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宋应星也被吸引，看了他一眼，眼中掠过一丝思索，
但并未深究，只是点点头，似乎觉得这胡商之法颇有启发，自己也试着模仿起来。
张卫国暗自松了口气，背上却沁出一层冷汗。
这现代的身体记忆，在这古代作坊里，差点酿成一场身份暴露的喜剧。
景德镇的窑火，映红了半边天。无数龙窑如同伏地的巨兽，吞吐着灼热的火焰和浓烟。
在一位相熟窑主的作坊里，宋应星对着一批刚出窑的青花瓷陷入了更深的困惑。
瓷胎莹白，但那青花的蓝色，有的清亮如雨后晴空，有的却沉闷如阴霾天色。
“同是这回青钴料，同是一窑所出，何以发色如此悬殊？”
他摩挲着瓷器，百思不得其解，
“火候？窑位？胎土？变量太多，难以穷究。”
张卫国站在一旁，看着那些因窑温控制不稳定而呈现不同发色的青花瓷，现代陶瓷工艺的知识在脑海中翻滚。
窑炉内的氧化还原气氛、钴料中微量元素在不同温度下的呈色反应，答案几乎就在嘴边！
他死死咬住牙关，感觉牙龈都在发酸。
不能说！绝对不能说！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装作也在苦苦思索。
宋应星拿起一块未经烧炼的钴料矿石，反复端详。
张卫国内心的挣扎达到了顶点。
眼看着友人陷入瓶颈，那份想要倾囊相助的本能几乎要压倒守护历史的职责。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维持最后的清醒。
终于，在宋应星又一次将两块发色迥异的瓷器并排放置时，
张卫国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以一种极其不确定、仿佛只是偶然观察到的口吻，小心翼翼地指着钴料，又虚指了一下窑炉：
“长庚兄，晚生愚钝，只是觉得，似这青料，投入炉火之中，所受火力之强弱或有些许关联？”
“同一块料，火猛些，火弱些，色便不同了？”
他说得磕磕绊绊，眼神躲闪，仿佛生怕被斥为胡言乱语。
宋应星猛地一震！
他如遭电击般，目光紧紧锁住张卫国手指的方向，又猛地看向窑炉那跳跃不定的火焰，再低头凝视手中的钴料和地上的瓷器残片。
他反复对比着，眼神越来越亮，口中念念有词：“火力强弱受火不同而色异，受火不同而色异！”
他突然一拍大腿，激动地喊道：
“是了！是了！定是窑内火候掌控不一所致！”
“同一窑中，位置不同，受热不均，发色便有差池！”
“妙哉！张贤弟，你这一言，如拨云见日啊！”
他兴奋地抓住张卫国的胳膊摇晃。
张卫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心中却像跑完一场马拉松般虚脱，后背已完全被冷汗浸透。
在帮助朋友与守护历史之间那条细如发丝的钢丝上，他再一次惊险万分地走了过去。
每一次这样的引导，都耗尽心力。
而且这本就是天工开物里面的知识，就算没有自己宋应星在历史中也是发现的，所以这并不算改变了历史，
也许这具身体在历史中也曾用别的方法提醒宋应星。
作坊里突然响起一片惊呼！
一个堆放松柴的角落，不知怎地蹿起了火苗，借着风势迅速蔓延，浓烟滚滚。
一个离得近的年轻匠人躲避不及，手臂被飞溅的火星燎伤，又摔倒在地，小腿被倒下的木柴砸中，痛呼出声。
混乱中，张卫国一个箭步冲上去。他迅速环顾，一眼看到旁边水缸里泡着的准备打浆的竹麻，浸透了水。
他一把扯过一大把湿漉漉的竹麻纤维，冲到伤者身边。伤者手臂灼伤起泡，小腿有瘀伤可能骨裂。
张卫国强迫自己冷静，先用湿竹麻纤维覆盖在灼伤的手臂上降温，同时用几根相对笔直的木柴和撕下的布条，迅速为他的小腿做了一个简易的临时固定，动作麻利准确。
“快！拿干净水冲洗一下伤口！抬到通风处！”
他一边固定一边指挥旁边吓呆的工匠。伤者痛苦的呻吟很快变成了感激的低泣。
“你这处理伤患的手法，甚是利落有效！从何处学来？”
惊魂稍定的宋应星惊讶地问，眼中充满了探究。
张卫国的心又是一提，但这次他有了准备，一边擦着脸上的汗水和烟灰，一边用早已想好的托词回答：
“早年流落西域时，见过那边行商的护卫处理过类似的马匹烫伤和腿折，胡乱记下些皮毛，也不知对错，情急之下只好一试，万幸似乎有用。”
他语气尽量显得后怕和侥幸。宋应星感叹道：
“西域亦有能人。此法甚好，当记下，或可活人。”
看着伤者得到妥善处置，张卫国心中涌起一丝微弱的安慰。
在绝不泄露未来的大原则下，能有限度地运用知识帮助眼前的人，是他在历史洪流中唯一能抓住的道德浮木。
屋漏偏逢连夜雨。
资助宋应星着书的挚友涂绍煃带来了坏消息。
他坐在宋家简陋的厅堂里，一向豁达的脸上布满了愁云，搓着手，声音低沉：
“长庚兄，实在对不住。家中几艘货船在海上遭了风浪，损失惨重族中长辈震怒，勒令收缩各房用度。”
“你那书那刻板印刷的款项，恐怕要耽搁些时日了，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满是愧疚。
书房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油灯的光似乎都黯淡了几分。
宋应星拿着毛笔的手僵在半空，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他看着桌上堆积如山、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手稿，又看看角落里那些采集来的、等待绘制的各种器械模型和矿石标本，嘴唇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眼神，是梦想触手可及却又可能轰然崩塌的巨大绝望。
他默默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漆黑的夜空，背影显得异常佝偻和苍凉。
深夜，张卫国被压抑的咳嗽声惊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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