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关于你：
我未亲身经历过你的身世的，只是在大人的言语里构筑过一个模糊的梦。
梦里，你急切地望着土匪身前的丈夫。“砰”地一声枪响，击垮了你心的防线。一瞬间，胸口奔涌出的是热泪，眼底望穿的，是一生份的苦难。
梦里你撕心裂肺地哭，哭到我的心都碎了。
然而在我的回忆里，关于你的部分不曾有过伤感。
走近你的草屋，听见你遥远地呼唤我：“我就知道今天有客！”
“为什么？”
“哈哈，因为今天炉子里的火都笑的很开心！”
银铃般的笑声荡漾在你的乡野，我的童年。
如今我思想你，想要对你说：“我喜悦你！”
喜悦是穿行在你低矮而整齐的菜棚间，惊奇地发现一只只奇异的茄子；
喜悦是围坐在你简朴而舒适的木椅边，专注地聆听一件件古老的趣事；
喜悦是躺卧在你松弛而柔软的臂弯里，疑惑地思考一个个绕人的谜题。
古井一口，草屋两间，篱笆几行……远望关于你的回忆，如今竟都闪闪发光。
你耳聋，你文盲，你裹脚，你孤单，然而我所见的生活里没有苦难，只有苦中作乐的你。
晚风微凉，你牵着我的手，臂上挎着篮子，去丰收过后的麦地里拾麦。坐下休息时，你忽然喊住我，将搓得温热的双手捧到我面前——是麦糠的浓香。仰着脖子吃下去，眼前是全夜的星辉，耳畔是爽朗的笑声，口中是清甜的麦粒。
年味渐浓，你拿出一年的积蓄，给各家的孩子分压岁钱。有一块的，有两块的，而临到我，你笑咪咪地将十块的大钞塞进我手里。疯跑到村子的小商店，琳琅满目间，我挑拣出最贵的软糖入口，却在不经意间想起了麦糠的清甜气息。
除了欢乐，我同样记得你与季节一起衰老的时候。
那年深冬，你病了。
我很着急，忙活着给你做一顿热饭。用你的小陶罐打水，用你的小灶子生火，用你的小瓢盆做饭……适合你的一切都是小型的，也同样适合我。我清晰地记得，当我将那餐饭送到你眼前的时候，你的眼里在下雪。热气蒸腾你的眼，有闪烁的冰晶，有消融的冰雪。
你出殡那天，伙伴们都在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走在放学的路上。远望着你曾望过的那片麦田，我忽然感受到，梦里你那双望穿苦难的眼睛望向我，你那颗奔涌热泪的心脏与我共振。
倷永远活在偶的心里。
二
关于我：
翻开日历牌，年关渐近，我想起回家的事情来。
深夜十点，目送学生放学，高跟鞋缓慢地踢踏在回家的路上，深吸一口清冷的风，无处安放的灵魂险些被连根拔起。而回首远望家乡时，那里却已经无处安放我的身体。
今天听学生背诗，背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我听了重重叹息，补课的任务不可避免地再次阻碍我的country road。然而下一句叫“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我仔细思量，疫情耽误了三年，今年不能再耽搁了。
于是我决定今年一定要回家过年！一定要看看奶奶，一定要上坟拜拜老姥娘，一定要到村里到处走一走。
站在街口远望，我思想面对那些人该说些什么。
要聊聊家乡的变化，好多地方我都不认识，家乡都快变成他乡。变化当然是可喜的，我得去跟他们多说说这份喜悦。
要聊聊这边的生活，说说三年里的变化，还得给他们看看我拍的大海，我养的花草，我得去跟他们多分享这些欢欣。
要到老姥娘的坟上，不管妈同意不同意。要去给她买一朵最漂亮的花朵，虽然她最喜欢的可能是初春最早开的野花。
想着想着，眼眶竟渐渐湿润了。
莫名想起从抑郁中走脱的那段日子，或许总有一种银铃般的笑声在指引我吧。每每与学生们说起这段往事，鼓励他们坚持下去的时候，总会想起耳聋的她，大声说着让每个人都能听清的话。
海风的气息从身后的山岗翻涌上来，回头远望我曾经走过的这条街道，我忽然遥远的想到：
我的视野望穿生活，望向未来；
我的心脏奔涌热泪，涌向故乡。
写给敬爱的杨老师
2024\/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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