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原归队抢物资
朝鲜的夏天,来得迅猛而直接。
才刚进六月,太阳就变得毒辣起来,炙烤着饱经战火摧残的大地。
山野间的绿色终于顽强地覆盖了大部分焦土,但空气中弥漫的,除了泥土和草木的气息,更多是挥之不去的硝烟味、东西烧糊的焦臭味,以及一种……尸体来不及掩埋而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
蝉鸣声嘶力竭,搅得人心烦意乱。
古之月站在野战医院的院子门口,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薄薄的出院证明,身上已经换回了那身洗得发白、但依旧带着深深浅浅油渍和补丁的旧军装。
三个多月的休养,让他脸上恢复了些血色,身上的伤口也基本愈合,只是左肋在阴雨天或者用力过猛时,还会隐隐作痛,脑袋偶尔也会像被针扎一下似的眩晕。
但比起之前动弹不得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
小王护士站在他旁边,手里拎着那个古之月一直没舍得丢、里面还装着石胜利小朋友那封“圈圈信”和几块水果糖的慰问袋。
收到石胜利的信,又一个月过去了,他的伤早已痊愈,可给石胜利小朋友的回信却迟迟没写出来。
桌上摊着小王给他找的纸笔,笔尖的墨水都干了好几次,他还是不知道该从何下笔。
“古师傅!磨蹭啥呢?
接你归队的车都到门口了!”
小王拿着出院手续跑过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布包,
“这是给你准备的常用药,还有两包饼干,路上吃。
你再不走,司机该不耐烦了!”
古之月抬起头,眼神茫然:
“小王啊,你说俺咋给那孩子回信呢?
俺文化浅,写不了啥漂亮话,万一写错字,岂不是让孩子笑话?”
小王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人家孩子看重的是你的心意,又不是看你字写得好不好!
你就说说你在朝鲜的事,告诉孩子你会好好打仗,早点回去见他,这不就行了?”
她看着古之月那副眉头紧锁、魂不守舍的样子,忍不住催促道:
“古老哥,手续都办妥了,你还愣着干啥?
接你们的车都在门口按半天喇叭了!”
古之月像是没听见,目光有些茫然地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苏北话喃喃自语,带着一种罕见的纠结:
“这信……到底该咋回呢?
跟他说啥?
说咱们在这儿天天挨炸?
说好多战友都牺牲了?
那不行……吓着孩子……可说啥好呢?
说咱们吃得饱穿得暖?那也是骗人……”
那封满是圈圈和错别字的信,像一块烫手的山芋,在他心里揣了一个多月,翻来覆去,愣是没想好该怎么下笔。
他识的字本就不多,写封信比让他开夜车闯敌机封锁线还难。
他想告诉石胜利,叔叔们很好,很勇敢;想告诉他,朝鲜的夏天也很热,但比不上美国鬼子的炸弹热;
想鼓励他好好学习,将来建设一个再也不用打仗的国家……可这些话,落到纸上,该怎么写呢?
他总觉得,无论怎么写,都表达不出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感觉。
古之月琢磨着小王的话,刚想拿起笔,医院门口就传来 “嘀嘀” 的汽车喇叭声,催得急。
他叹了口气,把信纸和纸笔塞进背包,站起身:
“算了,俺到车上再琢磨,总不能让部队等俺一个人。”
小王把布包递给他,又叮嘱道:
“到了部队记得按时吃药,别又跟以前一样硬扛!
还有,回信记得写,写完寄到医院,俺帮你转寄!”
“嘟——嘟——!”
停在院子外面的那辆来接痊愈伤员归队的嘎斯卡车,又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声音急促。
小王急了,一把将慰问袋塞到古之月怀里,用力推了他一把:
“哎呀!我的古老哥!
你就别磨蹭了!
信什么时候不能写?
先归队要紧!
快上车!别让同志们等急了!”
古之月被推得一个趔趄,这才如梦初醒。
他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慰问袋,像是抱着一件无比重要的东西,有些浑浑噩噩地,跟着其他几个同样痊愈出院的伤员,爬上了那辆敞篷卡车。
卡车引擎发出粗重的轰鸣,颠簸着驶离了那个待了三个多月的、充满药味却也留下无数温暖记忆的野战医院。
车窗外,熟悉的朝鲜山川快速向后掠去,越往前走,道路两旁的弹坑就越密集,被炸毁的车辆残骸和烧焦的树木也越多,空气中那股战争特有的焦糊和硝烟味也愈发浓烈刺鼻。
古之月靠在车厢板上,依旧沉浸在如何给石胜利回信的难题里,对周围环境的变化有些迟钝。
也不知颠簸了多久,卡车终于在一片更加混乱、繁忙、且处处透着紧张气氛的区域停了下来。
这里是一个位于山坳里的临时物资中转站,但与其说是中转站,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正在紧急疏散的混乱中心。
到处都是车辆、人员、堆积如山的物资箱。
吆喝声、引擎轰鸣声、远处传来的沉闷炮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古之月跳下车,茫然地环顾四周。
这里就是铁原附近?
63军正在前面以南的血肉长城阻挡美军主力,这里就是支撑那条防线的生命线末端?
他背着简单的行囊,凭着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在一片狼藉中寻找汽车二团四连的驻地。
终于,在一个半地下式的、原本可能是仓库的巨大破败建筑门口,他看到了几个正在满头大汗、拼命往几辆嘎斯卡车上搬运物资的熟悉身影——虽然很多面孔已经陌生。
他快步走过去,正好看到李排长叉着腰,站在一辆车旁,脸上又是汗水又是泥污,山东话吼得嗓子都快哑了:
“快!快!动作再快点!
粮食!弹药!
还有那些夏装!全都搬上去!
一件不留!
美国鬼子的鼻子比狗还灵,留给他们的只能是铁疙瘩!”
“排长!”
古之月喊了一声。
李排长闻声回头,看到站在那里的古之月,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
他几步冲过来,也顾不上古之月刚出院,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用力摇晃着,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老古?!古老哥?
!真是你?!
你……你他娘的真的活着回来了?!
太好了!太好了!”
他上下打量着古之月,重重一拳捶在他肩膀上(小心避开了旧伤处):
“你小子!命真硬!
从阎王爷那儿溜达一圈又回来了!”
古之月被他捶得龇牙咧嘴,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苏北话带着笑意:
“排长,轻点……我这刚修好的身子骨,可不禁捶。”
李排长哈哈大笑,随即脸色一正,语气变得急促而严肃:
“回来得正好!
老古,现在情况紧急!
63军的弟兄们在前面用人命填,已经顶了七天了!
咱们的任务,就是抢运走这里所有能运走的物资,撤往后方!
给大部队撤退创造条件!”
他指着旁边几辆正在装车的嘎斯,快速命令道:
“三班班长刚牺牲……狗日的飞机扫射……
你现在立刻接任三班长!
就带这几辆车,装满就走!
当头车!路况复杂,敌机随时会来,需要老司机开路!”
古之月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板:
“是!排长!”
他目光扫过那些正在忙碌的、大多陌生的面孔,问道:
“栓柱和二狗呢?”
李排长一边指挥装车,一边语速飞快地回答:
“王栓柱那小子,现在是一班班长!
技术呱呱叫,胆大心细,是连里的尖刀了!
孙二狗,在炊事班当班长,不过那家伙闲不住,开车、打仗都抢着上!
他们俩带其他车队,在前面一点的位置抢运别的仓库。”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悲痛,
“咱们四连……从入朝到现在,几个月工夫,老兄弟……伤亡过半了……
你能认识的,恐怕……不到三分之一了……”
古之月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环顾四周,那些忙碌的身影里,确实少了太多熟悉的面孔。
张老噶、李油条、赵拐子……那些曾经在印度蓝姆迦就一起摸爬滚打,或者在国内剿匪时朝夕相处的老伙计,很多都不见了。
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股牺牲战友留下的、无形却沉重的气息。
一种物是人非的强烈陌生感和悲凉感,瞬间攫住了他。
没有时间悲伤。
古之月深吸一口带着硝烟和尘土味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大声招呼着那几个被分配到他班里的、大多面带稚气的新兵:
“三班的!都过来!
我是你们新班长古之月!
抓紧时间装车!
粮食摞稳!
弹药箱轻拿轻放!
夏装塞缝隙!
快!”
他亲自上手,一边搬着沉重的箱子,一边凭借老司机的经验,指挥着如何合理利用车厢空间,如何固定货物。
动作麻利,指令清晰,很快就让有些混乱的装车工作变得井然有序起来。
那些新兵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动作老练、眼神沉稳的老班长,眼神里多了几分信服。
就在物资装了大半,眼看胜利在望的时候!
喜欢百年家族:百战求生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百年家族:百战求生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