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半掩着的房门缝隙间，正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
就在下一刻，房门就被一只粗糙而宽大的手推开，穿着厚重外套的父亲裹挟着秋冬间的冷风走进屋内。
他抽了抽鼻子后，侧头打了个喷嚏，手里的那碗黑色汤药也随之荡漾起层层波纹。
“闺女，把药喝了吧。”
父亲的声音带着极其罕见的温和，我很少见到父亲能用这种像是商量一样的口吻和我说话，他一般都是面无表情的直接指挥我去干什么，不给我拒绝的余地。
但他嘴上带着商量，手里的汤药却已经递到了我嘴边，缕缕滚烫的白烟顺着我的脸颊抚摸而上，鼻间嗅到了汤药熟悉的苦涩味道，闻起来确实是那个从小到大我受寒后都会喝的驱寒汤药。
母亲无声的抓紧了些我后背上的衣服，让我感觉自己的脖子有点勒的慌。
我悄悄调整了下自己躺着的姿势，母亲也在反应过来后松开了自己的手，我没有接汤药，而是抬眸看向父亲，小心翼翼的问:“爸爸，我还是想跟着你和妈妈，危险点也无所谓。”
父亲的语气不自觉带上了些烦躁:“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你现在最重要的先把病治好。”
我没说话，定定的看着父亲。
父亲和我对峙了几秒，又看了一眼我身后的妈妈后，他最后有些无奈的败下阵来:“行吧行吧，我答应你了，这回能把药喝了吧?”
我伸手接过汤药，滚烫的汤药即使隔着碗也依旧让我有些握不住，我翘起手指捏着碗沿，向里面吹了两口气。
暂时喝不进嘴的汤药顿时给了我再次拖延时间的机会，感受着汤药的热气拂在脸颊上的感觉，我轻声开口:“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和爸爸妈妈一起出去?”
父亲呆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还会继续提出问题，他砸吧砸吧嘴后，有些随意的给出了答案:“如果你喝完药之后明天就能蹦蹦跳跳的，那明天晚上，我和你妈就带你出去。”
说完之后，父亲又立刻催促道:“快喝吧闺女，等把你照顾好之后，我还得连夜去村长家一趟，把药给村长送回去。”
我自然知道父亲所说的“药”是什么。
父亲现在突然前言不搭后语的提出了这件事，就让我感觉很奇怪，像是提前截断了我的话题，让我不要再提那个蓝色液体一样。
母亲伸手接过我手里的碗，吹了几下后开口:“这么晚了，村长他们家应该也快要睡下了，你还是先把药送去吧，我帮着闺女喝药。”
刚才看起来还很焦急的父亲闻言愣了下，眯眼看了母亲一眼后，他嘴角扯了扯，露出一丝笑容:“再急也不急于这一会。”
父亲若有他意的看了一眼我们，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奇怪，似乎有些皮笑肉不笑:“我得看着闺女喝完热热乎乎的汤药，躺下了之后我才放心。”
母亲还想说什么，被我拉了下袖子。
我冲母亲眨了眨眼，笑着开口:“妈，我爸这也是担心我，您怎么还能赶他走呢。”
说完之后，我立刻转移开了话题:“妈妈，这汤药也凉的差不多了，我现在就喝了吧，让我爸也能早点去早点回来。”
母亲低声应了一下，将手里的汤药递给我，黑色的汤药在稍微冷却了一些后，看起来似乎比起刚才多了一抹褐色。
我就像是完全没有看到，在两双情绪不同的目光中端起了汤药，而后毫不犹豫的仰头喝了一大口。
苦涩的汤药涌入喉间，将整个口腔内都晕染出一片苦涩的气息，而在难言的苦涩后，能隐隐的感觉到一丝细微的甜味。
并不是糖或水果的甜味，而是……
我像是因为汤药的滚烫而有些握不住碗，手指在碗边似是无意的摩挲了一下。
毫不拖泥带水的喝完了汤药后，我下意识的，回头悄悄看了一眼母亲。
母亲正抱着我，不知何时微微闭上了眼晴，似是因为一天的劳累而有些困倦了。
如果神闭上了自己的双眸，祂是否就可以装作没有看到欺骗者的自我祈祷?
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神爱世人。
我回头将空碗递给父亲，父亲看起来正因为我乖乖喝了汤药而心情好了些，甚至还有心情笑着说了两句:“闺女，你从小就这点好，喝药从来不像其他小女孩一样哭唧唧的，捧着药碗就是闷，哈哈哈……”
父亲哈哈大笑着把碗放在屋内的桌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忽然感觉一股困意袭入脑海的我刚刚已经无意识的闭上了双眼，此时也被惊醒了一瞬。
父亲走到了房门边，回头看了一眼我和妈妈:“那行，你看着孩子睡觉吧，我去村长家把药送回去。”
母亲伸手轻拍我的后背，一边温柔哄着我入眠，一边微不可察的嗯了一声，像是对父亲做出的回应。
父亲也没理会，随着他走出房门，加固了几块木板的房门也被他重新关好。
我感受着身体里涌现出的浓烈睡意，勉强撑起最后的一丝力气后，抬头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柔，疲惫，却又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迷迷糊糊的，我感觉一股温热感滴落到我的鼻间，最后滑落到我的唇间。
有些咸。
在即将因为抵抗不住睡意而失去意识前，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对不起啊，妈妈。
请原谅你的女儿骗了你。
我并不是依稀记得自己见过这种蓝色液体，而是很清晰的记得，我从小到大，已经喝过无数次这种东西了。
它们有时候是由布满纹路的小瓶装着，有时候是由一个无比精致的瓷碗装着……
有的时候，我却根本都没见到它，因为它已经被提前汇入了一碗水，一碗汤，或一碗药中。
对不起啊，神明。
请原谅一个欺骗者，请聆听她最真挚的忏悔。
她愿承受您滔天的神罚，她愿连同她母亲的罪过一起背负。
只求你放过她的母亲。
放过这个苦命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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