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潇这些天老老实实在书院上课，只可惜坐垫都还没捂热，她就又要匆匆离开了。
这还是第一次翘课，不同于从前常逃戚先生的课，这次的她心中竟然充满了犯罪感。
因为除了这个时段她逮不到芦先生。
见到芦先生时，她恭恭敬敬拱手施礼：“得遇老师指导收留，授我以渔，犹如明灯照途，豁然开朗，受益匪浅，谢潇铭感五内。”
老者双手负后，素日精神矍铄的精气神也沧桑了不少，“想好了要回去？老朽的学堂里不能有空席位，今后你若再想回来，可就不容易了。”
谢潇长长吐出一口气，纵然心中为之痛惜难以割舍，但还是道：“时不我待，母妃生了重病，学生理应回去日夜侍奉。”
芦先生脸上阴晴不定，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到：“你思维敏捷，悟性极高，若是静下心来勤加修研，他日学贯古今之时，定能一鸣惊人，不亚于你清澂师兄。”
谢潇努力扯了下唇角，“谢老师。”
“既要走了，为师送你几句话。”芦先生别过身去，步子已有些老态龙钟。
谢潇再度拱手，将身子低地更低了：“学生洗耳恭听。”
老者嗓音沙哑浑浊，咳了几声后说道：
“学问之道，无他，赠汝以下七鉴，勉励前行，终能成栋梁之才。”
“立志、勤学、慎思、明辨、笃行、谦逊、坚韧——终身牢记大器终成，金鳞也能化作飞龙。”
谢潇气质沉静，眼眸中却似闪耀着飓风海啸一般：“学生谨记老师教诲。”
别了芦先生之后，谢潇回去开始收拾东西。
门大开着，张响也进来了，察觉主子心情不好，只默默跟在一旁帮着打包东西，一句话也不敢说。
房间里时不时还有金属相碰发出叮叮一般的清脆声音，韩策自百忙之中抬起眼眸，“你若要走了，你弟弟会不高兴的。”
谢潇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她笑道：“阿策，我八弟身旁的仆从也不少，我已经同他交代过了，你今后若有需要买的零件也可以找他。”
韩策搓了下酸涩的眼皮，很是大方道：“听你说的宫中好像许多妖魔鬼怪，来日我做好了火铳，当先送你一支。”
谢潇吸了下鼻子笑了起来，煞有兴趣道：“行，我等着你的火铳。一个药室都研究了这么多天，等你做好火铳的那天，我说不定都老啦。”
韩策抬起血红的眸子，面上不但难掩意气风发与骄傲，还有超脱他这个年龄的稳重与自信：“若不是古籍缺失，我说不定早就做好了。”
提到这里，谢潇倒是想起来了一件事：“宫中和兵部的官署之中应有许多这方面的藏书，我想办法给你搜罗过来，说不定对你有帮助。”
韩策眼眸一亮，起身紧紧抱着谢潇的腰：“真的么？有多少？要不我跟着你一同去京城？”
如若韩策去京城，的确很方便阅览古籍，但……谢潇下意识又想挠头。
且不说韩策的阿爹阿娘会不会放他出青松书院，即便到了京城，他研制的可是有关军机重器的东西，如何安置可是一个大问题。
纤手再次放下时，谢潇哄道：“好阿策，你如今还小呢，等你大点了我再接你去京城，好么？”
韩策摇了摇头，双手抱着她的纤腰死死不撒手，“不要，我要去！你带我去找清澂师叔，他什么书都能找来！”
“阿策乖。”
“不要，你带我走！”
谢潇有些无奈，偷偷给张响递了个眼色：“给他抱走，按在床上强行睡一觉，看给孩子熬的。”
韩策扑腾着双腿和双脚被张响强行抱走了，只是这个清瘦的小孩拳头还很有力道，打得张响肩背疼得直咬牙。
随从们动作迅速，不出一刻钟所有的行囊就已经搬上了马车，谢潇出了书院大门时，最后看了一眼被细雨薄纱笼罩下的幽淡雅致的园林。
雨点如纤细的绸缎丝，在松叶上轻飘飘滑落，渗透了根须之后，这片本就青翠的世界变得更加迷人。
张响一路疾行跟上：“七皇子，韩小公子已经安顿好了。里头八皇子还在上课，您不要同他告个别？赶时间也不必急在这一刻。”
谢潇顿了下，还是道：“不等了吧，八弟哭起来也是很难哄的。”
张响又道：“七皇子您乘马车还是骑马？”
“骑马吧。”谢潇将随身的包袱塞入马车，“给我来件轻薄点的斗笠就成。”
一行人准备就绪，谢潇的一只足尖刚刚踏上马蹬时，忽听书院大门再度打开，从里头踏出了一个神情冷然仿若被寒风侵袭过的白衣少年。
谢谦举着伞一步步逼近，谢潇刚由随从侍奉着穿上了斗笠，又只得下马。
这个少年，这个与母妃离别时还会哭的八弟，个头在离开京城的这段时间里疯长，身量变得挺秀高欣，已经快要超过她了。
谢潇的身子被少年的油纸伞遮在伞下，光线变暗的一瞬，一双明亮的眼睛不掺任何杂质，只看她的时候里头似湖水幽深暗黑又不见底。
“打算就这么走了，连声‘再见’也不同我说？”
年轻人清冽好闻的气息喷在脸上，谢潇脸颊微热，只得后退一步：“不是的，我不想打扰你上课。”
肩胛被人轻轻一握，谢潇被迫再次与他靠近，“你不想打扰，如今也打扰了。”
“你怎么回事八弟？”她尴尬笑了一声，“你明知道父皇的圣命我无法违抗的，咱们兄弟又不是以后见不到了。”
少年手上的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大手仍然紧紧箍住她的肩膀，强迫她抬起头来看着自己。
“你等着我。”
谢潇不明所以：“我等你什么？”
谢谦：“我会尽快学成回去，我能保护你。”
谢潇：“……”
“八弟你快回去吧。”她反手推着谢谦后退，强迫自己笑吟吟道：“逢年过节给七哥寄些特产回去吃。”
谢潇故作轻松有点效果，少年紧绷的神情骤然松懈下来，也跟着笑了声：“好。”
“我舅舅刚被提任了北潼川路帅司一职，年后北方无重要军政，他会在京城盘桓一段，我已经去信给舅舅舅母，若你需要，随时可去孟家寻求帮助。”
谢潇有些惊愕，却还是笑嘻嘻道：“北潼川虽然苦寒，可也是边塞要道，父皇定然信任有加。你行啊，学成归来便可领朝职，还有个正二品的封疆大吏做舅舅，马上就要时来运转了。”
谢谦脸上严肃认真的没有一点笑意：“我的后盾就是你的后盾。”
谢潇耳畔响起少年那略显低沉醇厚的声音，总是觉得这个弟弟与昨日不太一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
“行，我知道了。你快回去上课吧。”她又在推着少年折返。
书院的大门重新阖上，正式与谢谦告别之后，谢潇回眸看了一眼这里的青山绿水，还是笑了出来。
所有的念想和美好的愿望都被现实打的惨败，如果这辈子都逃不过命运，那便干脆不逃了。
京城，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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