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地压下来，像一块浸透了凉水的旧棉布，裹挟着初冬的寒意，笼罩着这座被群山环抱的偏远乡中。风从山坳里挤进来，带着枯草和泥土的气息，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哀鸣，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又无力地任其飘落。
乡中的办公室，是几间低矮的砖瓦平房中的一间。窗户是老式的木框，糊着泛黄的旧报纸，抵挡不住寒气的侵蚀。一盏瓦数不高的白炽灯悬在房梁下，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将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和角落里堆积的杂物映照得更加破败。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粉笔灰、旧书本和冬日阴冷潮湿混合的、挥之不去的陈腐气味。
张二蛋就伏在这昏黄的灯光下。他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袖口和肘部都磨出了毛边的藏蓝色旧棉袄，拉链拉到下巴，也挡不住那股子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他正埋首于一堆小山似的作业本里，红墨水的钢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批改着孩子们的数学题。冻得有些发红的手指不太灵活，写出的字迹便显得格外用力，甚至有些歪斜。
桌上除了一盏台灯、那堆作业本和红蓝两色的钢笔，再无他物。唯一的“装饰”，是一个掉了漆的搪瓷茶缸，里面泡着几片廉价的茶叶梗子，茶水早已凉透，颜色深褐。他时不时停下笔，将两只冻僵的手拢到嘴边，呵出一口带着微薄热量的白气，用力搓揉几下，指尖短暂的刺痛感带来一丝活泛，随即又被更深的麻木取代。
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只有远处零星几点农家灯火，如同迷失在荒野中的萤火虫，微弱地闪烁着。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寂静，像无形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红榜前那场冰冷的雨，父亲递过存折时那双布满老茧、微微颤抖的手，母亲偷偷抹泪时佝偻的背影，还有相亲时女方母亲那句“我们家闺女可不能跟着吃苦啊”……这些画面如同走马灯般在眼前轮转，每一次闪现，都让胸口的滞闷加重一分。县城房子的首付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吞噬着他微薄的工资和父母毕生的积蓄，也一点点吞噬着他对未来的所有想象。
他搁下笔，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消散。为了驱散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和迷茫，他伸手握住冰凉的鼠标，点开了桌面上那个闪烁着的企鹅图标——这是他唯一能连接外界的窗口。登录qq，几个熟悉的同学群头像在右下角跳动。他习惯性地逐个点开，目光扫过那些或抱怨加班、或晒着精致晚餐、或讨论着学区房价格的聊天记录。那些鲜活而遥远的都市生活碎片，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疏离。
就在这时，一个沉寂已久、名为“烛光·师者同行”的师范校友群，突然弹出了一条新消息提示。发消息的是一个毕业后就失去联系、只隐约听说去了南方的同学。消息内容很简单，只是一个链接，后面跟着一句简短的说明：“无意中看到的，国家项目，挺有意义，有情怀的兄弟可以看看。”
张二蛋的鼠标指针在那个链接上悬停了片刻。校友群里大多是沉寂，偶尔跳出广告或无关痛痒的问候。这条消息带着一丝突兀的“意义”和“情怀”，在众多世俗的喧嚣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或许是无聊，或许是心底深处那点对“意义”残存的渴望被微弱地撩拨了一下，他最终移动鼠标，点了进去。
浏览器窗口弹出，缓慢地加载着一个设计朴素的官方网站页面。深蓝色的背景上，跃出一行醒目的白色标题：
**【“烛光计划”——国家西部偏远地区基础教育支援行动志愿者招募公告】**
标题下方，是一张极具视觉冲击力的照片：湛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下，是连绵起伏、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巍峨群山。群山环抱之中，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上，矗立着几间极其低矮、由泥土和石块垒砌而成的简陋房屋。其中一间稍大些的，门口挂着一块饱经风霜、字迹模糊的木牌，依稀能辨认出“xx村小学”的字样。照片的焦点，却不在房屋上。
焦点是一群孩子。
他们穿着厚实但明显不合身、颜色混杂的藏袍或棉袄，脸蛋被高原强烈的紫外线和凛冽的寒风雕刻成两团深重的、近乎紫红的“高原红”。皮肤粗糙，嘴唇干裂。然而，就在这样艰苦卓绝的环境里，就在他们皴裂的小脸中央，那一双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雪山融水汇成的湖泊，没有一丝杂质，直直地穿透了屏幕！
那眼神里，盛满了最原始、最纯粹的渴望。对知识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对改变命运的渴望！那光芒如此炽热，如此不加掩饰，像无数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张二蛋被现实冰封的心防！
他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颤，呼吸在刹那间停滞了。
目光不由自主地向下移动，掠过那些描述项目意义、服务内容（支教、教学、协助管理、文化交流）的文字，最终定格在招募要求下方那几行醒目的红字上：
**服务期：五年。**
**服务地点：西部高原、边疆、偏远牧区基层学校。**
**基本保障：国家统一提供基本生活补助、意外伤害保险、年度体检、往返交通费。**
**期满政策：服务期满且考核优秀者，可享受以下政策倾斜——**
**1. 考研初试总分加分；**
**2. 符合条件者可申请定向教师编制（需通过当地考核）；**
**3. 在符合相关规定的公务员、事业单位招录（聘）中享受同等条件下优先录用资格。**
“五年……”
张二蛋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吐出这两个沉甸甸的字。五年！不是五天，五个月，是整整五年！远离家乡，远离年迈的父母，去往那片只在照片里见过的、空气稀薄、环境严酷的雪域高原！那里有孩子们渴望的眼睛，但也有刺骨的寒风，有肆虐的暴雪，有难以适应的高原反应，有难以想象的闭塞和艰苦！五年，足以让父母头上的白发更多，脊背更弯；五年，足以错过县城里任何可能的“机会”；五年，足以让本就微薄的存款彻底归零，买房更是遥不可及的梦……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要抓住什么。指尖触碰到桌面上一个硬硬的边角——是那张被他小心折好、藏在教案本下面的纸条。他慢慢地、几乎是颤抖地将其抽了出来，展开。
纸条上是相亲时那位母亲托介绍人“正式”提出的要求，字迹清晰，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体面”：
＞ **张老师：**
＞ **为两个孩子未来生活保障考虑，婚前需在县城中心区域购置一套三居室商品房（首付及装修需由男方承担）。盼理解。**
纸条旁边，是那本薄薄的、裹着好几层塑料袋的银行存折。他轻轻翻开，里面那串可怜巴巴的数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父亲递给他时那粗糙的手指触感，母亲压抑的啜泣声，又一次无比清晰地回响在耳边。
一边，是高原上孩子们那双双清澈见底、充满渴望的眼睛，是内心深处那个从未熄灭的、关于教育、关于改变、关于“意义”的火种。
另一边，是父母日益佝偻的身影，是县城里那套如同海市蜃楼般的三居室，是世俗眼中“成家立业”的沉重枷锁，是相亲对象母亲那带着怜悯又隐含轻蔑的目光。
两股巨大的、方向完全相反的力量，在他身体里疯狂地撕扯、冲撞！理想与现实，责任与渴望，孝道与自我……像两股汹涌的暗流，将他这艘小小的船死死地夹在中间，几乎要将他彻底撕裂！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像一头被困在狭小牢笼里的野兽，焦躁不安地在小小的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步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自己的心尖上。冰冷的空气吸进肺里，带着刀割般的痛感，却无法冷却脑子里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高原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和父母苍老忧虑的面容在脑海中交替闪现。五年，五年！这个时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吞噬着所有理性的思考。他走到窗边，用力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冰冷的夜风猛地灌进来，吹得桌上的纸张哗啦作响，也吹得他一个激灵。窗外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有呼啸的山风在群山间呜咽奔涌，如同他此刻内心翻腾的惊涛骇浪。
他扶住冰冷的窗框，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粗糙的木刺扎进皮肤，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思绪获得了一丝短暂的清明。
他想起了小玲。那个差点辍学的女孩，在红榜前的大雨中，不顾一切冲进雨幕，紧紧抱住他湿透的胳膊，带着哭腔喊：“张老师！你别走！我们舍不得你！” 那一刻，孩子们被雨水打湿却充满依恋的脸庞，像一道微弱却温暖的光，照亮了他被现实浇透的冰冷。他拉起小玲的手，带着一群孩子走向破旧学校的背影，狼狈又坚定……那份被需要的感觉，那份扎根于泥土、能真切改变一个孩子命运的价值感，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现实的冰层下顽强地活着。
五年。五年真的足以改变很多吗？留在原地，五年后就能买得起县城的房子吗？就能让父母不再忧心吗？就能获得那份所谓的“稳定”和“体面”吗？还是说，五年后，他依旧困在这个破败的乡中，拿着微薄的工资，看着父母日渐衰老，在现实的泥潭里越陷越深，而心中那点关于教育的星火，也终将在日复一日的琐碎与无力中彻底熄灭？
高原上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那面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的褪色红旗，还有孩子们眼中那清澈到灼人的光……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厚重的迷雾。
不知在窗边僵立了多久，直到冻得浑身麻木。他缓缓关上窗户，隔绝了外面呼啸的风声，办公室里重归死寂，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他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回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椅前，坐下。没有开灯，任由自己被黑暗包裹。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烛光计划”的网页依旧停留在那里，孩子们渴望的眼神穿透黑暗，静静地注视着他。
黑暗中，他伸出手，没有去碰鼠标，而是摸到了桌角那个冰冷的、掉漆的搪瓷茶缸。他端起来，凑到嘴边，里面是早已冰凉的苦茶。他仰起头，将冰冷的液体一股脑灌了下去。苦涩的滋味从舌尖蔓延到喉咙，再到胃里，带来一阵冰冷的痉挛，却也让最后一丝犹豫彻底冻结、粉碎。
够了。
他猛地拉开抽屉，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抽屉里杂物不多，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支用了多年、笔帽都有些松动的英雄牌钢笔。他拿起钢笔，又从一叠旧教案纸下面，抽出了一张相对干净、印着乡中抬头的信纸。
没有开台灯。他借着电脑屏幕幽蓝的光，将信纸铺在桌面上。钢笔尖悬在纸的上方，微微颤抖着，墨水滴落下来，在纸上洇开一小团深蓝的印记，如同他心头化开的决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颤抖的手指奇迹般地稳定下来。笔尖落下，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坚定而清晰的沙沙声。
**“烛光计划”志愿者报名表**
**姓名：张二蛋**
**性别：男**
**出生年月：……**
**籍贯：……**
**学历：……**
**工作单位：xx省xx县xx乡初级中学**
**联系电话：……**
**申请服务意向地区：服从分配（西部高原\/边疆优先）**
**申请服务年限：五年**
**个人简述（简述申请动机及优势）：**
笔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幽蓝的屏幕光映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眉眼，却遮不住那眼中骤然凝聚的、如同高原星辰般璀璨而坚定的光芒。无数话语涌上心头——孩子们的渴望，父母的叹息，现实的冰冷，理想的微光……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笔尖下最朴素、最沉重的承诺：
**“我志愿投身西部基础教育，以五年时光，点亮偏远之地孩子求学之路。无怨，无悔。”**
最后三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笔锋几乎要穿透薄薄的纸背。签下名字的那一刻，手腕沉稳有力，没有丝毫迟疑。
**张二蛋**
放下笔，他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长久地凝视着表格上自己的名字，和那行力透纸背的承诺。办公室的黑暗浓稠如墨，只有电脑屏幕幽幽地亮着，如同黑暗海面上唯一一座指引方向的灯塔。窗外，不知何时，厚重的云层悄然散开了一隙，一束清冷的月光，如同探照灯般，穿过破旧的窗棂，精准地、温柔地洒落在他紧握着钢笔的右手上，也照亮了他微微泛红的眼角。
那眼角，有泪光悄然凝聚，晶莹剔透，映着冰冷的月光和屏幕的幽蓝，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芒。那不是悲伤的泪，不是软弱的泪，而是冲破重重迷雾、挣脱无形枷锁、终于看清前路并决然踏上征途时，灵魂震颤所激荡出的、滚烫的露珠。
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桌面上，也流淌在他签下名字的那方纸页上。那支老旧的钢笔，在清辉下闪烁着沉默而坚定的微光，像一把刚刚出鞘、指向远方的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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