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古道断壁染成凄艳的橙红。风卷着黄沙掠过荒草丛生的山路,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王卓群青衫悬剑,立在倾颓的石阶上。他面前三丈外,那头雄狮正睥睨四方。它并非寻常野兽——浑身金鬃如流动的熔岩,在夕照下泛着暗金光泽。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琥珀色竖瞳,里面翻涌着近乎妖异的傲慢,仿佛视众生为蝼蚁。
“笑罗汉”法华盘坐在斑驳的莲花座上,肥硕的身躯将石座压得吱呀作响。他捻着腕间油光发亮的佛珠,笑声浑厚如钟:“王卓群,这段时间,你混得不错啊!”话音未落,佛珠突然迸裂,十八颗檀木珠子悬在半空,排列成降魔阵图。
少年剑客指尖轻抚过剑鞘上的符纹。他闻到了异常——这狮子周身弥漫着檀香与血腥交织的气息,爪缝间还沾着暗红碎屑,似是某种古老经卷的残页。
“江湖盛传邪童之名。”法华抚着滚圆的肚皮,眼缝里精光闪烁,“据说连不空和尚也败在你手下。”他忽然拍掌,震得檐角风铃齐鸣,“不过今日,就让你会会我的狮祖如何?它可是从敦煌残卷里走出来的灵物。”
雄狮应声昂首,颈鬃无风自动。它踏前一步,青石地砖应声碎裂,裂纹中竟渗出缕缕梵文金光。江逸侠终于看清了——狮瞳深处浮动着《金刚经》的偈语,而利齿间缠绕着三百年前消失的吐蕃密咒。
晚风骤急,将沙尘卷成旋涡。王卓群缓缓拔出长剑,剑锋与夕光相遇的刹那,狮吼震彻四周,声浪摧折了半堵山石。
“小心了。”法华的笑声在风沙里飘摇,“这位祖宗,最爱嚼碎所谓的天才。”
剑鸣如龙吟乍起,王卓群青衫猎猎,忽然瞥见狮子左前爪的伤痕——那分明是西域镇魔剑法留下的印记。他心头剧震:这猛兽莫非与三年前失踪的昆仑剑圣有关?
金光梵文如锁链般缠上剑锋,雄狮即将咆哮着扑来,带着千年经卷的腐朽与庄严。
接着,“笑罗汉”法华倏然转身,宽大的僧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双手合十,对着那头卧在青石上的狮子深深一躬,腰弯得极低,几乎与地面平行。这一躬,惊得王卓群等人面面相觑——堂堂李家四大金刚之一,竟对一头畜生行此大礼?
“王卓群那小鬼在此,”法华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恭敬,“敬请狮祖教训他一番。”
这话音刚落,那原本就要进攻王卓群的狮子猛然抬起头来。夕阳的余晖恰好洒在它身上,金棕色的毛发仿佛镀了一层佛光。最令人心惊的是它那双眼睛——不是野兽的凶残,而是一种历经沧桑的睿智,瞳孔深处隐约流转着金色光芒。
这狮子确实非凡物。它原是西天灵山“笑狮罗汉”座前听经的灵兽,每日伏在莲座下闻听佛法,不知过了多少春秋。后来笑狮罗汉云游四方,它便留在寺中,辈分极高,连法华这等高僧都要尊称一声“师祖”。平日里它在后山静修,若非今日法华亲自相请,绝不会现身尘世。
狮子站起身,足下生出一圈淡淡金芒。它并未立即发作,而是先瞥了法华一眼,那眼神似在说:这等小事也要劳烦于我?
不过,这头狮子为何会前来助法华一臂之力,解决王卓群这一小鬼?
原来,那日“笑罗汉”法华施出“笑里藏刀”绝技,却依然败在江逸侠手下。“笑罗汉”法华大为惭愧:没想到自己连一七岁孩童也不是对手,看来只有重回师门,再向老师学艺。
只见那法华和尚的师傅“逐鹿尊者”,虽系出十八罗汉之一的“笑狮罗汉”门下,性情却与师尊大相径庭。笑狮罗汉以明辨因果、不徇私情着称,而逐鹿尊者待徒,却是出了名的护短。
但凡法华在外稍有差池,或与人论法时言辞激烈了些,又或修持时偶有懈怠,只消传到逐鹿尊者耳中,他必先将徒儿召至座前,闭门详询。外人只见他面色凝重,只道是要严加训诫,殊不知门扉一掩,他头一句便是:“我徒儿素来明理,其中必有缘故。”
若真有同道前来理论,说那法华何处言行失当,逐鹿尊者当面自是谦和,口称“贫僧定当严加管教”,转头却常对徒儿低语:“此事你虽欠些周全,却也未必全错。那来人气势汹汹,怕是先存了偏见。”
若有那言辞犀利、不依不饶的,他便要捻着手中那串师尊所赠的菩提子,慢条斯理道:“道友且看,笑狮罗汉他老人家常讲,狮子虽猛,不伤幼崽。你我修行之人,对晚辈后学,是否也该存几分狮王护雏的慈悲心肠?”竟将师祖的训诫,巧妙地化作了回护的禅机。
时日一久,这“逐鹿护短”的名声便传开了。那法华和尚在其师这般回护下,虽难免生出些有恃无恐的性情,却也深知师恩深重。只是这过分的庇护,究竟是助长了骄矜,还是滋养了道心,便要看那法华和尚日后自己的造化了。
不过,这次听说“笑罗汉”法华被王卓群击败一事,逐鹿尊者并未护短。只是将那对雪白的长眉在晨风中微微一颤。
此时他正立于云深不知处的断崖边,脚下是翻涌的云海,身后古松的露水正顺着苍翠的针叶,一滴、一滴,坠入石阶旁的青苔。这消息是乘着晨雾由山雀衔来的,轻飘飘一句话,却让整座山的空气都凝滞了。
他闭上眼。并非怒其不争,法华那孩子,心性跳脱,功夫终究欠了些火候,败便败了。他恼的是,江湖风波竟如此轻易便浸染了他座下弟子那颗本该澄明的禅心。风过松林,发出龙吟般的低啸,与他心中那声无人得闻的叹息融在了一处。
他转身,步入简陋的石庭。法华正垂首跪在庭中,往日总是挂在脸上的嬉笑荡然无存,肩头衣衫破损处,还沾着败北时的尘土。尊者未曾看他,目光落在庭角一株寂然开放的晚夏兰花上,声音平缓得如同古潭无波:
“胜负,是尘网。” 他开口,字句如磬,清冷地敲在山间晨雾里,“你笑的,原是世间虚妄;而今,却为虚妄所缚。”
法华的头垂得更低。
逐鹿尊者行至他身前,并未搀扶,只是将宽大的僧袖微微一拂。一阵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道将法华托起。
“此间山色正好,云来云往,不涉恩仇。” 尊者的声音里听不出半分烟火气,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定力,“你便留在山中,扫一扫这满阶松针,听一听那檐下风铃。尘世间的喧嚷,暂且……忘了吧。”
言毕,他不再多看一眼,缓步走向崖边,重新将自己融入云海与山色之间。那袭朴素的僧袍背影,仿佛已化作另一座山峦,将山外所有的纷争与名号,都隔绝在了茫茫云海之外。
只余下法华一人立在庭中,望着师尊那与天地浑然一体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终于真正明白,他需放下的,远不止是一场败绩。而整座山,也随即陷入一种更深、更沉的寂静里。
“笑罗汉”法华垂首合十,口中称是,宽大的僧袖却无风自动,内里真气翻涌如潮。他面上那抹标志性的慈笑分毫未减,眼底却淬出寒冰——好个王卓群,区区江湖野狐禅,也配是我佛爷的对手?他指节捏得青白,想起那少年在与自己对战时的谈笑自若的模样,竟引得自己无法承受。
回到禅房,他反手闭紧房门,铜镜里映出扭曲的圆脸。十八罗汉金身像在香火中朦胧俯视,他却只看见哇王卓群那双清亮的眼睛。“少年天才...”他咬碎这四个字,忽将案前《金刚经》掷在地上。袈裟烈烈鼓荡时,窗外惊起满庭寒鸦。
三更时分,他蘸着冷茶在石桌写下一个“诛”字。佛珠在腕间咔咔作响,忽又扯断捻绳,任由一百零八颗檀木念珠滚落深渊——待明日洒扫庭除,他定要叫那孽障明白,什么叫罗汉一怒,金刚伏魔!
翌日,暮色四合,残阳如血,将云海染成一片凄艳的紫红。
法华独自立于万丈悬崖边,山风猎猎,吹得他衣袂狂舞,身形却凝然不动。只是那双紧握拂尘的手,指节早已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混沌族...”他低声呢喃,这三个字仿佛带着千钧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古籍中的记载——那是上一方世界负责在这一世界开天辟地的古老种族,生于混沌,执掌本源。他们的力量不属于道,不归于佛,超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据说混沌族人举手投足间便可重塑星河,颠倒因果。
而王卓群,竟是这等存在的转世。
“若他力量全部觉醒,连佛祖也未必是其对手...”
这个认知如同毒藤,缠绕着法华的道心,一点点收紧。他想起三日前在观天镜中窥见的一缕未来碎片:王卓群凌空虚立,身后是无尽混沌旋涡,诸天神佛的光辉在祂面前黯然失色。那般威能,早已超出了修行界所能理解的范畴。
而他呢?不过是修行三百载的炼气士,在这末法时代,连元婴都尚未凝结。纵使他天资不凡,被师长誉为百年难得的奇才,可在混沌族这等存在面前,无异于萤火之于皓月。
冷汗浸湿了内衫,山风吹过,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回想起三个月前,第一次见到王卓群时的情景。那时的王卓群尚且懵懂,只是偶尔眼中会闪过一丝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邃。他曾以为那不过是某个大能转世,却万万没想到,来头竟如此可怕。
“我该如何是好?”他望着掌心渐渐凝聚的灵力光球,那点微光在渐深的暮色中摇曳不定,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硬拼?无异于以卵击石。就算他耗尽毕生修为,恐怕连让对方正视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智取?在绝对的力量差距面前,任何计谋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就像蝼蚁无法理解人类的思维,他又怎能揣度混沌族人的行事逻辑?
逃避?可若王卓群真有朝一日完全觉醒,这偌大天地,又有何处是安全之所?
种种念头在脑海中翻滚碰撞,却寻不到一丝出路。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淹没他的意志。
远处传来寺院的晚钟声,悠长而庄严,往常能让他心静如水的钟声,此刻却只让他更加烦躁。连佛祖都未必能制住的存在,他一个小小的修士,又能做什么?
夜色渐浓,第一颗星子在苍穹上亮起,微弱却坚定。
他望着那点星光,忽然想起师尊训斥自己的的话:“修行之人,不求无敌于天下,但求无愧于本心。”
是啊,或许他终其一生都无法与混沌族抗衡,但若因恐惧而退缩,道心蒙尘,修行又有何意义?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佛珠,任凭山风将额前冷汗吹干。眼中虽仍有忧虑,却多了一丝决然。
无论如何,他不能坐以待毙。
夜色彻底笼罩山峦,法华的身影消失在悬崖边,只余风声呜咽,仿佛在诉说着未知的未来。
不过有一日,“笑罗汉”法华那漫长等待中的报仇机会,竟如一道猝不及防的电光,骤然撕裂了沉闷的天际。
这机会的化身,并非哪位罗汉尊者,而是“笑狮罗汉”伐阇罗弗多罗尊者座前那头神骏非凡的笑狮。此狮通体雪白,唯有鬃毛尖端泛着淡淡的金光,它不怒自威,顾盼之间自有山林之主的气度,更传说它能辨人心善恶,一声狮吼,能令邪祟退散,亦能令修行者幡然悟道。这一日,它不知是追逐一缕灵风,还是奉了主人密令,竟悠然驾临“逐鹿尊者”所辖的“翠云崖”。
偏生不巧,也正是这一日,“逐鹿尊者”需亲往灵山圣境,拜谒佛祖,聆听法旨。道场不可无人看守,座下灵兽更不可怠慢。许是多年来的驯顺伪装起了作用,尊者临行前,目光掠过一众弟子,竟独独落在了总是一副憨厚笑容的法华身上。
“法华,”尊者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往灵山期间,由你侍奉笑狮尊者。务必小心谨慎,不得有丝毫闪失。此狮非凡物,若有差池,你当知后果。”
法华闻听,心脏猛地一缩,随即又如擂鼓般狂跳起来。他深深垂下头,将那几乎要破瞳而出的精光与唇边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一并掩藏,只以那惯有的、略显木讷的声调恭敬应答:“谨遵法旨,弟子定当竭尽所能,侍奉好狮尊者。”
待“逐鹿尊者”的祥云消失在天际,法华缓缓直起身,转向那头正悠然踱步,打量着崖间仙草灵泉的笑狮。周遭云雾缭绕,仙鹤清唳,却都入不了他的耳,他的眼中,只剩下那尊高贵而强大的生灵——这是仇敌的爱宠,是伐阇罗弗多罗的象征,更是他苦候多年,唯一可能撬动命运的机会。
他走上前去,动作依旧保持着恭谨。他取来灵山甘露,盛于玉碗之中,奉到笑狮面前。那狮子睨了他一眼,低头啜饮,喉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法华伸出手,轻轻抚上狮子颈侧丰厚的鬃毛,触手温暖,神力内蕴。他的手指在微微颤抖,并非全然出于恐惧,更有一种压抑已久的兴奋。那柔软的毛发之下,是澎湃的生命力,也是他复仇之路上,第一块触手可及的垫脚石。
“狮祖尊者,”他低语,脸上是他练习了千百遍的、毫无破绽的恭敬笑容,“此间景致尚可,可愿随小僧四处走走?”
笑狮昂首,发出一声低沉的、似是而非的咆哮,算作应答。阳光洒在一人一狮身上,在翠云崖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平静的表象之下,暗流开始汹涌。法华知道,他等待已久的棋局,终于落下了第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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