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翰林院那间堆满故纸的库房中悄然流逝,转眼已是一月有余。
张时安每日埋首于尘埃与墨香之间,在外人看来,这位风头无两的新科状元似乎已被繁冗琐事磨去了棱角,沉寂了下去。
然而,一股潜流正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下暗自涌动。
这一日,张时安并未如往常般直接前往库房,而是先到了翰林院正堂,求见掌院学士周承恩。
他手中捧着一本装订整齐、墨迹犹新的册子,封面上是几个筋骨嶙峋的楷字——《海事考略初编》。
周学士依旧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听完张时安的禀报,眼皮都未完全抬起,只淡淡道:
“哦?整理出些眉目了?放着吧,有空老夫自会观看。”
张时安不卑不亢,将册子置于案上,躬身道:
“此编乃下官整理旧档时,偶有所得,辑录了自前元至嘉靖朝,关于海疆治理、倭寇动向、民间海贸及海外诸国风物之零星记载。其中或有可供参考之处,故特呈送大人阅览。”
周学士“嗯”了一声,未再多言。张时安行礼告退。
他心知,这本册子若按正常流程,大概率会石沉大海。
但他更知道,这翰林院内,眼线遍布,尤其是皇帝与几位核心重臣,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他此举,名为呈送上官,实为“敲山震虎”,将信号传递出去。
果然,不过两日,一个傍晚,张时安正准备下值,一名身着青色宦官常服、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悄然出现在翰林院门口。
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哪位是张修撰?陛下有口谕。”
院内尚未离开的官员们顿时一惊,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正从库房方向走来的张时安。
钱谦益侍读恰好也在,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张时安整理了一下衣冠,快步上前,躬身道:“臣张时安恭聆圣谕。”
那太监面无表情,朗声道:“皇上口谕:宣翰林院修撰张时安,即刻至乾清宫西暖阁见驾。”
“臣,遵旨。”张时安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跟着那太监,在无数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离开了翰林院。
乾清宫西暖阁,与正殿的庄严肃穆不同,此处更显精致,也更具生活气息。
咸仁帝并未穿着朝服,只一身玄色暗纹直身常服,斜倚在临窗的暖炕上,手边放着一盏清茶,炕几上赫然摊开的,正是那本《海事考略初编》。
角落里鎏金仙鹤香炉吐着淡淡的龙涎香,气氛静谧而凝重。
张时安依礼参拜,山呼万岁。
咸仁帝并未让他立刻起身,而是用指尖轻轻敲了敲那本册子,声音听不出喜怒:
“张时安,你倒是会给自己找事做。朕让你去翰林院,是让你修史读书,砥砺学问。
你倒好,钻在故纸堆里,弄出这么个东西来。说说,意欲何为?”
这是一个看似随意,实则凶险的开场。若回答是“尽忠职守”,显得虚伪;若直言“为开海张目”,又过于急切。
张时安伏地,声音清晰而沉稳:“回陛下,臣蒙圣恩,忝列翰林,自当恪尽职守。
整理旧档,乃分内之事。然整理过程中,见史料散佚,前人智慧湮没无闻,尤以海疆相关为甚。
臣思及陛下日理万机,于海事或有垂询,若翰林院竟无片纸可考,便是臣等失职。
故不揣冒昧,将零星记载汇编成册,并非敢妄议朝政,实为以备陛下顾问之万一。若有不妥之处,甘受陛下责罚。”
他这番话,滴水不漏,既点明了自己工作的本职性,又暗示了汇编的目的是为了“以备顾问”。
直接将动机归结到了为皇帝服务上,同时姿态放得极低。
皇帝闻言,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起来回话吧。”
“谢陛下。”张时安这才起身,垂手恭立。
皇帝拿起册子,随手翻到一页:“这里,你引了嘉靖三十八年浙江巡抚胡宗宪的密奏,提及‘沿海豪绅,阳为禁海,阴通倭贾,坐地分赃’。此说,可有实证?”
张时安心中一震,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
他略一思索,从容答道:“回陛下,此乃胡宗宪当年密奏原文摘录,原件应存于兵部或宫内档案。
然臣在整理地方志时,发现宁波、泉州等地,在嘉靖倭患最烈之时,某些家族田产、商铺却不减反增,且多有记载其‘乐善好施’、‘捐资筑城’之事。
巨资来源,颇堪玩味。另,永乐年间三宝太监旧档中,亦有提及当时东南海商势力已颇具规模。
可见,民间私下通番之事,源远流长,禁而不绝,其中利益纠葛,盘根错节。”
他没有直接断言,而是通过史料间的相互印证,引导皇帝自己得出结论。
皇帝目光深邃,看了他片刻,又问道:“你这册子里,还提到了前元漕运海运之争,甚至还有三宝太监船队归国后。
所带来的巨额利润记载。看来,你对‘开海’一事,依旧念念不忘。”
这一次,皇帝的提问更加直接,几乎挑明了对张时安立场的试探。
张时安深吸一口气,知道不能再回避。他再次躬身,语气坚定了几分:
“陛下明鉴。臣非为一己之私,亦非固执己见。臣乃是以史为鉴。
前元海运曾支撑起大都百万军民口粮;三宝太监下西洋,虽耗资巨大,然带回的奇珍异货、各国朝贡,以及对我大明声威的远播,其利难以估量。
反观厉行海禁百余年,倭患时起时伏,沿海百姓不得安宁,朝廷税赋流失严重,而私下贸易之利,尽入豪强与贪官囊中。
臣愚见,堵不如疏,禁不如导。
若朝廷能主动掌控海贸,设关征税,组建水师护航,则既可靖海安民,又可充盈国库,更可扬我国威于万里之外。
此乃利国利民之长远策,非一时权宜之计。”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将自己“开海”的主张与历史经验、现实弊端、国家利益紧密结合,展现出了超越年龄的远见卓识。
暖阁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皇帝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张时安听:
“是啊……利国利民。可这满朝文武,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的多,能看到万里海疆的,少啊。”
他忽然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太子前日还在跟朕说,海禁乃祖制,关乎社稷安稳,不可轻动。
倒是老三……前几日递了份折子,里面有些话,倒是跟你这册子里的意思,不谋而合。”
张时安心中猛地一跳。皇帝这话,信息量极大!
他不仅明确表达了对太子保守立场的不以为然,更直接点出了三皇子与张时安在政见上的“不谋而合”。
这几乎是在明示储位之争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这是一个极其关键的节点。皇帝在试探他,不仅试探他的政见,更在试探他的政治站队。
张时安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坦诚,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朗声道:
“陛下,臣在幼时,曾有幸与三皇子殿下有过数面之缘,亦曾探讨过经世济民之道。
殿下忧心国事,锐意进取,常以唐太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为戒,深体民情之重要。
臣以为,殿下能见民间之疾苦,思长远之策,实乃……实乃朝廷之福。”
他没有丝毫遮掩,直接承认了与三皇子的旧识,并对三皇子表达了毫不掩饰的赞赏。
这番坦诚,看似冒险,实则高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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