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不是那种倾盆而下的暴雨，也不是江南细雨般的缠绵，而是冷得刺骨、密如针尖的阴雨，像是从地底渗出的雾气凝成水珠，无声无息地落在车窗上，蜿蜒出一道道灰黑色的泪痕。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边缘那层剥落的皮革，指尖传来粗糙与潮湿混合的触感。这辆车……太旧了。老得不像还能行驶，可它偏偏一直在开，从未停下。
窗外是模糊的夜色，没有路灯，没有街景，只有一片混沌的墨黑，仿佛整条路都被遗弃在现实之外。玻璃上映出我的脸——苍白，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像一具被时间遗忘的尸体。可我知道我还活着。至少，我以为我还活着。
直到现在。
“我们不是鬼。”林晚的声音忽然响起，低哑得像从一口枯井里爬出来的回音，“我们是……未完成的对话。”
她站在过道中央，背对着我，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肩头，像是刚从水中捞起。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刀，缓缓割开了这辆公交车上长久以来的沉默。那一刻，空气仿佛凝固了，连雨滴敲打车顶的声音都消失了。
我猛地抬头，目光扫过车厢——七个人，不多不少，全都坐在各自的位置上，姿势僵硬，眼神空洞，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钉死在这辆移动的牢笼里。司机始终没有回头，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泛白，仿佛他也在害怕一旦松手，整辆车就会坠入虚无。
可现在，林晚说出了那句话。
“未完成的对话”？
我心头一震，记忆如潮水般翻涌，却又像被一层厚重的雾遮住，看得见轮廓，却抓不住细节。我记得那天……好像是冬天。雪很大，路上结了冰。一辆公交车，在拐弯时失控，撞上了桥栏……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记得全貌。
但我们都在这里。
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同一段路线，同一个夜晚，同一种寒冷。起点是城东的老客运站，终点是西山殡仪馆外的岔路口。可每次快要抵达时，天就突然下起雨，路开始扭曲，时间像是被人按下了倒带键，一切重新开始。
起初，我们都以为是机械故障，或是司机精神失常。后来，有人怀疑是劫持，有人想跳车，可门打不开，窗户也砸不碎。再后来，恐惧吞噬了理智，争吵、猜忌、冷漠……我们彼此疏离，像七具行尸走肉，麻木地等待下一次循环。
可林晚不一样。
她是唯一一个始终清醒的人。她会在每次循环开始时记录时间，观察每个人的微表情，甚至试图和司机说话。她说：“这不是意外，这是惩罚。”
我一直不信。
直到今晚。
当她说出那句“我们不是鬼”时，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我们确实不是鬼——鬼是有形有影的存在，而我们……更像是执念的残影，是灵魂深处不肯闭眼的那一部分。
这辆车，根本不是真实的。
它是七个人共同执念凝聚而成的“意识之车”。
我们的愧疚、遗憾、逃避、谎言，像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在死亡降临的瞬间交织缠绕，编织出这辆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公交车。它不属于阳间，也不属于阴曹，而是卡在生死之间的夹缝里，由我们的潜意识驱动，不断重演那一夜的悲剧。
因为……我们从未真正面对过彼此。
我想起来了。
那天晚上，车上确实有七个人。司机老陈，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林晚，刚下班的护士，手里还拎着药盒；胖子张强，总爱吹牛的销售员；戴眼镜的大学生小周；穿校服的女孩小梅；还有我和另一个男人，姓赵，我不记得他的职业，只记得他一直盯着手机，脸色铁青。
事故的起因，是因为刹车失灵。
但真相，远不止如此。
老陈喝了酒，一小杯，他说不影响开车。张强在车上大声喧哗，还抢了小周的耳机放摇滚乐。小梅晕车，吐了一地，没人帮她清理。小周嫌她脏，骂了一句“晦气”。我低头玩手机，假装没看见。赵某……赵某在后座悄悄拍下了小梅呕吐的视频，准备发到网上博流量。
而林晚，她是唯一想帮忙的人。她蹲下来，用纸巾一点点擦地，轻声安慰小梅。可没人理她，甚至有人笑她多管闲事。
就在那一刻，车子打滑，撞向护栏。
玻璃碎裂，尖叫声划破夜空。火光腾起，浓烟滚滚。等我再睁眼时，已经坐回了这辆车上，一切重来。
原来……我们都死了。
那一撞，夺走了我们的生命。可我们的灵魂不愿离去，因为心中有太多未说出口的话，太多不敢承担的责任。老陈后悔喝酒，张强后悔惹事，小周后悔冷漠，小梅害怕被嘲笑，赵某害怕曝光，我……我后悔袖手旁观，而林晚，则后悔没能救下任何人。
于是，我们的意识被困住了。
这辆公交车，就是我们集体潜意识的投影。它没有终点，因为它承载的不是旅程，而是忏悔。每一次循环，都是命运给予我们的一次机会——让我们重新坐在一起，直面彼此，说出那些藏在心底的歉意与真相。
可我们一次次失败。
我们选择沉默，选择指责，选择遗忘。
直到林晚终于觉醒。
“你们听到了吗？”她突然转身，目光如炬，扫视每一个人，“我们不是乘客，我们是囚徒！这辆车不会停，除非我们承认自己做过什么！”
车内一片死寂。
老陈的手微微颤抖，方向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张强低下头，额头上渗出冷汗。小周摘下眼镜，用力擦拭镜片，仿佛这样就能擦去记忆。小梅缩在角落，抱着书包，肩膀轻轻抽动。赵某的脸色惨白，手机屏幕早已熄灭，像一块冰冷的墓碑。而我……我感觉到胸口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
“我说……”我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我说……对不起。”
这句话一出口，整辆车猛地一震。
车灯闪烁，仪表盘上的数字疯狂跳动。窗外的雨突然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无数只手在拍打。地板开始渗水，一股腐朽的气息弥漫开来，像是从地底深处涌出的怨念。
“我也……对不起。”张强抬起头，声音发抖，“我不该……不该那么吵，如果我没闹，也许……也许就不会分心。”
“我……我也错了。”小周哽咽着，“我不该骂小梅，她只是个孩子……我只是……只是不想显得软弱。”
小梅抬起泪眼，轻声说：“我……我不怕了。我不怕别人笑我了。”
老陈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沉重：“那晚……我喝了一杯白酒。我以为没事……可我害了所有人。”
赵某猛地站起来，浑身发抖：“我……我录了视频，我想红……我想让人看笑话……我是个畜生！”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林晚身上。
她静静站着，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制服上晕开一片深色。“我没有救下你们，”她说，“但我一直在试。现在，我想试试……让我们一起结束这一切。”
话音落下，车内骤然安静。
雨停了。
车窗外的黑暗开始退散，露出一线微弱的晨光。远处，一座石桥静静地横跨在河上，桥栏边残留着撞击的痕迹，油漆剥落，钢筋裸露——那是我们死去的地方。
“终点到了。”林晚轻声说。
车门缓缓打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外面是一片宁静的田野，晨雾缭绕，鸟鸣清脆。那不是人间，也不是地狱，而是一种……释然。
我们一个个起身，走向车门。脚步不再沉重，灵魂终于轻盈。
当我踏出车门的那一刻，回头看了一眼。
那辆公交车，在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风里。
原来，真正的超度，不是逃离，而是面对。
不是遗忘，而是记住。
我们不是鬼。
我们只是，终于完成了那场迟到了太久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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