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廷裕从省外开完会驱车回京市公安局，他才将警帽搁在办公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才解了警服的外套两颗扣子，敲门声就响起了。
他应了声，“进。”
负责他日常工作的副手是去年才转正的警校实习警察，“关副局，值班室的警员让我把这个给你。”
一盒小孩子的满月宴伴手礼搁在了他的桌案上，喜庆的红色布袋，里面装的是几袋儿童零食和一张邀请函。
他这几天大大小小的会议没停过，有些疲倦地揉了揉鼻梁，一边拆一边问，“谁送来的？”
助手想了一会儿，“一位姓田的女士。”
关廷裕也正巧将邀请函展开，上面是一排手写的娟秀小字，笔锋婉转，“诚邀关廷裕关警官来参加我女儿珊珊的满月宴。”
下一排是酒店地址，时间就是今晚七点，落款人是田馨、霍霆。
关廷裕将邀请函一合，摁亮了手机屏幕，看了眼时间，立马将身上的警服脱下，拿起挂在立式衣架上的常服套上，“怎么现在才给我？都六点半了，从这里到豪丽大酒店晚高峰指定堵车。”
副手没想到关廷裕这么重视这件事，这伴手礼都不是私下给他的，是放在值班室，关廷裕收到的锦旗，鲜花篮，还有他下基层工作得到一些奖章邮寄在值班室放了很多，送不到他手上都搁在值班室。
这次他出差半个多月都没回，值班室的警员都是轮岗，每周都一样，要不是今天刚好轮到对这事有印象的警员叫住了他，或许这袋伴手礼都送不到他的局长办公室。
“那关局，我现在去安排车。”副手立马授意，抬步就要出门。
关廷裕叫住了他，“算了，打车更快。”
“好。”副手摸出手机，忙叫了一辆网约车停在了公安局门口。
赶往满月宴的路上，关廷裕看了好几次腕表，他的手掌搁在大腿上时不时轻攥成拳，副手不禁纳闷，往日里一向内敛威严的关副局长何时有过这样紧张的时候。
“关副局，田小姐是你什么人啊？”他没忍住多嘴问了一句。
豪丽酒店转眼即到，关廷裕没空应声，下了车，他也没有着急走进去，而是在酒店的旋转门前，整理了一下衬衣的领口，抚了抚身上这套常服西装袖口的褶皱。
“帮我看看理顺了吗？办公室没有西裤，警裤都没来得及换。”
他碎念一句，副手忙帮他左整理右看看，拍上了马屁，“关副局，挺好的，你这样年轻帅气的公安局副局长能找出来几个。”
关廷裕便带着副手上了电梯，他数着楼层键上跳动的数字，在十楼的宴会厅电梯门打开了，吊灯流淌着蜂蜜色的光，进厅之前的门口是应景的蓝粉色气球拱门。
正中央滚动的电子屏幕播放着孩子的满月照，照片里的小家伙有一张粉嘟嘟的小脸，白里透着红，两颊的酒窝深陷，笑起来就像是舀了一勺蜜。
那酒窝跟田馨笑起来的时候一模一样。
关廷裕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副手也感叹，“这小娃，长得真不赖。”
宴会厅陆陆续续的宾客入座，田馨在休息室给襁褓里的女儿喂奶，幼小的珊珊吮吸乳汁的时候，她感觉麻酥又温热。
外头有李志伟帮忙接待宾客，商业上合作的伙伴居多，田馨的大学同学也来了不少，许一萌，夏明朗还有王小斌也在。
小孩子跟喂不饱似的，她的手拖着孩子酸得很，外头越来越热，一会儿还得抱小孩出去迎客，田馨有些着急，“出来前就喂过了，怎么还这么饿？”
霍霆眸色稠暗，支了手掌贴在她的手背，给她借了些力气，“不急，得让孩子吃饱。”
孩子一吃饱就躲在襁褓里，咬着自己的小粉拳头，红润的小嘴上拉出了一丝粘稠的口水混着几滴没有咽下去乳白奶汁。
霍霆接过自己女儿的襁褓，看着她那憨态可掬的样子，可爱得紧，凑到她的脸颊上嘬吧了几口。
田馨整理好自己的礼裙，拿了张婴儿专用湿纸巾给小孩擦嘴，“孩子嘴还没擦呢。”
李志伟敲了敲休息室的门，“霆哥，冷晏礼来了。”
应酬场合，霍霆不得不又将襁褓放到了自己爱人的手上，他将自己身上外套披在了田馨的肩头包裹住她裸露的细白香肩，“小九，初秋降温快，别感冒了，我一会儿过来找你。”
“好。”
田馨抱着襁褓，一颗心都扑在孩子的身上，男人要走，她也没有抬头，只看着女儿那张天真而清澈的脸蛋，觉得整个甘甜明朗的世界都浓缩在了这个小小的襁褓里。
霍霆吃味，轻捏她的下巴，让她不得扬起头问，“还有什么事吗？”
“有了孩子，就忘了你男人？”
霍霆吻她的唇角，面孔是坚如磐石的风华冷峻，明亮风流得很。
田馨被吻得天旋地转，男人唇齿抽离的时候，她还有些埋怨嘟囔，“珊珊才喝了奶，不知道够不够，你别吵她。”
李志伟的敲门声再次响起，霍霆无奈浅笑，手里捏着金属龙头杖，迈步出了休息室，田馨是在休息室里看着珊珊没再嚷吃奶才抱着孩子出去迎客。
一出现就围过来许多人，看着襁褓里的粉雕玉琢的小孩都来逗弄，田馨挨个寒暄几句，抬起头时就看到了才进门的关廷裕。
她抱着襁褓穿过人群，身上的礼裙的裙摆扫过地毯，“关警官，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田馨柔和的声线让关廷裕的视线从大屏幕落在了她的身上，寻到霍霆后的两年，关廷裕事业正值风口，各种职级的会议还要下基层跑任务，哪怕已经在三十一岁那年坐稳了警局第二把交椅，他依旧没有丝毫松懈。
跟田馨的联系变成逢年过节短信里的几句问候，很偶尔才聚上那么几次。
“孩子给我抱抱。”关廷裕看了眼田馨怀里的襁褓。
“她还没有大名，只有个小名叫珊珊。”
田馨将襁褓递给关廷裕，他小心托住襁褓，看着怀里幼小婴孩的瞳孔里是宴会厅浮动的灯光银河，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的胸口荡开。
“眼睛倒是很像你。”
“是吗？”田馨的视线离不开珊珊，她靠关廷裕近了些，伸出根手指戳戳女儿的脸蛋，逗着她，“他们都说她的梨涡挺像我的。”
田馨一靠近，身上绕着的一股奶甜香便涌入关廷裕的鼻腔，其实他说谎了，珊珊的那双眼睛更像另一个男人深邃眉眼。
他只是在这一刻自私地想抹掉点什么。
“这是礼金，我来的时候有些赶。”
珊珊被抱回了田馨的怀里，关廷裕刚从警局赶过来，只能用信封将自己抽屉里一沓现金都塞了进去。
“我不该收你礼金，你现在副局长的职级在身，本来就忙，能抽空来一趟都不错了。”
田馨推诿，关廷裕却坚持要给，“得收下，不是给大人的，是给珊珊的。”
见状田馨也不好说什么，让一旁的负责签收礼金的人接下信封。
副手在中途出去接了个警局的电话，没几分钟就着急进来，“关局，城南有持械斗殴的恶性事件，出警的人回来说有群众伤亡。”
关廷裕脸色不满，“怎么偏偏这个时候？”
副手也是一脸为难，“关副局，事发突然，谁也没有准备。”
田馨一边轻拍襁褓里犯困的婴孩，一边理解出声，“你去吧，工作更重要。”
关廷裕点了下头，警裤泛起几丝褶皱，人便出了宴会厅。
他的副手早就联系了局里的车来接，公事得用公车才有威慑力。
进门前还没有下雨，离场时却下了一场稠稠的秋雨，淅淅沥沥浇透整座城市。
关廷裕神情郁郁地路边燃了根烟，酒店的旋转门将他挺立的身影分成了四等分。
警车顶灯在不远处切开雨幕而来，副手早一步动身，撑开在酒店门口拿起的雨伞，“关副局，车到了。”
关廷裕的脚刚踏进雨里，身后的旋转门发出一声轻响。
“关警官。”
一抹披着灰色男士外套的娇小倩影拾阶而下，周围闪烁的霓虹在细雨中朦胧，关廷裕应声转身。
田馨那张脸一如八年前在至真园门口投下的大片阑珊灯火里一般生动纯净。
她将手里抓着的一把奶糖塞进了他的手心，“拿点糖走吧，沾沾我女儿的喜气。”
如这场细雨一般酸酸涩涩的情绪在他的胸口荡开，“雨要下大了，你快回去。”
“好，你执行任务也要小心。”
田馨说完提着裙摆小跑回酒店。
关廷裕在雨雾里看得清楚，在旋转门里头，霍霆挺拔沉默的身姿立在大厅，他在等田馨。
“关副局，我们不走吗？”副手出声询问。
关廷裕撤回视线，手里攥紧了几枚奶糖。
八年来他用余光小心呵护一段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恋，他知哪怕他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显赫门第，事业上了何等的巅峰，满身荣光，这个女孩的心也不会落在他的身上。
坐上警车之后，他拨了一枚奶糖扔进了嘴里。
如同某年的春节前夕，田馨在漫天飞雪里抱着一袋冒着暖乎乎的糖炒栗子站在一簇艳红的寒梅前，往他的手里塞了一枚板栗。
他那年异地执行任务没有能回家，在冷清的异地警局里将板栗放进了嘴里咀嚼，舌尖上炸开一阵的甜腻滋味。
到现在，这奶糖分明该比栗子还甜，如今嚼着尽有几分苦涩。
关廷裕从警以来，除了在霍霆的涉黑案上屡屡碰壁，在其他任务和出警执勤中，从未受过重伤，也未中过子弹，他的仕途波澜却不曲折，皮肉之苦很少。
也算半生光明坦途。
却有一枚无形的子弹在他二十六岁那年与田馨的第一次相遇开始便从弹道里射出，穿过斑驳的时光，越过峥嵘的岁月，跨过黑白的立场，击中他坚韧的心脏。
关廷裕神色晦暗而寂寞，未落的泪是车窗上的雨水纵横。
所有汹涌的情绪都克制在他笔挺警服的褶皱里，藏匿的爱意也成为他从警生涯中一桩永不归档的悬案。
有些子弹就是注定要嵌在血肉深处，终生不取。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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