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赶到小院时，看到的是一片狼藉。
淡淡的熏香弥漫，满地碎玉断珠，垂落的星沙幔也未曾幸免，从中断裂，在毛躁的切口后，露出拔步床微微裂开的床柱。连院内的柿子树都被波及，落了一地红果和叶子，夹杂着几根枝丫。
仿佛以床沿为中心，发生了一场爆炸。
白发的骁卫坐在爆点，平静沉着，连头发都挽得整整齐齐，看起来和这一地狼藉甚至不像在同一个图层。
但没人放下心。
因为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空洞的神色。
“你……”南关越迟疑着想问，但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他不觉得以自己和葳蕤的微末交情，他是有资格上前关心的那一个。
南关越有些为难地回头，看向姗姗来迟的丹士长——这里实在偏远，而水间只是柔弱的文职人员，脚程不快，既跑不过小伙子南关越，也住得近的牧家医士老哥，也就勉强比坐轮椅的伤病号牧屿和牧河早来一点儿。
水间没有辜负南关越的期待，她绕过杵在她前面的几个牧家人，径自越过了最前面的南关越。
真奇怪啊……
水间想着，鞋底碾过一地的碎珠，发出细微的声响。
今天丹州天气晴朗，自己的弟弟却像落水的小狗。
是因为那道极强的能量反应吗？
水间越走越近，确定了葳蕤没有伤势，心里微微松了口气，旋即又皱了眉。
在那么强的能量反应里，葳蕤连发丝都没有乱，只能说明葳蕤状态尚可。
只是葳蕤神色如此颓靡，是受了什么打击，或者……
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吗？
纷乱的思绪里，她走向自己看似冷静，实则内心比地上还狼藉的弟弟，安静站在了他身边。
众人连呼吸声都放轻了。
也不怪所有人如此谨慎，在场的不是知道葳蕤令使身份的，就是见过葳蕤噶人的，再就是自觉说不上话的……
如今这小祖宗肉眼可见的精神状态不稳定，这满地狼藉还不知道是不是小祖宗自己弄出来的……
也就是水间又是养姐又是监护人才敢上前，换成其他人自己碰见，说不定哪句话不对就要吃一剑。
众人：蒜鸟～蒜鸟～
毕竟命只有一条。
在众人小心翼翼的眼神中，葳蕤抬头与水间对视。
水间凝视着自家小孩微红的眼眶，在床沿坐下，伸手抱住了他。
她轻柔而不可反抗地将少年的头按在自己肩上，无视了滴在肩上的一点温热，只轻轻地、有节奏地拍抚他的后背，就像已经在记忆里模糊的妈妈曾哄睡自己一样。
牧家医士和牧屿对了个眼神，在两姐弟的视角盲区悄咪咪摸了出去。
一声点火器的微响后，淡色的香雾腾起，被牧河小心翼翼地拿扇子扇进室内。
甘凉的珠崖沉香和水间身上甘苦的药材香交织，在这馥郁安神的香气里，白发的骁卫好像得到了安抚，浑身绷紧的肌肉终于松弛了下来。
南关越看见了这变化，想让水间说点什么，却碍于水间压根不理会他的暗示，急得差点张嘴汪汪叫。
水间当然看见了急得青筋暴突的南关越，但她只默默撑住弟弟终于将依过来的重量，什么也没说。
她在等葳蕤开口。
她等到了。
“姐……”
葳蕤的语气带着无法忽视的哽咽，这让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露出惊色。
一直以来，葳蕤展露在外的都是无可匹敌的形象。
他强大，坚韧，聪慧，洒脱，嬉笑怒骂，自在随心，【玉界飞星】自浩瀚银河中划破罡风到此，便真如星辰高悬。
所有人都默认他的坚不可摧，就像他的剑一样。
对，还有他的剑。
那是怎样辉煌的剑啊！
划破星空，剑斩妖魔，更是足以劈开乌霜台浑浑噩噩的阴云，迟早也要挑破罗浮上空横亘多年的黑幕的、如煌煌大日照临的剑！
都说剑心如人心，剑骨知风骨。有着这般剑心，如此风骨的少年人，注定是时代的主角，是英雄的原典。
一个时代的英雄，又怎么会露出这般脆弱的神色呢？
和这些某种意义上塌了房的旁观者不同，无论是作为心理学研究者，还是一个家长，水间从来不认为葳蕤和他表面上一样坚不可摧。
因为水间在葳蕤身上看见了不可忽视的战争痕迹，虽然浅淡，却顽固不去。
这对她年幼的弟弟来说并不是好事。
战争的后遗症存在于所有经历过的人身上，区别只在个体症状的轻重，而无论轻重，都不是能轻易抹消的。后遗症的患者倘若过于年幼，症候甚至会扭曲患者心性，负面影响伴随患者终身。
这也是水间不愿意让葳蕤过早完成学业，参与官方事务的原因之一。
——葳蕤本就未洗净身上残留的硝烟血火，再投身人的倾轧，只会让情况更糟。
水间虽然带着些醉心科研者的迟钝，但也能察觉罗浮日益严峻的形势，这是贵胄与褐夫之间日益尖锐的矛盾导致的，虽然目前只体现为贵胄派世家和褐夫派世家之间的冲突与博弈，但水间知道，等褐夫彻底联合时，就会爆发彻底的战争。
葳蕤是绝世的武者，又和将军府绑定，是一定会参与进纷争中的。
这不可避免，但相比之下，水间宁愿葳蕤直接上战场，也不愿意葳蕤进入战前的暗涌中。
水间试图做些什么，但她自己都未必能在未来的暗涌中脱身……
水间叹了口气。
“这是怎么了？”她语气诱哄，“做噩梦了吗？”
南关越露出牙疼的表情。
“没有……”葳蕤的声音被捂得有些含糊，“我只是……”
长久的沉默。
水间耐心地等待后文。
肩上的温热最终还是凉掉了，被打湿的一点皮肤在空气中透出一丝寒凉，但也只是一丝。
少年人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将脸颊贴上，面上的热度很快蒸干了湿痕，就像这些不好意思也很快蒸干了他的颓靡和泣音。
“没什么。”
葳蕤终于从姐姐的肩头抬起脸来，发髻有些散乱，表情却已收拾干净。
他重新露出那种乖巧的淡笑。
“我只是想回家了。”
水间抬手将葳蕤散乱的鬓发别在耳后。
“好啊，”她应着弟弟的愿望，“这边结束了，我们就回家。”
故园不存，新乡尚在。
那就归去。
回梨花庭院去。
回我们的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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