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水源望着萧云骧立在亭边的背影。
冬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在他宽阔的肩头铺开一片淡金。
光线勾勒出他高大强健的轮廓,也在地面的青砖上,投下一道清晰的影子。
恍惚间,曾水源仿佛又看见了多年前,那个在湘省乡野间纵马驰骋,率部转战的年轻统帅。
尘土飞扬中,那双眼睛亮得灼人。
这么多年过去,阿骧谈起家国天下时,眼中的那团火依旧炽热。
并未因夏府势力日渐壮大,而冷却了半分。
这样,真的很好。
他心中颇为宽慰,随即想起正事,试探着开口:
“阿骧,听你方才的意思,是打算开春后,就对江南用兵?”
萧云骧缓缓摇头。他唇角浮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冬日湖面上掠过的一丝波纹。
“火候还没到。”
他声音沉稳,“得再熬一熬。”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曾水源和一旁的郭嵩焘,看向亭外的池塘,似在谈一桩闲事。
“眼下这段空档,各部要抓紧换装新式后装步枪和线膛炮。”
“汉阳、渝州的兵工厂,必须日夜赶工。产量,得提上去。”
“将士们更要加紧操练。”他语气加重,
“不光要会用新装备,还得精通保养。”
“战术也得变。散兵线、步炮协同,都得练熟、练透。”
他略作停顿,嘿嘿冷笑。
“等我们兵精粮足,器械锋利,战法纯熟……”
“到时候,管它什么装神弄鬼的神国,还是那烂到根子里的旧朝,都以雷霆之势,一举荡平!”
“唯有如此,天下才能早日安定,百姓方能免于战乱。”
“九州重归一统,境内再无大的战事。”
曾水源与郭嵩焘对视一眼,见他语气如此从容,便知军事部署已定,不再多问。
然而那份清晰的步骤与坚定的决心,却让他们心中安定不少。
似乎察觉气氛稍有凝重,萧云骧微微一笑,神情松弛下来,重新坐回石凳。
他很自然地拉过曾水源的手——那只因常年握笔而指节粗大、带着洗不净墨渍的手。
语气变得热切,充满了憧憬:
“兄长,江南江北的战事,自有安排。我另有个想法,琢磨很久了,想在南方先走一步。”
“哦?”曾水源将手抽回,身体微微前倾,“是什么?”
“我打算把港岛从粤省分出来,单独设为一省。”
此言一出,连一旁静听的郭嵩焘都微微动容。
萧云骧俯身捡起地上一根枯枝,在亭内青砖地上利落地划动。
灰砖衬着白痕,两广的大致形状迅速显现。
他尤其仔细地圈画出港岛、九隆、新界那一小片地方。
“你看,”树枝精准地点向那块区域,
“这地方虽小,位置却极好。扼守珠江口,背靠大陆,面朝海洋,有天然良港。”
“我意将它设为‘自由之港’,施行特殊的经济政策。”
“一些太过激进、我们还没十足把握推行的新政,比如更宽松的商务条例、更开放的金融政策、更特殊的土地章程,都可以先放在这里试行。”
他眼中闪着光,声音也略略提高,像是看到了某种令人振奋的未来。
“就像农学院的作物,先在试验田培育,看它长势如何,吸取经验教训。等优化调整好,成熟了,再推广到全国。”
“我们要把这里,打造成为远东首屈一指的贸易枢纽、金融中心和经济重镇!”
“让它成为华夏通向海外、吸纳资金与技术的重要窗口!”
曾水源弯下腰,仔细端详地上那幅简陋却意义非凡的“地图”。
他手指摩挲着下巴,沉吟片刻,眼中渐渐泛起浓厚的兴趣与赞许。
“这主意妙!”他击节赞叹,
“眼光独到!化边陲小岛为开拓先锋,以试点积累经验,避免全局动荡,确实是稳妥的办法!”
他直起身,在亭中缓缓踱了两步。
“开春后,我亲自去一趟五羊城,和绍璋实地查看,细细商议,尽快拿出具体章程。”
萧云骧点头同意。
随即,他又用树枝在粤省西部、与桂省交界的廉州府位置,重重点了点。
“兄长,既然动粤省的区划,顺便把廉州府和下辖的钦县、灵山这些地方,一并划给桂省吧。”
曾水源略显诧异,眉头微蹙:“这是为何?”
萧云骧解释道:
“桂省地处西南,山多田少,交通不便。若没有出海口,发展终究受限,难以真正富裕起来。”
“给它一个海港,便利商贸往来,以期带动全省。”
“再者,”他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战略上的考量,
“廉州湾是天然良港。日后若安南有变,或者需要经营南海,”
“从这里调兵、策应、囤积物资,比从粤省调拨方便得多。”
“其实琼州岛位置更好,只是它本身体量太小,大陆的物资运过去也麻烦。”
“眼下只能先从桂省这边,着手布局。”
曾水源盯着地上的简图,目光在桂省与廉州之间来回移动,沉默良久。
忽然,他失笑起来,带着些许促狭看向萧云骧,
“阿骧,此议出于公心,对桂省发展,对钳制安南,自然是极好。”
“只是,你我这等桂省出身的人,如今身居高位,突然把粤省的临海之地划给桂省,难免惹人闲话。”
“说我们假公济私,偏袒家乡,为桑梓谋利。”
“这悠悠众口,恐怕不好堵啊。”
萧云骧闻言先是一怔,随即朗声大笑。
笑声惊得池边两只饮水的寒鸦振翅而起,在空中发出“呱呱”的噪鸣。
“我行事但求无愧于国,无愧于民,无愧于心!”
“只要对国家百姓有利,能促进地方发展,巩固万里海疆,些许闲言碎语,个人毁誉,算得了什么!”
“兄长,你我携手走到今天,什么时候怕过别人议论?”
曾水源被他这坦荡豪迈的情绪感染,也是抚掌大笑,心中最后一点顾虑随之烟消云散。
“说得好!是我想岔了。就按你说的办!”
两人相视而笑。
那份多年并肩作战、相互扶持的信任与默契,在开怀的笑声与交汇的目光中流淌。
为这寒冷的冬日午后,添上了融融的暖意。
几件大事商议已定,亭中气氛愈发融洽。
萧云骧转向一直安静旁听、面带微笑的郭嵩焘,语气变得亲切而关怀。
“筠仙,开年之后,你又要带着团队,远赴欧罗巴,承担联络考察的重任了。”
“这一去,万里波涛,动辄经年。”
“不如……把家眷也接去,安顿在柏林或者伦敦?也省得千山万水,饱受思念之苦。”
郭嵩焘父亲已逝,家中尚有母亲、妻子陈氏,以及两子一女。
长子郭依永刚满十岁,聪明好学;次子和幼女年纪更小,尚在懵懂之年。
如今全家,都住在江城内的官员家眷区。
听到萧云骧如此细致周到的关切,郭嵩焘面露感激,却无奈地轻轻摇头。
“嵩焘多谢总裁体恤。只是……只是内子自生下小女后,身体一直未能大好。”
“气血两亏,时常咳嗽气喘,实在经受不住远洋航行的颠簸。”
“还是留在江城稳妥,请医学院的先生开方子,慢慢调理为好。”
他顿了顿,接着说道:
“但这次远行,我考虑再三,决定带长子依永同去。”
“让他去普鲁士求学,从小感受泰西风气,学习西国语言与格致之学,开阔眼界。”
“至于家中老母、病妻和年幼的子女,只好……只好仍旧托付在江城,仰仗总裁和诸位同僚多加照应了。”
言罢,他垂下眼睑,语气中不免带着深深的歉疚。
萧云骧沉默片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筠仙,国之栋梁,家之柱石。你为国尽忠,我必不令你后顾有忧。”
“既然如此,人伦亲情,自当以稳妥为上。你放心前去。”
“江城这边,夏府对你们这些远赴重洋的官员,自有照拂的章程。”
“绝不会让令堂和妻儿有衣食之忧,缺了医药。”
日头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昏黄绵软,拉长了亭柱的影子。
园中的寒意,随着暮色降临,丝丝缕缕地重新渗入衣襟。
三人站起身,掸去衣袍上沾染的尘土,随即踏上了返程的青石小径,身影渐次没入衙署那重重叠叠的廊庑深处。
这个小年的午后,便在关乎国策大计与私谊人情的交织谈论里,悄然流逝。
冬日的亭院复归寂静,唯有青砖地上几道新鲜的划痕,静静地映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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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廉州府,大约为如今广西的防城港市全域,钦州市与北海市大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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