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垣的人民也不全是沉浸在盛大的猎马活动中，自从新将军来了后一切都在好转，男女老少各司其职，生活慢慢充实起来。
少年们牵了马匹过来，一些是军队的马，还有一些是过路商人的马匹来凑热闹。一些对猎马不感兴趣的少年则翘着腿，在屋檐的阴影下看书。
不过教他们识字的“小老师”却显得心不在焉。
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拉住卫柯的衣角，水灵灵的大眼睛抬头看他。
卫柯立刻回过神来，放缓了语气：“有哪里不懂吗？”
小女孩消瘦的面庞露出笑容，摇摇头。
卫柯的心情在看到那个笑容后莫名好了些，他收拾好了桌面，又给小女孩擦了擦脸上的灰。
之前将军特意找了他。
本来以为将军是要提点他，毕竟他的体能在军队的里面算是拖后腿的了。
在收到将军的传信后，卫柯忐忑地去找了将军，没想到将军只是让他去组织一些识字的长垣军士去教这里的小女孩认字。
卫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了好几遍。
而忙到半夜的将军只是不厌其烦地确认卫柯没有听错。
“规模暂时不用太大，不需要你们耽误很多时间。”
卫柯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这个不是问题。”
总归就是多加入些人学习，不妨事。
他只是不明白为何将军突然提起这件事。
似是看穿了卫柯的疑惑，江箫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可知京城相府家？”
“当然。”卫柯立刻点头。
“相府家的三小姐博闻广识，曾经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你看，即便是相府千金，也需要藏匿锋芒，更何况是普通百姓家的女子？”
卫柯微愣。
在长垣他的确没有明显地感受过。因为这儿的人之前过的都不好，无论是男女，都在为基本的生存而努力。
可是听到将军的话后，卫柯猛然想到了一件事，一件他一直下意识忽视的事情。
长垣军士大多是男子，前线抗北，枯燥的训练，艰难的战役……甚至死亡，这些都是他们要面对的。
而长垣的女子大多没有入队的，即便在小孟将军去世那段时间急需人力，也少有女子填补上去。
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那些未曾直面生命威胁的女子，就真的安稳吗？
卫柯在心里默默否认了。
如果真的那般安稳，那就不会每年都有想要入队的女子了。
令人遗憾的从来不是哪边更好，而且一开始就没有选择的机会。读书识字也是。
如果他没有被觅风将军捡回来，也从来没有接触识字的机会，那当个一无所知的人也没什么不好。
他将这件事和宁夫子说过，宁夫子的态度一直很平静，像是早就知道将军会这样安排，只是在听到他说起相府的时候神情流露出一些怅然。
然而这件事一开始办起来并没有那样顺利。
这里有文化的人并不多……或者说有许多人都在之前战乱时迁走了。于是第一批“老师”只能让卫柯和其他认识些字的长垣军士来勉强上任。
此外，有些人也抵触让自家孩子接触这些。
世道都未太平，读书识字就和笑话一样。在他们眼里，读书人无异于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空话一大堆的木脑袋。
还好郑安在民众里也是混得开的，嘴皮子也是顶利索，在他的游说下还是有很多人愿意去学习，甚至一些妇女也颇感兴趣。
由于卫柯的心不在焉实在太过明显，连宁宣都发现了，索性让他先走。
今天猎马活动有将军和郑安副将，宁宣心知大家的心思都不在这里，索性都放假了，欢呼声差点掀掉这破小学堂。
……
郑安给自己绑好护带，又戴了别满羽毛的发冠，卫璃在他旁边看着发冠艳羡：“真好啊……我也想试试。”
郑安是上一次猎马活动的冠军，或者说他已经蝉联三届了。
郑安挑眉。
“想得倒是美，等八十岁我走不动了再考虑吧。”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御马超越觅风将军的那一次，感觉风也被他甩到了后面，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周边只有大家起哄欢呼的声音。
年纪轻轻的少年人后知后觉地升起欢快的情绪，猛然回头看向觅风将军的方向。可目光在接触到他脸上有了皱纹的笑容时，才想要说出口的挑衅话语一下卡在喉咙里面。
之后每一次猎马，都是郑安取得头筹。
翻身上马，他能感受到周围有许多目光，看着他和将军。
当他转头看到穿着红袍的将军，看到那张年轻英气的面庞时，只觉得血液中沉寂着的好胜心沸腾了起来。
他忍不住隔着三两人冲着最前方的人喊：“将军！”
同样在做准备的江箫闻言看去。
她高高举起手，郑安心照不宣地一笑。
身下的马匹开始躁动地踱步，江箫安抚地摸了摸这匹从京城带来的马。
本来没想着多认真的，但是看着郑安的模样，显然是打算认认真真地比一场。江箫转念一想，若是能赢下来大概也能稳定军心。
来围观的长垣人民也不少，江箫还在人群中看到了钱知府。他的脸色比前几日好看了不少，江箫知道是他心里的石头算落地了，总归不是他一人担着这责任。
可是当真正肆无忌惮地骑马，江箫忽然切身明白为什么猎马这个活动能保留下来。
因为真的太爽啦！
风吹动马鬃，江箫的额前的头发都被吹背过去，眼前只有广袤的蓝天绿地，一路上耳边尽是欢欣的鼓舞声以及被她超过的马匹踱步声。
一道身影忽得从后方追上。
畅意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将军！一决高下吧！”
“好啊！”
正好前面的路段障碍比较多，比起马匹的能力更考验御马之人的能力。
“将军加油！”
听到熟悉的声音，江箫下意识看过去。
卫璃兴奋地脸都红了，骑在马上一边追赶一边高声喊着。
“甩了郑哥！”
江箫：？
她有点好笑，转头却发现向来对这些不感兴趣的卫柯也在这里，同样双颊通红，难得的情绪波动。
卫柯和卫璃的声音都不算小，连在前面一些的郑安都听到了，他哼笑一声，马身擦着树木而过的瞬间，折了枝，手腕一甩就精准无误的朝卫璃扎过去。
卫璃一时不察，虽然侧身躲了一下还是被擦了下额头，还因为动作过于浮夸差点从马背上翻下去。
“……将军！”
追又追不上，卫璃只能愤愤不平地看向江箫。
江箫好笑地对他举手示意，花卷遇到这俩算是捡到宝了。
一马平川的地段自然好跑，进入树林的时候就明显感觉到不适应了。比较集中的队伍分散开来，江箫和郑安也是分了不同的路走。
大约是上个世界留下的本能反应，即便在树林里江箫也方向感十足，对路线十分敏锐，适应了一下后就轻车熟路地在树林里穿梭。
层层树影的遮掩下，本来紧跟的一些人也被甩开了，等江箫从树林出来的时候，身边就只剩下了郑安。
郑安满脸惊讶地看着比他还先一步出来的江箫，同时心里也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疑惑：为什么江箫看起来比他还要熟悉这里呢？
他尽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孟凌，可是他完全忍不住，脑海里闪过了很多画面他抓也抓不住，这样的状态下他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回过神的时候才发现江箫居然也慢下来走在了他身边。
“猎马也有中场休息？”
“当然没有。”
郑安愣了一下，笑了起来。
他抛下脑海里的杂念，重新追上已经到他前面去的江箫。
穿过森林就离设定的终点不远了，大部分想要凑热闹却没有马匹的人都聚在这里翘首等着第一个来终点的。
为了给这次的猎马活动增加些看头，钱知府从家里翻出许久不用的红绸，扎了在了一起放在高台处，长长的红色飘带就像将军的红袍，看得人心振奋。
卫璃和卫柯在进入森林前就知道自己追不上了，索性走了近路先回来。反正他们也不是今日猎马的参与者，就下了马也挤在人群里等着。
这次夺得头筹的条件不像往年只要第一个到达就可以，还需要率先摘下红绸。中途发生争执当然难免，规矩是点到为止，友谊第一。
不过……卫柯看着两个人冲过来的架势，觉得这个友谊第一有待商榷。
目前来看，两个人眼里没有友谊，只有赢。
远远才看到两个点，再回神之际居然两个人都已经飞身下马开始争夺高台的红绸。周围也开始爆发出一阵一阵的欢呼，就连卫柯也不受控制地开始心潮澎湃。
他的目光锁定那道有力的背影，火红的红绸在他的背后，几乎让他以为自己见到了在战场的将军——即便他甚至根本没见到在战场上将军是什么样的。
他忍不住跟着人群大喊着将军，只一瞬就淹没在大家的欢呼中。
只见江箫宛若一只猎豹，灵活的跃上高台，郑安的阻拦就如螳臂当车，江箫灵活的身姿总让人下意识地忽视她的力气并不小。
郑安感觉自己的手腕被蛮力震得发麻，之前卫璃说的时候他虽然面上不显，却也是怀疑过的。这次也是他们第一次的“交手”。
……她的力气真是不容小觑。
声浪一波一波，郑安低声喘着气，并没有放弃。
既然正面抢不过，他便另辟蹊径，制造路障拖缓她的速度。
那道矫健的身影只微微停顿一下，而对郑安来说也珍贵无比。
两道身影又胶着在一起，卫柯的位置比较远，看不太清，身形也比大多长垣军小。他只能极力拽着卫璃的衣服才不至于被挤走。
好不容易挤到了内圈一点的位置，声浪也越来越来大。他抬头，就见将军手里拽着红绸高高举起。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连眉尾眼角都洋溢着得意。
张扬而又意气风发，让卫柯移不开眼睛，几乎让他忘记了他原本挤进来是想和卫璃说郑安的状态有些奇怪。
他第一次见郑哥这样想赢。
可是即便是他也暂时无法去思考这件事。
他明白了江箫那样重视这次猎马的原因，长垣……太需要这样一次机会了。
听着周围的欢呼……不，卫柯分不清那究竟是欢呼还是嘶吼，借着这一阵比一阵高的声浪，嘶吼宣泄出的是长垣的不甘心，是这么多年退让的憋屈。
而欢笑声也同样声嘶力竭，让人听不出这是笑声还是藏匿其中的哭声。
而站在中心高台上的人，只是稳稳举着手里的红绸，目光似是看着他们，又似是看着北齐。
那就是他们的新将军。
猎马如此张扬地举行，就是变相的对北齐的宣战。
谁也不曾关注的暗处，郑安单膝跪在地上，周围的声响他恍若未闻，还未恢复的手缓缓伸出触碰到了落在地上的一块小木牌。
刻着稚嫩的笔画，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木牌，花卷绝不会认错。
他听到自己的骨头发出的脆响，还是不管不顾地握紧那块木牌。
那是他与将军交手时，将军身上落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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