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泽那根时刻紧绷、如同最灵敏的弦一般的神经，第一个捕捉到了靖合身上逸散出的、那缕极其细微却又惊心动魄的异常气息。
这气息的转变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小石子，瞬间在他高度警觉的识海中激起了滔天巨浪！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间隙，完全是出于无数次险境锤炼出的本能反应，他那魁梧如山岳般的身躯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撕裂空气般的恐怖速度！原地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和因骤然发力而微微塌陷的地面，下一刹那，他已经如同铁塔般稳稳地、不容置疑地矗立在了靖合与靖岩之间那短短数步的距离正中。
他浑身肌肉贲张，真元下意识地鼓荡流转，在体表形成一层微不可查的护体罡气，那双锐利的鹰眸死死锁定靖合，心脏在胸腔内沉重而急促地擂动——他下意识地预判，靖合那决绝的姿态，目标必然是前方神游天外、毫无防备的靖岩！他必须挡下这可能的雷霆一击！
然而，就在他全身心戒备，准备迎接来自靖合方向的冲击时，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惊愕地发现，靖合那双原本带着复杂情绪望向靖岩的眼眸，此刻竟已失去了所有神采，只余一片空洞的死寂。
更令他头皮发麻的是，她并非要冲向靖岩，相反，一股源自她自身内部的、狂暴而混乱的能量正在她纤细的躯体内疯狂肆虐、左冲右突！她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令人心悸的崩坏——皮肤下青紫色的血管诡异地扭曲凸起，如同濒临碎裂的瓷器般布满细密的裂痕，丝丝缕缕带着本源气息的精纯灵气，正不可遏制地从那些裂痕中疯狂逸散出来，化作点点微弱却绝望的荧光，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她的衣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仿佛正承受着无形的、来自内部的巨大压力，整个人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彻底湮灭！
这惊变陡生，几乎在唐泽感知到异常并完成拦截动作的同时，两道强大无匹的气息亦如惊雷般轰然爆发！率先出手的是云中子。这位身着朴素灰袍、面容古拙、气息却渊深如海的老者，其反应之快，源于他冠绝当世的恐怖修为。自维玄子霞举飞升，羽化登仙之后，这沉甸甸的“天下第一”之名便无可争议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的神念如天罗地网，覆盖着整个山崖，任何一丝细微的能量波动都休想逃过他的感知。只见他清癯的面容上不见丝毫慌乱，唯有凝重与决断。左臂如拂云揽月般轻描淡写地一挥，宽大的袖袍鼓荡间，指尖流淌出玄奥无比的符文轨迹。霎时间，一道肉眼可见、由无数流转不息的淡金色符文构成的、形如倒扣琉璃碗的庞大阵法凭空显现，精准无比地将正在崩坏的靖合笼罩其中！这阵法并非强硬的禁锢，更像是一层柔韧而强大的能量屏障，其目的并非伤人，而是竭尽全力束缚住她体内那失控暴走、即将将她彻底撕裂的毁灭性能量，防止其彻底爆发伤及无辜，也为后续救援争取一线生机！
紧随云中子之后出手的，是舒行真人。这位风姿卓绝、气质清冷如月中仙子的女冠，她的反应迅捷并非完全依赖境界，更源于一份感同身受的理解。维玄子飞升之后，作为他最亲近的人，她的心中早已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怅惘与失落。而紧接着，靖岩也步其后尘，进入了那玄之又玄的“空明”状态，神游于浩渺天地之间，感悟着宇宙至理，以求最终圆满，叩开那飞升之门。这一坐，便是整整十余个日夜。
这十余日中，她日日凝望那高天流云，期盼着哪怕一丝来自已飞升的维玄子的讯息，哪怕是一道仙光，一缕神念，也好慰藉这离别的寂寥。然而，九天之上杳无音信，那份黯然神伤，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她的心绪。
因此，当靖合身上那股代表生命凋零、自我放弃的绝望气息弥漫开来时，舒行真人的心弦被瞬间触动。她比任何人都更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份“心死”的悲哀。只见她身形如一道淡青色的流烟，瞬息间便已掠至被阵法笼罩的靖合身旁。没有丝毫犹豫，她玉掌轻抬，掌心氤氲着一团温润如春日暖阳、凝练如实质的、散发着勃勃生机的青色真炁。
这真炁蕴含着天地间最精纯的木属生气，如同最温柔的春雨，无声无息地穿透了云中子的阵法屏障，精准地、源源不断地灌注进靖合那正在崩坏的躯壳之内。青色的真炁迅速沿着靖合体内近乎枯竭的经络游走，试图修复那些寸寸断裂的生机，滋养那些干涸的脏腑，与那股自毁性的力量进行着无声却激烈的拉锯战。
就在舒行真人全力施为的同时，玄宇真人也已如一道惊鸿般飘然而至，落在靖合的另一侧。他深邃的目光先是快速扫过靖合那被青色真炁包裹、却依然生机飞速流逝、崩坏之势难以遏制的身体，眉头紧锁。随即，他抬眼看向正全力施救、额角已渗出细密汗珠的舒行真人。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无需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舒行真人那双清澈的眼眸中，传递着深深的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玄宇真人读懂了那眼神中的含义，饱经沧桑的脸上浮现出浓浓的惋惜与痛心。他缓缓地、沉重地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这叹息无声，却重若千钧。是啊，这世间最难之事，莫过于此——你永远无法唤醒一个决心装睡沉沦的人，同样，纵有通天彻地之能，面对一个心死如灰、一心求死、主动放弃所有生机的存在，再强大的外力救治，也终究是徒劳无功，回天乏术。那自毁的意志，才是最深最致命的伤痕。
就在玄宇真人这无声的叹息仿佛还在众人心头萦绕之际，另一声清晰无比、仿佛直接在每个人灵魂深处响起的叹息，悠悠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中！这叹息声并不洪亮，却带着一种穿透万古的沧桑、洞悉世事的悲悯，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决断与释然！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声叹息的源头牢牢攫住——只见那盘膝而坐、仿佛与身下磐石、与周遭山崖、与整个天地都融为一体，神游物外已达十余日之久的靖岩，竟缓缓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深邃如星空、此刻却带着一丝刚刚回归尘世的茫然的眼眸，第一眼便精准地望向了阵法中心那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妻子。
“师兄！”靖九、靖正几乎是同时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巨大担忧！
玄宇真人看着自己这位徒孙，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那目光中，有见到他平安归来的欣慰，但更多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深切的惋惜与痛惜！
十几日前，靖岩周身道韵流转，气息缥缈超然，分明已臻至那传说中“空明”的至高境界，神念畅游于天地大道之间，感悟着宇宙运行的终极奥义，只待最后一丝契机圆满，便可引动天劫，霞举飞升，成就圣人之位，与维玄子一般，踏入那长生久视的仙门。在这种深度悟道、与天地同频共振的关键时刻，他的肉身感官理应彻底封闭，神识完全抽离，对外界的一切风吹草动、哪怕是山崩地裂，也应该是无知无觉的。那么，究竟是什么力量，竟能穿透那层玄妙的道境屏障，强行将他的神识从浩渺的天地大道中拉回这尘世的躯壳？
答案，就在眼前。
因为他那遨游于九天之上、星河之间的磅礴神识，即使远隔无尽时空，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此地发生的剧变——那是他至爱之人生命本源正在疯狂燃烧、急速凋零的悲鸣！这股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悸动与剧痛，如同撕裂星空的闪电，瞬间击穿了他那玄妙的悟道之境，将他从无上大道中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神游天地，一朝梦醒，强行归来……
这便意味着，那千载难逢、无数修士梦寐以求的飞升成圣的契机，就此彻底断绝！那扇通往永恒不朽的大门，在他眼前轰然关闭！想要再次触摸到那个境界，再次引来那飞升的机缘，不知又需要经历多少漫长岁月的枯坐苦修，经历多少次生死边缘的顿悟，甚至……天道无情，机缘飘渺，更大的可能，是此生此世，再无机缘！那通天之路，已然断绝！
然而，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修士道心崩溃的巨大损失，靖岩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犹豫、挣扎或后悔。他甚至没有理会师弟们那饱含担忧与悲痛的呼喊，仿佛世间万物都已不存在，他的眼中，只剩下阵法中心那抹即将彻底消散的倩影。他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走向靖合，步伐沉稳，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踏在众人的心坎上。来到妻子面前，他缓缓伸出右手，那是一只骨节分明、曾握剑斩妖、也曾掐诀引动天地之力的手。此刻，这只手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柔与决绝，轻轻按在了靖合那布满裂痕、冰冷刺骨的额头上。
掌心之下，一道无法用言语形容其精纯与磅礴的、蕴含着淡淡金色光晕的“炁”，如同开闸的洪流，又如同最温暖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汹涌澎湃地渡入了靖合那残破不堪的体内！这并非普通的真元，而是他这十余日神游天地、感悟大道，已然接近半仙之体所凝聚出的、蕴含着一丝不朽道韵的“半仙之炁”！是他叩响仙门、成就圣道的最关键积累！他此刻，竟毫不犹豫地将其作为维系妻子生命的薪柴，倾注而出！
然而，半仙终究不是真仙。这蕴含着道韵的炁虽然强大无匹，充满了勃勃生机，却依旧带着凡尘的烙印，无法真正逆转生死法则，无法触及那最本源的造化之力。它只能如同最坚韧的丝线，暂时强行缝合住靖合那不断溃散的生命本源，吊住她最后一口生气，却无法真正修复那源于心死的、根本性的创伤。杯水车薪，徒劳无功！
靖合那双空洞的眼眸，在感受到丈夫掌心传来的、那熟悉又陌生的温暖与磅礴力量时，似乎恢复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神采。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望向近在咫尺、脸色因过度消耗本源而迅速变得苍白如纸的靖岩。那目光中，交织着太多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有深入骨髓的爱恋，有心如刀绞的痛惜，有因自己行为连累丈夫断绝仙路而产生的无尽歉意，更有对这尘世、对眼前这个男人刻骨铭心的不舍……万般情愫，最终都化作眼角一滴晶莹剔透、却沉重无比的泪珠，无声滑落。
眼看着靖合的气息在精纯的半仙之炁支撑下，依旧如同风中残烛般微弱摇曳，随时可能彻底熄灭；看着靖岩那原本丰神俊朗的面庞因本源消耗过度而迅速失去血色，变得灰败苍白，甚至身形都开始微微摇晃；靖正、靖九等人只觉得心如刀割，一股比山风更刺骨的寒意笼罩全身。巨大的痛苦与无力感几乎将他们淹没，一个令人窒息、充满悖论的疑问，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们的心灵：靖合决然自尽，靖岩不惜放弃那万载难逢的飞升仙缘，强行归来，拼尽本源，耗尽半仙之炁……付出了如此惨痛到无法想象的代价，最终却依然无法改变结局，无法挽留靖合的生命！这……这一切，真的值得吗？这牺牲的意义，究竟何在？
靖岩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当前的局面是何等的绝望。他比任何人都更明白自己选择的代价——强行中断神游，自绝飞升之路！无法飞升，便无法掌握那真正的、逆转生死、再造乾坤的仙家伟力！没有那仙神之力，他便无力挽这既倒之狂澜！然而，当那狂澜就在眼前，当挚爱就在其中即将沉没，他又如何能安然端坐于九天之上，继续那虚无缥缈的悟道？他如何能不醒来？纵使醒来亦是徒劳，纵使前路尽毁！这真是一个残酷到了极点、冰冷到了骨髓、没有丝毫趣味，只余无尽苦涩与抉择之痛的难题！但他别无选择！他只能咬紧牙关，燃烧着自己残存的本源，将那蕴含着大道感悟的半仙之炁，不顾一切地、持续不断地注入靖合的体内，强行维系着那丝微弱如游丝的生机，哪怕只是多留她一瞬！
就在所有人都已绝望，悲怆的气氛几乎凝固了整个山崖，连呼啸的狂风都仿佛在为这对苦命道侣呜咽之时，就在靖岩的气息因本源过度消耗而衰弱到极致，眼看就要油尽灯枯的刹那——一件超出所有人想象极限、颠覆了所有认知的事情，毫无征兆地发生了！
靖岩身上那原本因消耗过度而显得衰弱、灰败的气息，非但没有继续衰落下去，反而开始发生一种难以言喻的、本质上的蜕变！那气息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缥缈，仿佛正在剥离尘世的最后一丝烟火气，越来越超然物外，越来越接近一种……纯净无瑕、至高无上的空灵！
与此同时，一股难以形容的、温暖而浩瀚的、充满了无限生机与创造力的奇异能量，如同初升的朝阳喷薄而出，顺着靖岩的手臂，源源不断地注入靖合体内！这股力量所过之处，靖合体内那狂暴的自毁性能量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平息、瓦解！她那布满裂痕、濒临崩溃的身体，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匪夷所思地自行修复起来！皮肤上的裂痕迅速弥合，青紫色的血管隐去，逸散的灵气倒卷而回，枯竭的生机如同枯木逢春般疯狂滋长、壮大！她那苍白如纸的脸上，甚至重新浮现出一抹健康的红晕！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峰顶之上，一片死寂。云中子、舒行真人、玄宇真人、天通道人、唐泽、靖九、靖正、尉遵、程慧还有刚刚赶来的古正道……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无不被这惊天逆转彻底震撼！他们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当场，瞳孔放大，嘴巴微张，脸上写满了极致的震惊与茫然，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违背了所有修行常理、颠覆了生死法则的景象！
“哈哈哈哈——！”
就在这绝对的死寂之中，靖岩的笑声蓦然响起！这笑声不再有丝毫先前的苦涩、沉重与绝望，反而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纯净的喜悦，以及一种勘破迷雾、得见真如的透彻明悟！他笑得如此开怀，甚至笑出了声音，那清朗的笑声如同玉磬敲击，又如冰层乍裂，带着一种洗涤人心的力量，在这孤绝的山崖之巅肆意地回荡着、扩散着，竟将那些常年在此呼啸、如同破败竹笛般呜咽哀鸣的刺骨风声，都生生地压了下去！笑声所至，仿佛连这片亘古荒凉的绝地，都焕发出了一丝生机！
“这是仙气！！” 一个带着无法抑制的狂喜、近乎破音的嘶喊猛地响起，是尉遵！他激动得浑身颤抖，指着靖岩身上那越来越淡、越来越超然、散发着柔和纯净光辉的气息，以及靖合身上那蓬勃到不可思议的生机，狂喜地喊道：“师父！师父成仙了！！！”
是的，尉遵喊出了那个不可思议却又唯一合理的答案。
靖岩，成仙了。
就在这山穷水尽、仙路断绝、挚爱将逝的绝境之中！
面对妻子的生死大劫，他毅然决然放弃了那唾手可得的飞升成圣的机缘，选择了最彻底的牺牲——放弃大道，回归凡尘，只为守护眼前人！他不惜自毁前程，燃烧本源，在明知徒劳的境地中，依旧倾尽所有，无怨无悔！
而这颗为了守护至爱、甘愿放弃永恒、舍弃一切的至纯至真之心，这份超越了对力量、对长生渴望的无私大爱，这份在绝望深渊中依然坚守的执着与牺牲……恰恰叩响了那扇被他自己强行关闭的、通往更高境界的大门！
放弃飞升，方为圣人。
而为了守护所爱、不惜牺牲圣道、最终于至情至性中涅盘升华，证得那无上仙位……
这，便是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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