炉子上的铜壶,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水已经开了。
窗外,雷声依旧滚滚,雨势缠绵不绝,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绳直静静地注视着床上熟睡的少年。
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上,此刻是全然的放松与疲惫。
风无讳,风无讳……
虽不知你在那心魔之界中,所见到的父母是何模样…...
但……那场龙卷风带来的家破人亡,以及你最终得以入院的结局…...
是无遮那孩子,苦苦哀求院内长老,耗费心力测算推演,才为你争取到的一线机缘。
柳无遮,柳无遮…...
无遮啊,我们苦苦寻觅、心中挂念的弟弟……终于回来了。
此刻,这位历经近十年颠沛,承受了撕心裂肺般痛苦的少年,终于在熟悉的、且有可靠长辈守护的地方…
能够彻底放下心防,闭上双眼,沉入一场久违的、安稳的睡眠了。
窗外,暴雨如注。
天河倒泻般冲刷着森林,雷声在厚重的云层间不断炸响,沉闷而压抑,仿佛要将这整片天地都彻底淹没。
…...
…...
坎界——
夜,深至极处。
少昊之国沉浸在一片浩瀚的星辉之下。
连绵的群山在夜色中如凝固的墨海。
万籁俱寂,唯有无数羽族栖息于林壑之间,呼吸与天地同步。
夜风轻柔,卷着湿润的灵气,拂过层叠的山林。
悠远而清灵的鸟鸣,时而从云深不知处传来,为这静谧的夜平添几分神秘与生机。
忽的。
一只长尾赤羽鸟自九霄盘旋而降,羽翼流转着赤金与冰蓝交织的异彩。
它轻盈地落在少昊身前不远处,垂首传递心念:「王,北方界外的灵泉已彻底枯竭,赤翎族请示,可否迁往西麓栖身?」
少昊负手而立,衣袂在微风中轻扬,周身气息沉静如渊。
他微微颔首,声音清冽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山灵既衰,强留无益。令赤翎族守好西麓天堑,若有异动,即刻心念传讯。」
紧接着,一只羽翼泛着月白银辉的灵鹊掠空而至,声音清脆如击玉:「王,东境有瘴气弥漫,青羽部族请示是否以风驱散?」
少昊目光微转,淡然下令:「可。引天岚之风,三日不息,涤荡污浊,不可伤及地脉根本。」
又有一对翠色鸣鸟比翼飞来,环绕少挚周身,洒落点点莹绿光屑,传递着欢欣的讯息:「王,南林新诞三只幼凤,灵光纯净,可否引入天池沐浴?」
少昊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和:「允。由青鸾亲自引路,护其周全。」
一时间,众多灵禽环绕左右,或汇报境况,或聆听指令。
神光缭绕,色彩斑斓的羽翼在星月下交织成梦幻的光晕。
众鸟朝拜君王,将少昊拱卫在中心,宛如群星环绕明月,静谧而庄严。
此刻,少昊缓步而行,踱步至山崖之巅。
星河仿佛近在咫尺,倾泻着冰冷而璀璨的光辉。
月光如水,浸染万里山河,万物皆寂。
…...
…...
少昊抬眸,望向那无垠的苍穹。
亿万星辰倒映在他深邃的褐色眼眸中...
那眸光,如星海漩涡,幽深得令人不敢直视…...
然而。
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如同水底暗涌,悄然浮上心头。
……
风,毫无征兆地停了。
天地间流转的灵气,骤然变得紊乱,如同被无形之手搅动的池水。
一股极细微、却无比尖锐的波动,自遥远得几乎无法感知的虚空震荡而来——
那气息他太熟悉了。
带着灼人的炙热、隐忍的痛楚,以及独一无二的……离火烙印。
几乎是同时!
一只蓝冠灵鸟疾速扑翅而来,冠羽因急切而微微颤抖:「王!南山之外,熔岩炼狱方向有异光骤起,炽烈如阳,伴有撕裂虚空之神雷!是否立刻派影羽卫前去探查?!」
少昊原本平稳的气息蓦地一凝。
他微微歪头,眼中闪过一丝极快的疑惑…..
熔岩炼狱?
那里是……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如惊雷炸响!
不好!!
他眼中原本沉静的星海骤然崩裂,爆发出骇人的光芒!
周身磅礴的炁息不受控制地溢出一缕,竟引得脚下山峦微微一颤,夜空中星辉也为之一暗!
「境内诸事,暂由尔等共议决断。勿惊勿乱,待我归来。」
少昊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急迫,如同出鞘前的剑鸣!
「谨遵王谕!」
万鸟齐鸣,声音汇成一道恭敬而肃穆的洪流,响彻云霄!
下一瞬——
“轰——!”
璀璨的神光自少昊周身轰然迸发,如亿万金焰瞬间燃亮夜空,将整片天域映照得如同白昼!
他抬手,五指于虚空中微屈——
指尖一点灵光凝聚,仿佛攫住了世间的核心。
刹那间,万里星河仿佛被无形之力牵引,星光倒流,云海退散!
天地失色,万籁俱寂,唯有他所在之处成为一切的中心!
衣袂翻飞如云,猎猎作响!
少昊眸色阴沉地几乎要凝成实体!
一步踏出!
他的身影在扭曲的流光与破碎的空间碎片中迅速变得模糊、淡薄!
最终,彻底融入虚空,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尚未平息的恐怖余炁...
…...
…...
——离界。
熔岩炼狱,炽热如焚。
陆沐炎的身影正在焦黑的岩壁间踉跄狂奔。
灼热的气浪扭曲了她身后的景象…...
…...
而就在她身后不远处。
空间微微波动,长乘一步踏出!
他身上的坎宫黑袍,瞬间被热风鼓荡,神识如网般急速铺开!
下一刻。
长乘精准地捕捉到那股深藏在炼狱核心的、熟悉又微弱的水神炁息。
没有半分犹豫。
长乘一步踏空,身形闪烁,下一瞬,已出现在一个男人身后几米开外!
下方,是翻滚沸腾的火山口。
赤红的岩浆如同巨兽的血液,缓慢而致命地涌动。
冥烨,就端坐在那片毁灭景象的边缘。
他浓墨色的长发随意披散,赤裸的上身肌肉线条分明,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正沿着紧实的肌理不断滚落,砸在身下灼热的岩石上,发出“嗤”的轻响,瞬间蒸发。
一件黑袍,松垮地半披在身,更衬得那身躯在极致痛苦中依旧保持着惊人的挺拔与力量感。
长乘试图靠近,却发现一道无形的、带着绝望热力的屏障阻隔在前,竟让他寸步难进!
他急急掐诀,周身泛起清冽的护体光华,然而在这绝对的酷热面前,依旧如同杯水车薪。
豆大的汗珠立刻从他额角渗出,顺着下颌滑落,瞬间被蒸干。
这里的温度,即便是他,也感到难以承受的煎熬……
更何况是身为水神、每分每秒都被此地属性克制的冥烨?
长乘强忍着不适,微微颔首,声音因高温和某种情绪而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冥王……”
冥烨眼眸未抬,仿佛早已感知到他的到来,只从喉间逸出一声极轻的回应:“嗯。”
这一声,低沉,带着被烈焰灼烧过的沙哑...
长乘顿了顿,严肃道:“现在,小…离火精石在上方的悬崖口,正在寻您,她被……”
他话未说完,便被冥烨平静地打断。
那声音,穿越了层层岩浆,缓缓传来:“吾与离火心神相连,分秒变化,皆了然于心。”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积蓄了些许力气,才缓缓补充道,“你…辛苦了。”
话音落下,他缓缓抬起眼帘。
长乘一怔,随即呼吸猛地一窒!
冥烨那双一直以来深邃邪魅、仿佛能吞噬星辰的黑眸,此刻……
竟是一片骇人的、如同凝结血液般的猩红!
那红色如此浓郁,仿佛承载了无尽的痛苦与挣扎,几乎要滴出血来!
“...冥王?!”
长乘几近失声!
然而,仅仅一瞬。
冥烨眸内那刺目的猩红便如潮水般退去,重新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幽黑,快得仿佛只是幻觉。
冥烨缓缓起身,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优雅。
他望向虚空某处,语气笃定:“昊儿…定会赶来。”
长乘眉头紧锁,神情复杂,显然也已预料到此节:“…...”
冥烨竟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在这炼狱中显得格外苍凉:“你夹在中间,定然为难。但……尚有一法。”
他抬眸,那双恢复幽深的眼睛看向长乘,带着询问:“我若不见离火,且你也‘寻不到’我,昊儿此番……是否愿意善罢甘休?”
长乘沉默片刻,如实道:“…您修为大减,少昊如今修为精深,恐已跻身海内前三……定能察觉端倪。”
冥烨微微摇头,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然:“不,我有办法隐匿。你只需设法拖住他片刻即可。”
长乘压下心头的万千疑虑,最终颔首:“……若如此,当可一试。”
…...
短暂的沉默后。
冥烨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那叹息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怜惜:“...只是,苦了离火。”
长乘接口道:“届时,我与他们同处一界,待四次回归之机便可。”
冥烨却道:“此次,于离火而言,亦是巨大机缘。若能借此机会修补元神,至少……能恢复一成根基。”
长乘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成?”
他急急追问:“她连元神根基都已遗失,何来的一成可言?”
冥烨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翻滚的岩浆巨石上,重复道,语气带着某种神秘的笃定:“有的,有的。”
他继续解释,声音虽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希冀:“只要能重塑这一成根基,后续元神修补必将超乎想象,自然界的离火之力便会主动向她汇聚……”
长乘满心错愕,难以置信:“这…这不可能!是什么时候的事?”
冥烨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低语:“后续的事情...只要昊儿在她恢复三成之前未曾察觉便好……”
他抬起眼,眼中闪过一丝久违的光:“待她重得三成功力,离火生发,万物之能便将复苏,届时……昊儿便再难遏制了。”
长乘:“嗯...”
他心中疑虑更深,但见冥烨不愿多言...
长乘只得将疑问压下,不再追问。
他环顾四周,这片被黑夜笼罩的火山底部,唯有熔岩散发着不祥的红光。
他竭力运转体内炁息抵抗酷热,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自身水分正在急速蒸发...
长乘看着面前重新垂目调息、仿佛与这片炼狱融为一体的冥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
自己是司掌蠃母山的生机之神,尚觉如此难熬,而冥烨,是至高水神…...
属性相克之下,他每分每秒承受的,是何等可怕的煎熬?
再这样耗下去……
小炎的离火根基,究竟是什么时候种下的?
她的离火元神不是早已遗失了吗?
难道冥烨暗中寻回了?
‘三成’……沉寂了四千年,突然之间就能恢复‘三成’?
不说‘三成’,这四日奠定‘一成’,已是难如登天!
冥烨啊冥烨……你总是把事情设想得如此理想……
你难道不知?昊儿他…根本不可控…...
离火之力增长的每一分每一秒,他当真会毫无察觉吗?
长乘深叹一口气,抬眸未言,看向冥烨。
眼前的冥王,神炁已如风中残烛。
仅凭这片刻不停的打坐服炁,才勉强维持住一线生机...
这样的他,是真的在与时间赛跑,若是哪一日修炼中断,恐怕……
若是此刻少挚察觉异常,与冥王爆发冲突...
届时,冥烨势必无法继续修炼补炁。
以他如今油尽灯枯的身体状况,恐怕不消半日,神格便会遭受重创,甚至……
…...
静默在灼热的空气中蔓延。
长乘望着那在毁灭边缘坚守的身影,千言万语,只能哽在喉头。
最终,只能化作一句带着颤音的低问:“…冥王,您……可还安好?”
冥烨微微颔首,声音平静得令人心碎:“尚可。”
冥王,冥王,你总是这样…...
长乘猛地吞咽了一下,强行压下眸底翻涌的心疼与深深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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