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过青石板路,南星托着腮,望着窗外渐沉的暮色出神。
拐过转角,昏黄的灯笼光下,黑底金字的匾额悬在檐下,“城隍庙” 三个字虽被夜风晃得有些朦胧,却依旧透着几分威严。
她指尖微蜷,不动声色地放下车帘,眼底掠过一丝沉凝。
不多时,马车在客栈前停下。
老王头率先跳下车,佝偻着腰掀开车帘,语气恭谨:“公主,咱们到了。”
南星没应声,只缓缓收回目光,抬脚踏入店门。
厅内烛火摇曳,几个看似寻常住客的汉子,眼神却总时不时地往这边瞟。
她心里冷笑,果然,这京城里的每一寸地方,怕是都布着锦衣卫的眼线。
老王头与驾车的卫卒使了个眼色,那卫卒会意,当即快步离去,身影很快融进夜色里。
老王头转过身,紧步跟上南星,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公主一路劳顿,老奴早打听好了,这家客栈的京味点心和糟肉最是地道,这就给您点上。”
“又饿又乏,先用些饭食,”南星找个空桌坐下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入夜了,诏狱那边,今儿就先不去了。”
老王头身子一僵,忙转过身:“公主的意思是……”
“你让去送信的人,顺带捎句话给诏狱里的人。” 南星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字字清晰,“好生伺候着我的家人,衣食住行,半点不能亏待。若是我明日过去,瞧见他们身上有半点伤痕,或是受了半分委屈,”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后果,你们自行承担。”
老王头心头一颤,哪敢有半句反驳,连连躬身应道:“是是是,奴才这就去吩咐!”
他转身快步走到厅内,对着一个正低头喝茶的 “食客” 低语了几句。
那食客闻言,立刻放下茶碗,起身朝二人拱了拱手,便匆匆推门而出,消失在夜色里。
南星看着那人的背影,眼底的寒意更甚。她心里默算,脚才踏进客栈,暗处的线便已动了,京城的棋局,恐怕没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收回目光,低头端起茶盏,杯中水纹仍在微晃。
不多时,精致的白瓷盘碗便陆续端上桌。蟹粉汤包冒着热气,咬开薄皮便有鲜汁溢出;糟溜鱼片色泽莹润,带着淡淡的酒香;燕窝粥熬得绵密,入口即化。
南星拿起银勺,舀了几口勺粥送进嘴里。她目光看似落在碗中,余光却把厅内那些眼神飘忽的 “食客” 都收进眼底 。
老王头站在一旁,见状低声道:“公主若是不合口味,奴才再让掌柜的添些炙羊肉或是卤煮?都是京里最时兴的吃食。”
“不必。” 南星放下银勺,抬眼看向他,淡淡道:“许是路上受了寒,我这身子还有些发沉,昨夜也没睡好。带我去客房吧,没什么要紧事,不必来打扰。”
老王头自然不敢多说,连忙应下:“奴才明白,公主这边请。”
他引着南星穿过大堂,沿着窄廊上了二楼,推开一间临窗的雅间房门:“公主,这屋子清静,您先歇着。”
南星颔首,抬脚迈了进去。
老王头识趣地退到门外,轻轻掩上门扉。
屋内顿时静了下来。南星走到桌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入喉,却压不住心头的焦灼。
她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夜风裹挟着淡淡的檀香气息飘了进来,正是从方才瞥见的城隍庙方向传来的。
夜上西楼,月色如水,透过窗棂洒了一地清辉。
不多时,便到了庙门前。白日里香火鼎盛的城隍庙,此刻已是门可罗雀,只有两盏昏黄的长明灯在檐下摇曳,映着紧闭的朱红大门。
南星轻轻推开虚掩的侧门,闪身而入。院内静极了,槐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香炉里的檀香早已燃尽,只余下淡淡的余味。
她缓步走到主殿,借着微弱的月光,望向正中端坐的城隍爷神像。神像面容肃穆,目光似能洞察世间一切善恶。南星敛了敛心神,屈膝跪下,对着神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城隍在上,” 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哽咽,又带着几分倔强,“我南星的家人本是无辜,却因我遭受牵连,身陷囹圄。您老人家高高在上,求您护佑他们平安无恙。若能得偿所愿,他日我定当重塑金身,再来还愿。”
话音落下,殿内只余烛火跳动的噼啪声。
南星站起身,对着神像又深深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穿过主殿,往后院走去。
槐树在后院静立,树根下的古井泛着冷光。
井沿的石碑被月照得发白,刻痕里藏着暗影。
她的目光落在井边那道铁索上,记忆里岳清澄曾提过,璇玑阁地宫,便藏在这下面。
南星伸手握住铁索,暗暗蓄力,猛地一拉。铁索纹丝不动,仿佛被钉死在树根之中。
她蹙起眉头,又试了一次,依旧没有反应。
怎么会这样?难道是自己拉的方式不对?
她正困惑间,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南星心头一凛,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刀,望向那道从槐树阴影里走出来的身影。
月色朦胧,映出那人须发皆白的老者轮廓。
那张脸,熟悉得让她心头一震,竟然是星老诸葛玄。
“南,南星?你怎么会在这里?”诸葛玄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意外,目光落在她身上,满是故人相见的诧异。
南星上前两步,声音带着几分急促:“家中出了变故,我循着清澄郡主当年说的地址,想来寻你帮忙。”
她顿了顿,见诸葛玄孤身立在晚风里,身后并无旁人,又问:“星老又为何独自在此?是在等人么?”
诸葛玄没有立刻答,只抬手指向夜空。
月色淡白,群星稀落,北极星旁的光带隐隐晃动。
“紫微帝星理该明耀,”他低声道,“可今夜却暗得厉害。反倒是旁边的庶星逆光而起,亮得诡异。你再看那天关星——黑气缠得紧,正逼着帝座去。”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此象主‘主上危,宫闱乱’。泰昌帝的命星就在紫微垣左辅位,若星势不散……三日内,朝局必动。”
他收回手,眉头深锁:“万历爷刚崩,新帝立得急。郑皇贵妃虽退居深宫,郑氏一族却未死心。若这天象应在她身上,恐怕这场乱,不会小。”
南星静静听着,掌心微凉。她抬头看向那片暗星,胸口的气像被什么压着。
脑海里忽然闪过幽煌的声音——“你的母亲和祖父,知道些什么。”
她压下心绪,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星老,郑皇贵妃是谁?她背后的郑氏一族,又是什么?”
诸葛玄闻言,脸色沉了沉,望着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复杂,半晌才缓缓开口:“郑贵妃……她父亲郑国泰,早年不过是个寻常秀才,靠着女儿入宫得宠,才一步步攀附上高位,成了权倾朝野的外戚。”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至于郑贵妃——此女极擅钻营,在后宫里步步为营,手段绝非寻常。怎么你会突然问起这个?”
南星心口一滞,想起被押入诏狱的家人,喉间发涩,却只是摇了摇头:“刚听您提到郑氏一族未死心,想起家中祸事,总觉有些蹊跷,便随口问问。”
诸葛玄看了她一眼,眉心的纹路更深,似在斟酌,又似在犹豫是否言尽。
片刻后才道:“郑家与宦官勾连,来往极勤。酒席之下,多是密谈。近年还拉拢方士、僧道、术士一类,口称问天,其实算计人事。锦衣卫、东厂、内监台……都有郑氏旧人。表面风平,其实暗潮早起。”
方士、僧道、术士?南星心底一沉,郑氏一族果真与罗刹岛脱不了干系,那幽煌,竟真的不是信口一说。
她垂下目光,掩去眼底波澜,声音极低:“若真如此,怕这场乱,不会只在宫里。”
“你说得不错。”诸葛玄叹息,“紫微暗、庶星明,天有变,人亦变。天象不欺人。郑氏若真起意,恐怕连朝堂都难保清明。”
院中夜风起,吹得檐角铜铃轻颤。南星沉默片刻,转身时,袖中那团纸轻微一动,像藏着她未言出的心事。
诸葛玄望着她,目光在烛光与阴影之间停了片刻,像在辨认,又像在回想。
“南星?”他迟疑着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迟钝的惊讶,“你今夜……怎么会来此处?”
南星眉心轻蹙,打量着他,目光里掠过一丝疑惑,似在确认他是否真在说话。
见他神情恍惚、目光仍停在夜空,才淡声道:“没什么。只是出京后心中不安,便想来寻个旧。”
诸葛玄似懂非懂,点了点头,神情仍有几分恍惚。
他抬头望向天际的暗星,叹了口气:“也罢,老朽得回内阁,将今夜的星象呈报。你自珍重。”
说罢,拂袖而去,脚步声在廊下回荡,逐渐远去。
南星目送他离开,屋中只剩铜铃轻响。风从门缝钻入,吹动烛焰,火光微微摇晃。
暗处的影子忽然一动,岳清澄自槐树后走出。她看着诸葛玄消失的方向,又回望南星。
月色打在南星脸上,那神情冷静得近乎寂然。
风掠过井口,带起铁链轻响。
岳清澄没有上前,只静静注视着她,直到南星转身离去,背影没入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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