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凰号在西海的碧波上缓缓航行,海盗已平,西海这段航程本该平静无波,然而,阴影总在不经意间悄然蔓延。
连日里,栖凰号上颇不太平。先是夜间值守的哨兵被莫名其妙打了闷棍,虽未伤及性命,却昏迷不醒;接着,补给的小艇船底被人凿了细孔,行至半途险些沉没;而清洗晾晒在甲板上的公主衣物,竟无端被泼上了腥臭的鱼油……种种行径,阴损卑劣,像是躲藏在暗处的毒蛇,不断吐着信子骚扰。
老猴与张峰并肩站在甲板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平静的海面。
“很像是那些海盗的作风,可黑鲨团不是已经……”张峰喃喃道。
老猴啐了一口,凭着老江湖的直觉,他心中已有猜想,可却并未说出来。
虎奔伤势好转,已能下床活动,听闻此事,怒不可遏,欲联系风楼彻查是何人作祟,但被赵锦绮按下。
相比之下,赵锦绮倒显得异常平静,与老猴密谈之后,只吩咐张峰加派双岗,严加防范,并未大张旗鼓搜捕,她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当夜,一个黑影试图攀上船尾,在舵机上做手脚时,被早已埋伏好的老猴与几名罗刹抓了个正着!双拳难敌四手,一番打斗后,那黑影被死死按在甲板上。火把照亮下,众人皆是一惊——竟是那本该已葬身鱼腹的海盗头子,独眼鲨!
他比起之前更加狼狈枯槁,瞎掉的那只眼睛罩着脏污的皮罩,另一只眼中满是怨毒与不甘。在船上其他地方也同样抓到了几个面黄肌瘦、却凶悍不减的死忠残匪。
老猴几个心腹押解独眼鲨上了三层,其余人包括所有玉氏精兵都留在一层甲板上。
“呸!赵锦绮,老子没死,回来找你索命了!”独眼鲨挣扎着嘶吼,声音沙哑如破锣:“老子只要活着一天,就让你不得安生。有本事就给老子个痛快!”
虎奔怒极,拔刀就要上前:“败军之将,苟延残喘,居然还敢来送死!那今天就送你上路!”
“慢着。”赵锦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她在珍珠的搀扶下缓缓走出,目光落在独眼鲨的脸上,并无意外,只有一丝淡淡的了然。
“独眼鲨,本宫很好奇,当日炮火连天,西海又水深涛急,你是如何活下来的?”她问道,语气平静地像在聊家常。
独眼鲨一愣,随即狞笑:“老天不收老子,不知道在海上漂了多久,被冲到一座小岛上活了下来。”
“是吗?”赵锦绮轻轻摇头,语气莫测:“西海风急浪高,你的炮伤遇水便会不断失血,那片战场附近有没有小岛,你最清楚。那么远的小岛,等你随波逐流飘过去,恐怕早因失血过多而亡了吧!”
她微微侧首,看向老猴。
老猴会意,从怀里摸索片刻,掏出一个东西,抛在独眼鲨面前。
那是一条粗糙的兽皮项链,下端坠着一颗被磨得发亮、还带着奇特纹路的鲨鱼牙齿,边缘还染着些许陈年黑褐色的血迹。
独眼鲨的独眼瞬间瞪得滚圆,手下意识摸向自己空荡荡的脖颈,声音都变了调:“这……这项链!怎么会在你这里?!这是老子……”这是他早年第一次猎杀巨鲨所得的纪念,从不离身!但这次活过来之后,就莫名其妙不见了,他只以为是被海水冲走了。
“是本宫,让老猴在你昏迷时摘下来的。”赵锦绮语出惊人。
全场寂静。虎奔、书生、几位罗刹,甚至是独眼鲨,都愣住了。
“那日战后,老猴在漂浮的残骸中发现了你。”赵锦绮的声音清晰而冷静:“身负重伤,奄奄一息本宫令他为你简单处理了伤口,将你扔到了一座小岛上。”
“你……你胡说!”独眼鲨难以置信的嘶哑着嗓子吼道:“你为何要救老子?”
“为何?”赵锦绮看着他,目光深邃如碧海:“或许,是觉得你一代海上枭雄,那般窝囊地淹死,太过可惜。又或许……”她停顿了一下,手抚上:“只是当时一念之差,冤冤相报何时了。”
她轻轻抬手,珍珠捧过一个鼓鼓的钱袋,放在独眼鲨面前。
“这些金银,足够你与你那几个兄弟,寻个安生处,做个小买卖安稳度日了。”赵锦绮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独眼鲨,本宫放你两次生路。恩怨已了,带着你的人,走吧。若在纠缠不休……”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股无形的威压,让在场的人都感到一阵心悸。
独眼鲨眼底有几分茫然,但更多的是讥笑,他抓起钱袋和项链,嗤笑了一句:”妇人之仁。”便离去了。
“公主,为何放虎归山?你看到他方才的表情了吗?”虎奔按捺不住,急步上前,满是不解与愤懑:“独眼鲨凶残成性,你真觉得他会就此安稳归隐?今日放他,日后必成祸患。”赵锦绮没有立刻回答,眼望着独眼鲨离去的方向,抬手让众人都退了出去。良久,她缓缓抬眼,看着虎奔,眼中闪过一丝疲惫,更多却是清醒的睿智。
“虎奔,你可想过,为何西海郡这个朝廷都涉难以接管的地方,能容下‘风楼’分舵在此发展多年,玉氏未曾过多干涉?”
虎奔一怔,摇了摇头。
“因为玉氏最大的敌人,一直都是独眼鲨。”赵锦绮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敲在虎奔心上:“西海需要玉氏的战舰对抗海盗,朝廷需要玉氏镇守这片疆域,又不能让玉氏独大。所以,只要独眼鲨这个心腹大患还在,玉氏的目光、朝廷的注意力,就永远会集中子啊剿灭海盗上。”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前,风楼作为江湖情报机构,能带给玉氏的都是好处,所以可以在此生存。可如今,你们竟研究出了不亚于玉氏技术的快艇轻炮,但终究没有军队,尚无与玉氏正面对抗的力量。
若是此时独眼鲨彻底没了,西海靖平,失去了最大外部威胁的玉氏,手握重兵,雄踞西海,他们下一步,会看向哪里?”
虎奔倒吸一口凉气,瞬间明白过来“他们会忌惮……能造出风楼西部风舵,将我们视为新的威胁……
要么吞并,要么……摧毁!”
“不错。”赵锦绮颔首,眼中掠过一丝冷冽的无奈。她没有说出口的,是作为皇族,她更怕西海进一步会有不臣之心,一个臣子若拥有的权利太大,太久,便不免要生出再上一层的欲望,这是他们每个皇族自小就被教授的帝王平衡之术。
有时,留下一个已知的、可控的旧患,远比创造一个未知的、可能脱离掌控的新局面对我们更有利。
独眼鲨活着,西海的外敌就存在,玉氏就永远要倚仗朝廷作为后盾,且不敢轻易动可能提供助力的风楼,这便是最好的局面。
虎奔道:“那你怎么办?如今你还在西海,独眼鲨若是再来寻仇……”
赵锦绮:“这便是取舍的问题。与我的私仇相比,你主子的心血,风楼的未来,西海与朝廷的平衡,在我心中的分量都更重些。”
虎奔沉默下来,他望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公主,心中涌起万般思绪。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她所思所虑早已超脱一个小女子的界限,达到了天下棋局执子者的位置。
放弃斩草除根,施恩旧敌,非是妇人之仁,而是……更深沉的谋略与牺牲。
“属下,明白。”虎奔抱拳跪下,这一跪,便是只有对溥洽才有过的礼数,是真正将赵锦绮也放在了与溥洽同等位置的尊敬与跟随:“白虎堂上下定护公主周全。”
赵锦绮不再多言,转身透过小窗望着远处漆黑的海面,手轻轻抚过小腹,眼底是挥不去的忧愁。
初冬时节,南境战事全面爆发。朝野震动,一边向南境增派兵马,一边下令全国征集粮草,输送南境,而负责粮草征集和运送的差事,竟阴差阳错落在了五皇子的头上。
与朝中肃穆景象不同,远在千里外的大船栖凰号,依旧莺歌燕舞,声声不息,公主再次巡望过西北各州,眼看冬季来临,北方愈加寒冷,大船便开始向南,依旧是走走停停,全无目的的游玩景象。
然而,只有身处其中,才知凶险,几次危机,都被堪堪化解,大船之上,远没有外人看到的那么轻松。
好在,那千里之外的传书,给了赵锦绮不小的助力,让她能躲过顾生策的毒辣计策。
烧掉手中纸条,赵锦绮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已知,甚好,勿念!
你与她行事务必小心,一旦暴露,务必按我说的去寻庇护。
她将纸条放进竹筒,绑在鸽子腿上,摸摸鸽子头:“告诉冰妞,这里一切都好。”鸽子振动翅膀飞上天际。
赵锦绮愁思无限,这是她第三次收到京城冰妞的传信,信中内容是杜玥儿探查到的,顾生策要对付大船的新计谋。
之前第一次收到类似信件时,她险些气晕过去,杜玥儿竟瞒着她独自潜入顾府,这其中凶险她怎么不知,可那丫头或许是太恨顾生策,又或许是太想帮忙,她想阻止已然来不及。能做的便是为她谋划万一被发现的撤离之策。
杜笙闻说此事,亦是几日间寝食难安,可又没法抽身去京城,他肩上扛的还有整个家族的冤屈,若不将运粮之事办好,便没法向圣上提出请求彻查当年之事。
因此,大船依旧向前,只是船上之人多了更多对京城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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