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民议厅首次开议。
未设香案,未鸣钟鼓,只有一盏油灯,一卷长图,和满殿未干的墨味。
陈皓未提雷心木,未斥工部,甚至未看那几位端坐末位、嘴角含讥的礼部观政官。
他只从袖中取出一册薄册,封皮无字,纸页却厚实微黄,边角已磨出毛边。
“《贡木回流清单》。”他将册子置于案上,声音平缓,却如刀锋出鞘,“列明工部所谓‘新采雷心木’一百二十七根,实为三年前强征未用之旧料。其中,三十七根,已于去岁冬月,由万记酒坊经徽州牙行转售,充作江南富户寿棺主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众人,最后落在工部侍郎那张骤然失色的脸上。
“附证三十七项:船契编号、牙行朱印、棺材铺匠人刻字拓片——字迹与《黑墨簿》所载万记账房笔迹一致。银票流向,亦与首案王郎中名下钱庄支取记录吻合。”
油灯爆了个灯花。
殿内寂静无声。
工部侍郎的手,已悄然按在膝头,指腹下意识摩挲着袖中一枚冰凉玉佩——那是万富贵前日亲赠的“镇心玉”,此刻却烫得灼人。
他喉结上下滑动,嘴唇微启,欲言又止。
陈皓却不再看他。
他只是侧身,朝殿外拱了拱手,声音清越如击玉:“烦请监察御史大人,移步太庙工地——查验新木入库之实。”
话音落,殿外廊下,一道青衫身影悄然立定。
檐角铜铃被风一吹,叮当轻响。
而工部侍郎额角,一滴冷汗,正沿着鬓边,缓缓滑下。
工部侍郎喉间一哽,冷汗已顺着鬓角滑入衣领,冰凉刺骨。
他下意识挺直脊背,袖中手指死死掐进掌心——那枚“镇心玉”此刻非但不镇心,反如一块烧红的炭,烙得皮肉发烫。
他张口欲言,声音却卡在胸腔里,只余干涩气音:“民议厅……乃民间议事之所,未经六部会核、未列朝典仪注,岂可越俎代庖,查勘工部钦命要务?”
话音未落,陈皓已抬手,轻轻一按案角。
不是反驳,不是争辩,甚至未抬眼看他。
只是指尖在瘸腿书案那截悬空的木腿上,极轻地叩了三下。
嗒、嗒、嗒。
像敲在人心最紧绷的弦上。
殿内油灯忽地一跳,火苗骤缩又猛地腾起,将他半边侧脸映得明暗割裂——左眼沉静如古井,右眼却似有寒刃出鞘,在光与影交界处,无声铮鸣。
他未答侍郎之问,只转头,朝殿外廊下拱手如初,声线清越而稳,字字如钉入青砖:“烦请监察御史大人,移步太庙工地——查验新木入库之实。”
话落,檐角铜铃再响。
青衫身影应声而入。
监察御史周正清,素有“铁面断墨”之名,袍角未沾尘,腰间乌木笏板却已横在臂弯——那是即刻执权、当场勘验的仪制。
侍郎脸色霎时灰白如纸。
半个时辰后,消息如滚雷碾过朱雀门:太庙西配殿工棚空空如也,连刨花都未见半片;而城西万记酒坊仓廪深处,十二根楠木赫然堆叠如山,每根皆烙着工部火印“雷心监·乙字柒号”,墨迹未干,锯齿新鲜,木屑还沾着松脂清香——正被匠人推上墨线,锯成三寸厚板,预备嵌入新造的“万记窖藏酒柜”。
周正清当庭封仓,撕下火印拓片掷于侍郎面前:“此印,与三年前北岭封山诏书所用同模同篆——你工部‘新采’之木,原是旧令未销之赃!”
百姓闻之哄笑,茶肆酒楼里传出新谚:“官家修庙用旧木,奸商用新木打酒柜——这世道,倒过来了。”
夜雨初歇,民议厅漏风的窗棂外,水珠自檐角垂落,滴答、滴答,敲在青石阶上,一声慢似一声,却愈发清晰。
徐阶踏着湿痕而来,玄色官袍下摆沾着泥星,袖口微潮。
他未进殿门,只立于门槛阴影里,压低嗓音,气息近得能拂动陈皓案头未干的墨迹:“陛下今晨召对,问了一句——若民议厅真能止贪,为何不早设?”
陈皓未起身,只将一盏冷茶推至案沿,茶汤映着灯影,晃动如水底伏鳞。
他抬眸,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投向宫城方向——那里灯火稀疏,唯养心殿一豆孤光,静燃如豆。
“因为以前……”他顿了顿,指腹缓缓摩挲怀中一封未拆的密信,信封角上,一点朱砂印痕似血未干,“没人敢把刀磨亮了,递到龙案前。”
徐阶默然良久,忽而低笑一声,笑意未达眼底,却如解冻春溪,悄然漫过冰面。
他转身欲走,忽又驻足:“明日朝会,我奏请民议厅列席六部会议。”
雨彻底停了。
檐角最后一滴水,悬而未坠,在灯下凝成一颗剔透水珠,将坠未坠,映着天边微青——仿佛整座长安城,都在屏息等待它落下的那一瞬。
就在此时,李芊芊捧着一摞浙东税司新呈的木税账册匆匆入殿,青布裙角扫过门槛,带进一缕微腥的潮气。
她将册子置于案角,指尖无意识捻了捻纸页边缘,眉心微蹙,似有疑云初浮——那叠账册封皮完好,朱批如常,可她刚翻过第一页,便觉异样:所有“楠木交易”栏,竟一律填作“杉木”,单价却高出十倍有余;更奇的是……
夜雨初歇,民议厅漏风的窗棂外,水珠自檐角垂落,滴答、滴答,敲在青石阶上,一声慢似一声,却愈发清晰。
李芊芊指尖捻着账册边缘,指腹下是纸页微糙的触感,也是她心口越收越紧的滞涩。
浙东三县木税账册共十七本,封皮朱批鲜亮,骑缝印鉴齐整,连墨色浓淡都如出一辙——像一排穿了同款官袍的傀儡,站得笔直,笑得统一。
可那笑底下,全是裂痕。
她翻到第三本第廿七页,“楠木交易”四字赫然被朱笔圈改,旁注“杉木代录”,字迹工整,毫无破绽。
可单价栏里,“杉木每根三十文”,却赫然写着“三百文”。
十倍之差,不是疏漏,是刀口上抹蜜——甜得发腻,毒得无声。
她抬眼望向窗外。
北岭方向云层低垂,山影如墨,压得人喘不过气。
张大叔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浮现在眼前,他蹲在雷心木林边界的老树桩上,烟斗明明灭灭,声音沙哑:“我家祖坟在山腰,树根缠着棺材板,十年没动过一刀斧……动一棵,我爹坟头就塌半寸。”
可账上,“北岭张记木行”这名字,密密麻麻,如藤蔓缠绕,从嘉和二年正月,一直爬到今年三月,每月三笔,雷打不动。
李芊芊合上账册,起身走到殿角铜盆前,用凉水浸湿帕子,覆在额上。
水汽沁入皮肤,却压不住脑中轰鸣。
她忽然想起陈皓前日拂去瘸腿书案浮灰时说的话:“他们给的是空壳……我们要的是实权。”
空壳?不。这账本不是空壳,是裹着金箔的砒霜。
她提笔蘸墨,却未落纸,只将三年来所有“运费”支出单另抄一页:万记酒坊—县衙书吏王有德—每月初五,纹银二十两,附注“雷心木转运杂费”。
字写完,她搁下笔,墨未干,心已沉底。
正欲唤小李子速报陈皓,一只灰羽信鸽倏然撞开窗棂,扑棱棱落在她案头。
脚环系着细竹筒,筒口封蜡已褪成淡黄,像一段被岁月啃噬过的旧骨头。
她拆开,只有一张薄纸,墨迹极简:“莫急,让他自己咬自己。”
纸背,一枚铜钱静静躺着——边缘磨损严重,钱文模糊,唯“万通”二字尚可辨认,背面阴刻一朵歪斜的梅花。
她指尖一颤,猛地想起《黑墨簿》里那页插图:工部郎中王郎中袖中滑落的私铸钱,正是此式。
当年万富贵为打通采木关节,暗铸三百枚“万通梅钱”,尽数塞进各处门缝。
柳婆婆送来的,不是线索,是饵。
李芊芊盯着那枚铜钱,呼吸渐缓。
她终于明白:万富贵不是蠢,是狂。
他早知民议厅盯上了木账,索性把赃木披上“杉木”外衣,再经官府之手盖上红印——这不是造假,是借刀杀人。
若她今日揭穿,便是指着知府鼻子说“你收了黑钱”,可证据呢?
账面清白,印信齐全,反坐实民议厅“无端构陷、动摇政令”。
若隐忍不发?
百姓见税册照缴、官府照收,只当民议厅徒有虚名,连一本账都查不清。
她缓缓将铜钱收入袖袋,指尖摩挲着那朵冰凉的梅花。
次日清晨,她换了一身素青褙子,发髻只簪一支竹钗,捧着两册新誊的“合规指导手册”,叩响了万记酒坊朱漆大门。
万富贵亲自迎出,锦袍未系扣,腰间玉佩晃得刺眼。
见是李芊芊,他朗声一笑,眼角堆起褶子:“哎哟,李文书大驾光临,可是民议厅要给我万记颁‘守法楷模’匾了?”
李芊芊笑意温软,递上手册:“万少东家谦逊了。民议厅拟推‘四业合规百户榜’,贵坊账目脉络清晰,恰可作范本。”
万富贵眉飞色舞,引她入内,边走边拍胸脯:“放心!如今我卖一根木,官府抽三成,我赚七成,还落个良民名!比从前担惊受怕强百倍!”他哈哈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
李芊芊垂眸浅笑,指尖在袖中悄然掐进掌心——那痛感如此真实,提醒她:此刻每一句应和,都在为明日那场堂审,钉下第一颗楔子。
她告辞出门时,天光正破云而出,一束金线劈开阴翳,直直落在她脚前青砖上,像一道尚未落笔的判决。
而她袖中,那枚褪色铜钱,正抵着腕骨,冷硬如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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