦讨在佟小乙向父亲祭拜时仔细地注视着，他想从这个年轻的“叔叔”身上发现些什么，可惜什么也没有，佟小乙满脸的悲伤没有虚假的成分，并且在回过头来时，甚至眼中有泪。
“佟叔，多谢您的祭奠，我爹在天之灵定会十分感激。”
佟小乙扫了一眼旁边的三位副帮主，秦讨摆了下手，三人都退了出去。
室内有些昏暗，原来秦天兽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向来灯火辉煌，樽中酒常满，座上客不空。佟小乙自小由李继勋抚养长大，在这个人面前他从来都是规矩森严，连大声讲话也不敢，孤独才是他最大的敌人。
长大后，佟小乙特别喜欢这种高朋满座的生活，没有要紧的事情，他便整日呆在这里。这些人酒喝得大了，就胡吹大气，经常把道听途说来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他听，那些哄堂大笑，那些莺歌燕舞，真是美妙极了。
可如今呢，整个的大厅中冷冷清清，凄凉的气氛笼罩着一切。他又环顾了一周，问道：“一切还好？”
秦讨先点点头，又长叹一声，“已经说不到好还是不好了。”见佟小乙面露诧异之色，接着说道：“咱们花子帮表面上看还好，其实这些年一直在走下坡路。近几年来，帮会里的人越来越多，几位副帮主渐渐也有些气候，就各自拉拢不少人。父亲在的时候，跟几位叔伯也是勉励而为，哪知一天之内这些人全都……”
佟小乙点点头，表示明白。
“老一辈的人突然这么一走，瞬间便成了群龙无首之势，我仗着父亲留下的威名，名义上做上了总帮主的位子，其实背后有些人很不满意，小侄恐怕也难长久。”
“把这些的名字告诉我，我倒真想知道哪些人感觉翅膀硬了。”
“若是帮里的人暗中捣鬼，小侄自己也能料理，是外面有人插手。”
果然像主人说的那样！“知道是什么人吗？”
秦讨摇摇头，“我正在想办法，但对方很神秘，他们已经暗地里接触了帮里的一些人，答应给的好处很大。”
“帮里哪些人？”
“佟叔，能告诉我其中就里的肯定是咱们的人，但我相信还有些人根本就不会跟咱们说实话。”
不错！胆敢跟外人偷偷握手的人肯定不会说出来，究竟有多少人在参与？又有多少人脚踏两条船，左右摇摆？更有多少人在悄悄培植自己的势力呢？
“秦讨，你要小心些，先注意身边的人。”
佟小乙武功高明，但跟金小乙比起来不够聪明，遇到这样的难题脑子有些不够用，只好就此打住，回去问主人定夺吧。
听到手下人报告佟小乙来了，黑潭只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水行人的架子很大，只因宫里从皇帝到低等嫔妃的用水都是他们专供。他们整日都同尚书内省的尚食局、内侍省打交道，这些人官职并不高，但每天面对的不是皇帝、皇后，便是六尚局的掌管人，哪个在皇帝皇后耳旁吹吹风，都能让你一步登天，或者堕入地狱。每年这些人从水行中抽出的“业金”十分丰厚，各个赚得盆满钵满，同时有些人的家产事业都由水行在宫外帮忙打理，是以水行有了这些人在背后撑腰，底气便较其它几大行来得充足。
但老把头在世时对水行帮众约束极为严格，并不允许手下兄弟以此飞扬跋扈，因此比较起来，水行只一心埋头做买卖，并不参合其它各行的事务，但其它各行想把手伸进水行来捞取油水，那也绝无可能。
大厅中间放置一只极大的水缸，据说是皇后所赐。缸中养着几十尾尺把长的红色鲤鱼，见有人来，个个张口摇鳃，以为要投食。佟小乙站在缸前等了半晌，才见新任把头黑潭慢慢走出来，只向自己抱一抱拳，算是打了招呼。
小乙心里有气，知道水行向来自大，但老把头对自己也不敢如此托大，见黑潭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来。
“久违了，黑兄弟！”他知道眼前这个皮肤黝黑、皮肤紧绷的年轻人性格有些古怪，向来不爱与人交往。
黑潭略一点头，伸手请佟小乙坐下。“佟哥儿来此有何贵干？”
话问得很突兀，竟然开门见山。他甚至没有安排人给自己上茶。
“受主人委派，特来水行探望，最近帮中事务一切可好？”
“哪个主人？”
“黑兄弟莫要开玩笑，这话传到我家主人耳中，于你我可都不大方便。”
“于你不方便，却于我何干？你口中的主人可是李继勋吗？”
“放肆！”佟小乙一掌拍在桌面上，吓得大缸中的几尾红鲤呼地跃出了水面。
“佟哥儿小心，这些鱼可是宫里娘娘赐的。”
“便是皇上御赐的那又怎样？这些年我们云机社一直对水行的事务不甚插手，那也不见得就由你们如此无礼！”
“你是在提醒我们云机社的厉害吗？实话对你讲，咱们水行这些年可也没少笑纳，便是没了你们，咱们水行一样在京城之中吃得开、兜得转！”
“这么说你们水行觉得亏了，是不是？想要将咱们撇开，自立门户！”
“实话对你讲，我义父活着的时候，我几次提醒他老人家，没必要总看别人脸色行事，如今水行里我说话，这个规矩只怕得改一改！”
“怎么改？你改得了吗？不要以为宫里识得几个人，就敢如此张狂，那些人在我家主人眼里并不值一文！”
“云机社！嘿嘿！你回去告诉你家主人，自本月起，‘业金’免了！”
佟小乙再也忍耐不住，纵身上前左掌虚探抓向黑潭前胸，右手成拳微一后撤，作势便要击出。他知道黑潭武功不弱，听说是水行中第一高手，却也不怎么将他放在心上，担心伤了他，是以只用了五成功力。
黑潭立在当地一动不动，脸带冷笑，“据说四公子武功卓绝，姓黑的早就想找机会切磋切磋，你不必让我，如果我今天死在你手里，那是活该！”
他识破了虚招。佟小乙有些踌躇，他没得到主人的指令，不敢下手伤了他，毕竟此人是水行中的大把头。“好！你能接下我三掌，今天我便饶了你！”
也不待黑潭答话，左掌竖起，呼地一掌击出，仍是前胸。黑潭向后踏出半步，仍避这开掌力，他深吸一口气，前胸陡地向后缩回半尺，小乙手掌便只掠过他衣衫。这一掌仍用了五成力，两人相距不过尺余，但黑潭轻巧避开，大出小乙意料。
思忖之间，人已经跃起双掌齐出压向黑潭头顶，已经用上了八成力道，黑潭双膝微屈，一声呼喝，也是双掌齐出迎了上去，呯的一声，佟小乙腰上用力，身子在半空中倒翻了一个筋斗，向后纵出。看黑潭时，见他面不改色，稳稳立在当地。
“好功夫！”佟小乙赞道，“黑大把头年纪轻轻，竟然一身正宗嵩山派内功，名家弟子，厉害！”
黑潭只觉胸中气血翻涌，不敢说话。佟小乙只凭适才一次对掌，便识出自己师门，自己刚才接他双掌，已尽全力，仍然颇有不敌，他这才知道“四公子”之名果然名不虚传。他暗中调整内息，但觉眼前金星乱舞，知道已然受了内伤。
佟小乙眼光何等锐利，哪能要一口气缓过来，说不得拼着受主人责罚也要将他伤在掌下，否则以后水行众人再也难以约束。他右掌一立，喝道：“大把头，接我最后一掌！”人随声至，立掌如刀直劈黑潭头顶，眼见这一掌打得实了，黑潭只怕命丧当场。
便在此时，黄色人影闪处，一人伸手轻巧架开这一掌，佟小乙手臂发麻，不由连退三四步才止住身形。
“嗯，如此年纪，功夫练到这般境地也就不错！京城四公子，嘿嘿！也不过如此。”
佟小乙定睛看去，见黑潭面前站定一个老道，鹤发童颜，精神矍铄，左手一根拂尘，右手正抵在黑潭后心为他推宫过血，忽然哇的一声，黑潭一口鲜血直喷出来，老道才收了右掌，“你太也大意，几乎丢了性命，知道么？”
黑潭微微躬身，并不说话，水行一个兄弟自外面进来，扶他进了后堂。行走之时脚步踉跄，受伤已然不轻。佟小乙见了，暗叫侥幸，不知他第二掌便受伤如此之重，如果不是老道出手架开，自己的第三掌势必要了他的性命。
“佟家小哥儿，我也不以难为于你，今后水行大小事务不必你们费心，只管把这句话传给姓李的！”
这道人刚才只轻轻一架，佟小乙便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但就这样被他轻易吓得回去，主人那里如何交代得明白？轻叱一声，白光闪处一柄短剑早抄在手中，身子滴溜溜打了两个旋子，人已经向道人扑了上来。
老道知他不肯轻易便退，早就打定主意让他吃点苦头，见他猱身而上，手中短剑霎时便接连刺出三剑，当真不可小觑。他身形急闪，人已经到了大缸旁边，佟小乙如影随形，脚下加劲，却始终追道人不上，手中短剑只管向前刺出。
两人围着大缸转了五六个圈子，忽听道人一声长笑，“竖子大胆！”小乙突觉手腕一麻，短剑早已经脱手飞出，原来道人陡地停下飞奔的身形，伸右手两根手指在他手腕一点，短剑再也拿捏不住，脱手向前飞出，那道人左手拂尘挥出缠住了短剑剑柄，短剑突地转身飞回直刺小乙面门，这剑来势好快，眼见躲闪不及，道人拂尘微向上甩，哧的一声插入屋顶，直没至柄。
道人击腕、缠剑、抛剑连续三势眨眼之间便即完成，佟小乙只看得头晕目眩，接着胁下一麻，已经被点了穴道。
“小子无礼，给你点教训！”佟小乙全身丝毫动弹不得，却听得清楚，听那道人吩咐两个将他扔到街上。佟小乙心中大悔，刚才已然知道自己远不是人家的对手，却仍要争强，现在被人扔到街上去，街面之上哪个对他不熟悉的，羞也羞死了。这几个月来当真是流年不利，不是被人当作赌资扔到赌桌上去，就是被人像死猪一样抛到大街上来。
“多谢道长出手相救。”黑潭被一个副把头搀扶着走了出来，“佟小乙这次受了……受了大辱，必定……必定会想办法……”话没说完，咳嗽起来。
“放心，一切自有安排。你不听我们的话，是以几乎失了性命，这下可知道厉害了吧？”
黑潭哼了一声，“不论是谁，我们……我们还不是一样……要听话，你们之间相互争利，却害得……害得我义父……”
那道人双眉一竖，冷笑一声，“你想替你义父报仇，那还不容易，只管放马过来便是。只是你莫忘了看过的那本册子，他早就该死，这样的人有多少老道便杀多少！”
黑潭又是一阵大咳，嘴角渗出鲜血。“这么说，是你杀死了他老人家！”
“不是我亲自下的手，以他的那点狗屁能耐，老道不屑。不过你就算到我的头上好了，我不着急，等你养好了伤，随时可以来找我，只是在此之前，水行不得再与云机社有任何的联系，如果不听……”
呯的一声，大缸竟然炸得粉碎，红色鲤鱼在地面上不住翻腾跳跃，原来老道拂尘挥出，竟以柔软的马尾击碎了这个硕大的汉白玉鱼缸。
听到声响，十几个人冲进屋内，见皇后赐的宝物竟然碎成几十块，无不大惊失色。扶着黑潭的副把头只吓得目瞪口呆，但身旁的黑潭却坚如山石，岿然不动。
佟小乙直到六个时辰之后穴道才解开，秋雨从下午一直下到半夜，他就那样躺着，无数的人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过来帮他。凡是认得他的人，远远地绕开了，凡是知道他的人或者好奇地在远处望上一眼，或者干脆就从他身旁走过去。
孤独和无助感再次袭来，他已经好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自从李继勋把他领到家里，供他吃喝，教会他识字，教他练武，那种可怕的孤独感就很少再来惹他，而他为了它们再回来，就常常到人多的地方去，只要有人就好，如果花子帮没人陪他，他就会主动找几个街边无家可归的人，请他们吃饭、喝酒，或者高兴的时候，就领着这群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去一家勾栏里找女人，不管怎样，只要能够度过黑夜就好。
可是今天一切都变了。他曾经无数次厌烦每日要同无数的人打招呼，那些人远远地就会向他问候，无论哪家店铺，只要他肯屈尊进去，那都会受到最上等的招待。
但是一切都变了。黑暗裹挟着孤独，在秋雨秋风的怂恿下不住抽打他的身体，他的身体比岩石还坚固，但他的心灵却脆弱的像块奶油。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泪水和着雨水恣意地流淌，但他没有放出声音来，而且勉强抑制着哽咽时身体的颤动。
小腹处一阵刺痛，他知道穴道解开了。但他仍然躺在那里，因为他不知道去哪里，他要如何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主人呢？
玉姑打开那扇小门时，雨已经停了，但秋风还在吹着，烛光将她弯曲的身体摇曳在墙壁上，像一个模糊不清的皮影戏中的人物。
“佟哥儿？是你吗？你……你这是怎么啦！”
“主人……睡了吗？”
李继勋还没有睡觉，因为他早就步入了睡眠很少的阶段，六十多岁了，哪有宝贵的时间这样奢侈度过呢。佟小乙进来的时候，身上的衣服还滴着雨水，他拒绝了玉姑为他准备的干爽衣物。
“肯定不会是花子帮干的！”李继勋思忖到，“尽管如今的帮主秦讨对他没有好感，但秦讨想坐稳这个位子，还要依靠佟哥儿。”
“水行的黑潭武功不弱，但他还不是你的对手，他们找来了帮手？”
佟小乙点点头，神情沮丧得让玉姑恨一得一脚踢死了他。
“你能告诉我些什么呢？你要不要先回去睡一觉，休息好了再来向我报告，我会原谅你这次的无礼，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但我要提醒你，以后再敢以这种面目来见我，咱们就什么交情都没有了。”说得很平淡，就像从前他跟三个小乙聊家常一般。
要不要先回去睡一觉，这不是个选择题目，佟小乙跪下磕了个头，默默地转身，走了出去。玉姑想说些什么，李继勋摆了一下手，示意她也出去。
“我会知道一切的，不需要佟哥儿告诉我。”他仍然平静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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