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设于皇城外西北方向的东市，毗邻义宁坊。
已是戌时，万物朦胧，这个京城最繁华的商贾云集之地，人群熙攘，街巷两侧灯火阑珊，举目四望火红璀璨。
周衡拾步跨进少卿厅，眸光在公堂横木上的“明镜高悬”四字匾额前一顿，淡淡收回目光。
“周少卿何又去而复返？”
周衡转身，挑眸望向昂首阔步的精瘦男子，笑道：“理卿，张大人一案还存有诸多疑点，臣夜不能寐，便想着再细阅一遍卷宗。”
“御史台张大人之事的确疑点重重，但少卿这般呕心沥血，废寝忘食之态实在让本卿忧心忡忡。常言道，老去身犹健，当少思寡欲勿劳心，你久行久坐常常大疲，即便年轻也不可如此为之。”
谢统已是知天命之年，前岁时还与周衡一道沉迷公务，却在去年生了一场疾患之后，顿感力不从心，追求起养生之道来，近一年来大半公务都推给了周衡，可谓将淡然无为，神气自满发挥到了极致。
周衡显然早已预料他这番话，嘴角翘起一抹淡淡的弧度，拱手道：“理卿所言极是，待臣将此卷宗案阅完，便尽早回府。”
谢统听罢，拂须轻笑，他宽脸阔鼻，却生了一双细缝眼睛，常年眯成一条线，无人能猜透他卷起的眼帘后到底藏了什么情绪。
“那周少卿早点休息。”
周衡颔首，依旧做拱手姿态，待殿内万籁无声之际，才缓缓直起了腰。
转身之时正巧触到檐顶之上的黑漆金字。
明镜高悬。
清似海水，明如日月。
明察秋毫，光明正大。
他确实可以独善自养，慢条斯理，可抱屈含冤之人却等不起。
夜色浓稠，已是亥时。
周衡缓缓抬起头，身上的肌肉因久坐而紧绷着。
眉间蕴了抹怠意，他已连续七日如此，此时亦生了丝倦意。
明月清寒，殿内除了洒落一地的银霜，再无其他。
该回府了。
周衡将正在看的卷宗轻轻放在案桌的一角，而后整了整衣袍，迈着稳健的步伐出了大理寺。
东市的喧嚣早已沉寂，漫天星斗下，只偶尔出现几道人影。
周衡径直走了几步，跨上月阳拱桥的踏跺。
月阳桥建于四百多年前，前朝覆灭，新朝迁都于京城，为方便出行，朝廷在河道上修建了大量桥梁，其中月阳桥因是连接百姓与东市的重要通道，人潮一直拥挤。
但一过戌时，除了廖若寒星，便只有周衡这个刚刚下值的大理寺少卿了。
同往常一样，河面上飘着彩灯、船只，两畔沿岸隔几步便高高悬挂大红灯笼。
周衡步履缓慢，颇有些闲情逸致，但眸中沉沉，显然在思索何事。
桥对面是灯耀如旧的丰满楼，周衡垂下眼眸，神色闪烁。
此地享誉京城，是男人的销魂之地，却亦是欲望的索命之处，张大人的卷宗里记载，凡是经常流连于此风月之地者，家中几口，银两几何，就连放松之余的玩笑逗乐都会被有心人记在心中，而后持人长短，步步沦陷，走入绝境。
此人如此明目张胆，张大人之事想必并不简单。
周衡轻轻拧了拧眉，张大人一向爱憎分明，嫉恶如仇，在去岁却因一场恶疾而去，生老病死本是常情，但张大人的儿子却道这是一场阴谋，刑部查清后是家中小厮所做，那小厮常年流连风月场所，被张大人发现渎职后，怕被张大人怪罪，下毒暗杀。
实在是可笑至极的结果。
若周衡是个傻子，他估摸着也信了。他若是个聪明人，他便不会再追查下去。
可他既不傻也不聪明，他既不相信还要继续刨根究底。
天网恢恢，他会给张大人一个真相。
男人神色严峻，眸中闪过一抹坚定之色。
忽地，鼻端迎来一阵醇厚酒香，周衡从思索中回过神来。
他不用细看，便知“醉仙阁”就在不远处，到了醉仙阁也意味着他快要下桥，离府中又近一步。
他收敛起心绪，不再想张大人一事，缓缓抬头，认真赶路。
眼帘轻抬间，却见暗淡的盈灯下，走来一道人影。
月阳河的湖面波光粼粼。
半月斜挂，星光闪烁，一切的一切都斑驳无影。
待看清了人脸，周衡倏地低下了头颅，径直往前走着。
.
醉仙阁一旁的金石斋下，元霜抬首眺望，见姑娘的身影与一个人擦身而过，心中不由激动。
她今早上随意提了一嘴月阳河的趣事，谁知姑娘竟答应了。
姑娘对此事颇为认真，为了验证此桥是否真有其妙，他们二人一直坐在金石斋下等人流散去。
天地间似乎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姑娘才从杌凳上起了身，慢悠悠走了过去。
夜色清幽，和风熏暖中，姑娘裙裾上的点点梅花随着步调频频晃动。
就在这时，空无一人的拱桥上突然迎来了一道身影，正巧与姑娘擦肩而过。
难不成？这便是姑娘的命定之人？
眼看那人快要下桥，元霜眸子转了转，还不待看清来人，便立马跑了上去。
“姑娘，您怎么才回来？”
那人蓦地停下脚步，离元霜三丈有余。
元霜还待更进一步，那人道：“姑娘请留步。”
男人声音低沉浑厚，光是听着就让人肃然起敬。
这不由让元霜想到家中威严的长辈，缩了缩脖子，却又不想放他走，继续道：“敢问这位公子，请问您看到我家姑娘没有？”
周衡想到桥上那道身影，眸子一闪：“确实看到了一道身影，却不知是不是你家姑娘。”
元霜嘴角一翘，眸中狡黠一闪而过，又道：“那应该就是我家姑娘了。公子，我家姑娘怕黑，与我走散了，我不知晓她走到何处了，公子可否帮我寻一下我家姑娘？到时候必有重谢。”
闻言，对面的男子掀起了眼帘，淡淡道：“想必会有其他人帮你。”
抬首一刹那的光华让元霜怔在原地，周衡见怪不怪，在她惊艳的眼眸下悠悠而去。
陆轻竹回来时，正瞅到元霜满脸沮丧的模样，不禁笑道：“怎么了？”
元霜瘪了瘪嘴：“姑娘，奴婢办事不利，没有帮您拦下那名男子。”
陆轻竹扬了扬眉：“我何时说过让你拦下那个男子了？”
“我……”
元霜想了想，姑娘是没有说过。
原是她想岔了？
可那位公子长的真好看，细细想来，与她家姑娘还颇为相配。
陆轻竹瞥了她一眼，好笑道：“此事终究只是闲玩之趣，当不得真。”
樱唇轻吐而出的话语柔和而又漫不经心，却让元霜微微瞪圆了眼睛。
可是……
姑娘您从下午就开始准备了呀……
元霜什么都不敢说，只能郁郁的跟在陆轻竹身后。
月光星光交织的石板街道上，这两道身影颇为纤弱。
陆轻竹喟叹一声，元霜实在是个胆大包天的丫头，竟敢在月夜拦住一位陌生男子，也不怕他有什么不轨之心。
她想到刚刚那道如松的身影，其实她只隐约看到一张俊逸的面庞，再想探究，那人已经垂下了头颅。
镇国公府的马车停在一旁的树荫之下，随着二人步履的加快，离他们越来越近。
陆轻竹心头缓缓一叹，若她真想找个夫君，还是得让母亲和哥哥给她筹划才是。
今晨元霜的提议竟让她心头一动，她很想知晓上天给她安排的命定之人到底是何模样，于是兴致盎然的来到东市，等了整整两个时辰，上了桥后却只遇到一个奇怪之人，那人看到自己后，仿佛自己是洪水猛兽，避之不及，让她好一顿讶然。
转念一想又自嘲一声，自己不会傻了吧，竟将此事当了真，还妄图通过这种方式来决定人生大事，实在是草率。
“姑娘，姑娘……”
陆轻竹恍过神来，看着推拉她的元霜。
元霜看了看陆轻竹，又侧身看了看身后，轻声道：
“姑娘，您的手帕掉了，那位公子叫您半天了，可您一点反应都没有。”
“嗯？”
陆轻竹摸摸袖中，自己绣的帕子确实不在了。
她噙着礼貌的笑，缓缓转了身。
眼眸微微一转，面前已伫立了一道高大的身影。
这身影如同一座静谧的高山，笼在深沉的夜色之中。
月影婆娑间，她看见这人五官清冷深邃，目光犀利如鹰，因凛凛的身躯和高挑的眉峰，散发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
“姑娘，你的帕子掉了。”
男人神色波澜不惊，眼帘低低垂着。
陆轻竹笑容依旧，瞥过男人出尘的面容，平静的看了眼被递到身前的手帕，那上面绣着月白色的梅花图案，角落里的“轻竹”二字十分显眼。
陆轻竹笑道：“谢谢公子，这的确是我的帕子。”
周衡颔首，敛下的眼眸中，看到女子轻抬右手，将他掌中的锦帕接过。
他微微侧头，眸光闪烁几许，轻声道：“既如此，在下先走了。”
他缓缓转过身来，余光中，那女子的笑容疏离又客套。
周衡抿抿唇，眸间未见异常，衣襟摆动间，朝相反的方向而去。
陆轻竹静静望着男人的背影，她盯了片刻，神色越来越怪。
她脑中掠过月阳桥上来人的面庞，与这个男人完全重合。
遽然间，心中荡漾出一抹莫名的悸动，又似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指引着她，她终归还是凝了抹好奇的眼神望过去。
周衡突有所感，不知为何，他回了头，目光淡淡扫向她。
陆轻竹微抬下颌，轻笑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恍惚间，周衡听见自己回答：“在下周衡，家住崇文街后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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