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伦敦泰晤士河畔,一座由玻璃与钢铁构筑的摩天大楼顶层。这里并非林雪薇涉足的陈氏王国,而是属于另一个年轻财富拥有者的隐秘堡垒。六百平米的复式公寓,名为“云顶”,悬于城市璀璨灯火之上,像一枚冰冷昂贵的勋章。
巨大的空间被极简主义切割得近乎冷酷。意大利卡拉拉白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纵横交错的几何形灯带,散发着恒定的、毫无温度的青白色光芒。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外,是伦敦金融城永不疲倦的脉动:金丝雀码头的塔楼如同巨大的光剑刺破夜空,泰晤士河面流淌着破碎的霓虹倒影,远处碎片大厦的尖顶在薄雾中若隐若现。然而,这价值千万的景观,却被厚重的电动遮光帘隔绝了大半,只留下一条缝隙,将城市的光污染切割成一道狭窄的、刺目的光带,斜斜投射在空旷冰冷的地板上。
室内空气凝滞,恒温恒湿系统无声运转,精确地维持在22摄氏度,湿度45%。本该是舒适的环境,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空洞。昂贵的b&o音响系统沉默着,墙上悬挂的几幅抽象派名画(价值足以买下一个小国度的博物馆藏品)在昏暗的辅助光源下,只剩下扭曲的色块和冰冷的笔触。
周强就陷在这片空洞奢华的中央。
他瘫坐在一张低矮宽大的minotti黑色真皮沙发里,昂贵的羊绒靠垫凌乱地散落在地上。身上那件来自萨维尔街的定制藏青色丝绒睡袍,领口敞开,皱巴巴地裹着他略显松垮的身体,露出里面同样价值不菲但同样皱巴的真丝睡裤。睡袍的腰带不知所踪,如同他此刻失控的精神状态。他赤着脚,脚趾无意识地抠着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
几个小时前,这里还举办过一场喧嚣的“庆功宴”。庆祝“学术桥梁”公司又成功“包装”了一位国内顶级富豪的独子,以“杰出青年科学家”的身份拿到了北美顶尖学府的全奖博士offer,附带全套“研究助理”履历和“重量级推荐信”,服务费高达七位数美金。香槟塔、顶级日料、衣着清凉的模特、震耳欲聋的电子音乐…此刻只剩下遍地狼藉:踩扁的鱼子酱罐头像被遗弃的黑色甲虫,昂贵的清酒瓶滚落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酒渍,水晶香槟杯的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危险的寒芒,如同他此刻眼中破碎的光芒。
他手里攥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麦卡伦莱俪水晶瓶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只剩瓶底浅浅一层。另一只手里捏着一部最新款的Vertu手机,屏幕亮着,上面是“学术桥梁”后台管理系统冷冰冰的界面。绿色的数字——刚刚入账的服务费金额——在屏幕上跳动着,像一串毫无意义的符咒。
“哈…哈哈哈…” 他突然发出一阵干涩、空洞的笑声,打破了死寂。笑声在空旷的空间里碰撞、回荡,显得格外诡异和凄凉。他猛地仰头,将瓶底最后一点辛辣液体灌入喉咙,灼烧感从食管一路蔓延到胃部,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巨大的、冰冷的空虚。
“钱?老子有的是!” 他对着空气咆哮,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又重重跌坐回沙发里,昂贵的皮革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都他妈是吸血鬼!…教授?狗屁!名校?狗屁!…老子给你们贴金!老子让你们光宗耀祖!…你们呢?你们他妈除了伸手要钱,还会什么?!”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些精致的垃圾,扫过窗外那条冰冷的光带,最后落在手机屏幕上那串跳动的绿色数字上。那曾经是他兴奋的源泉,是他力量的证明,是他睥睨众生的资本。可现在,它们像一堆冰冷的、毫无生气的石头,堆砌在他脚下,筑起一座无法呼吸的囚笼。
他想起了那个富豪的儿子,在签约时那副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的神情,仿佛在说“快点搞定,别耽误我下午的游艇派对”。他想起了那个北美大学的“合作教授”,在收到“研究经费”转账确认邮件后,秒回的热情洋溢的感谢信,字里行间全是虚伪的客套。他想起了父母在视频通话里小心翼翼、欲言又止的担忧眼神,他们永远无法理解他赚的“大钱”背后是什么。他想起了李小花在学术酒会上看向赵明炫时那毫不掩饰的厌恶目光——那目光也曾扫过他,带着同样的、冰冷的鄙夷。
“开心?开心个屁!” 他猛地将手中的空酒瓶狠狠砸向远处的大理石墙面!
“砰——哗啦!!!”
水晶瓶瞬间粉身碎骨,碎片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在冰冷的地面上弹跳、滑行,发出刺耳的声响。几块较大的碎片撞在对面墙上悬挂的一幅康定斯基的抽象画昂贵的画框上,留下细微的刮痕。这暴烈的声响如同一个信号,瞬间点燃了他压抑已久的狂躁。
他像一头受伤的困兽,猛地从沙发里弹了起来!赤脚踩过冰冷的地板和散落的玻璃碎片,竟浑然不觉疼痛。他冲向那面巨大的、冰冷的装饰镜墙——那是意大利定制的、镶嵌着黑色钛合金边框的艺术品。
镜子里映出一个头发凌乱、双眼布满血丝、脸色苍白中透着不正常红晕的男人。昂贵的睡袍敞开着,露出不再紧实的胸膛,眼神涣散而狂乱,嘴角残留着威士忌的痕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颓败而危险的气息。这真的是他吗?是那个在社交媒体上光鲜亮丽、被无数人羡慕追捧的“强哥”?
“你是谁?!啊?!” 他对着镜中的自己嘶吼,唾沫星子喷在冰冷的镜面上。“你他妈到底是谁?!周强?还是他妈的一台印钞机?!一台专门给人渣镀金的机器?!” 他猛地挥拳,狠狠砸向镜中的影像!
“咚!” 一声闷响。坚固的艺术镜面纹丝不动,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指骨剧痛。镜子里的人影扭曲了一下,依旧用那双空洞而疯狂的眼睛回望着他。
“废物!骗子!狗娘养的!” 他更加狂怒,不再用拳头,而是用整个身体去撞!去踢!去撕扯!昂贵的丝绒睡袍在粗暴的动作下发出不堪重负的撕裂声。他对着镜墙手舞足蹈,时而模仿着客户谄媚讨好的嘴脸,时而又变成他记忆中那些被他用钱“摆平”的教授或官员虚伪的笑容,时而又是父母忧心忡忡的脸…角色在他身上飞速切换,混乱不堪。
“尊敬的周总…您看这个‘背景优化’…能不能再快一点?价钱好说…” 他捏着嗓子,模仿着某个客户的腔调,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随即又猛地变脸,变得狰狞,“快?!快你妈!老子是神仙吗?!给钱就想上天?!滚!都他妈给老子滚!”
他跌跌撞撞地扑到墙边那幅巨大的抽象画前。画布上是狂乱的线条和爆炸般的色彩漩涡,仿佛是他内心世界的具象。“艺术?狗屁!值他妈几百万?!一堆颜料!一堆垃圾!” 他伸出手指,狠狠地戳着画布上厚重的油彩,留下清晰的指纹印痕。“跟我一样!都是垃圾!包装得再好看,骨子里都是臭的!都是他妈骗人的!”
他猛地转身,踉跄着冲向巨大的落地窗,用力拉扯厚重的遮光帘!电机发出低沉的嗡鸣,遮光帘缓缓向两侧退去,将窗外那片令人目眩神迷、象征着财富与成功的辉煌夜景彻底暴露出来!那璀璨的、流淌的、永不熄灭的灯火,此刻像无数双冰冷的、嘲弄的眼睛,密密麻麻地注视着他,将他内心的荒芜和不堪照得无所遁形!
“看什么看?!啊?!” 他朝着窗外的灯海咆哮,额头上青筋暴起,声音因过度用力而撕裂,“你们羡慕?!羡慕个屁!你们知道这光底下是什么?!是泥潭!是粪坑!老子就站在粪坑顶上!金光闪闪的粪坑顶上!哈哈哈…金光闪闪…” 他的狂笑变成了剧烈的呛咳,身体弓了起来,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咳嗽稍歇,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狂躁和愤怒。那支撑着他疯狂的能量,被酒精和巨大的虚无感彻底抽干了。他像一根被骤然剪断的提线木偶,所有的动作和声音戛然而止。
眼神里的狂乱火焰迅速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和茫然。他怔怔地望着窗外那片璀璨到令人绝望的星河,巨大的落地窗像一个冰冷的、无形的牢笼,将他与外面那个看似触手可及、实则遥不可及的世界彻底隔绝。
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迷茫和彻骨的寒冷:
“没意思…”
“真他妈…”
“…没意思…”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唇边。他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软软地、无声地滑倒下去。冰冷坚硬的大理石地面瞬间夺走了他皮肤上最后一点温度。他蜷缩起来,像一个在寒风中找不到归处的流浪儿,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将脸埋进臂弯里。昂贵的丝绒睡袍皱成一团,裹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
整个奢华、冰冷、巨大的空间,只剩下他蜷缩在中央地板上那个微小、脆弱的身影。窗外,金融城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流动,将变幻莫测的冷光投射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被物质彻底掏空后留下的、孤独绝望的轮廓。那辉煌的灯火,此刻成了最冷酷的背景板,映衬着这具蜷缩在财富废墟之上的躯壳。
死寂。绝对的死寂。
唯有公寓天花板角落,一个极其隐蔽的微型摄像头,那几乎不可见的红色工作指示灯,在黑暗中无声地、恒常地、冰冷地闪烁着。它像一个沉默而全知的幽灵,精准地记录着这奢华囚笼里发生的一切:狂怒的爆发,徒劳的冲撞,对着虚无的嘶吼,以及最终这彻底的、如同坠入深渊般的崩溃。红点闪烁的频率稳定得如同心跳,却比心跳更冷漠,将这属于周强一个人的“内心漩涡”,转化为一段加密的、可供未来回放的冰冷数据流。这数据,或许会流向某个远方的服务器,或许会成为某个掌控者手中无声的把柄,又或许,只是永远尘封在这智能豪宅的记忆芯片里,成为这个被金钱异化的灵魂,在某个午夜彻底沉沦时,唯一的、沉默的见证者。
冰冷的空气包裹着他蜷缩的身体,时间仿佛凝固在这片由财富堆砌的荒原之上。
喜欢沧桑之情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沧桑之情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