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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101到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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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一章

第二天狄公睡到太阳很高才起床,自己烧热水洗脸。洪亮、乔泰、马荣三人已经在书斋等了半天。

狄公匆匆吃过早饭,就把昨夜乔装私访的详细经过说了一遍,逗得三人直乐。

马荣说:“老爷要是带我一起去,准能把那毛禄骗来,现在毛福的死只能找他问话了。”

狄公笑道:“今天正打算派你去龙门酒店办事,找到那个鱼头掌柜。他是汉源的丐帮帮主,心性爽直又能服众,还定下规矩不许人动刀子。你把这四两银子赏给他,说是我给的酬谢,再问毛禄的住处,务必把他带到衙门来。”

马荣接过银子正要走,狄公一把拉住:“等等,还有话没说。”接着又把垂柳半夜带他进韩府、韩咏南诉说被劫经历、佛堂见闻等事一五一十讲了,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乔泰说:“韩咏南肯定是设计骗老爷,他那遭遇太离奇,谁会信?”

洪亮道:“他搬出黑龙会危言耸听,就是想警告官府草草了结杏花的案子,或者用这手段胁迫老爷,用心比花言巧语更险恶。”

马荣说:“他额头上的伤肯定是苦肉计,老爷把他抓来动真格的,保准说实话。”

狄公捋须沉吟,听三人意见一致,也觉得有几分道理:“前夜杏花以为韩咏南喝醉睡着了,才跟我透露城里有阴谋,自以为很小心,谁知可能被偷听了。不过杏花没提黑龙会,韩咏南却故意用这大帽子压我。”

洪亮一愣:“记得老爷说杏花说话时正对着伏案的韩咏南,要是被他偷听,为啥不说原话,偏提黑龙会?而且当时老爷身后也可能有人……如果杏花的话是被老爷背后的人听见,韩咏南被劫这事就另当别论了。”

狄公追问:“怎么说?”

洪亮字斟句酌道:“杏花跟老爷说话时很谨慎,周围肯定没闲人,见韩咏南睡着才开口。要是当时老爷背后有人听见,误以为杏花在跟韩咏南密告,就可能策划了绑架戏码。韩咏南不明不白被吓了一顿、受了伤,才偷偷求老爷。如果是这样,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杏花说的危险阴谋,恐怕就是黑龙会密谋起事。”

狄公听了心头一震,细想又觉得不对:“要是杏花的话被我背后的人听见,劫匪为啥不说原话,只说个大概?而且当时杏花还叫了‘老爷’,背后的人难道听不出来,反而去抓韩咏南?”

洪亮道:“那人可能没听见‘老爷’俩字,当时酒桌上吵,可能只听了半句话。不然为啥没提杏花问老爷会不会下棋的事?想来是没听清楚,只抓了个大意就动手,想封韩咏南的口,不让他泄露反迹。”

狄公越发不安,要是真有黑龙会余党谋逆,官府却毫不知情,那罪过就大了。他对马荣说:“你抓到毛禄后,去杨柳坞找白莲花,问清酒宴上韩咏南打盹时,我背后有没有人,直接问就行。”

马荣领命走后,洪亮、乔泰也去忙公事。狄公批了一叠公文,心里七上八下,又想到一事,传洪亮来商议:“马荣问白莲花固然重要,我还有个办法分辨韩咏南的话是真是假,你去拿汉源地图来。”

洪亮很快拿来地图铺在桌上,狄公指着孔庙的位置说:“这里是韩咏南被劫的地方,轿子向东走,好像进了山,下了几道坡后是平路,正符合东门外驿道的地形。洪亮,你估量抬轿走一个时辰能到哪?”

洪亮指着地图上渭南平川的一个军镇说:“大概到这里。”

“韩咏南说下轿后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厅堂到石室,这一带要是有馆墅或宅院,就对上了。”

两人正说着,马荣回来了,一屁股坐下直叫倒霉。狄公看他一脸愁容,就知道没抓到毛禄。

马荣说:“我到龙门酒店把四两银子给了鱼头掌柜,他咬了半天才信,把我当佛祖敬。问毛禄住处,说是在鸡毛妓馆。等我赶到,老鸨说他今早带了个女子和独眼龙去泾北了。我又去杨柳坞找白莲花,她昨夜喝醉了,好容易才醒来,还发脾气。我好说歹说才问到,她说当时没留意,好像有人站在老爷背后,一会儿说是役工,一会儿说是宾客,没个准。又问韩咏南醉倒时杏花身边有没有人,她说去厨房取酒了,回来只见杏花扶着韩咏南纠缠在一起。”

狄公点头:“你怎么不顺便问问碧桃花?”

“碧桃花醉得更厉害,像头醉猪,怎么都推不醒,我问不出话就回来了。”

狄公笑了:“哪能每次都顺利,今天去东门外遛马,顺便看看韩咏南被劫的地方。”

马荣转忧为喜,赶紧去备马点人。

狄公对洪亮说:“你上了年纪,别折腾了,东郊就不去了,万一要在军镇过夜,衙里不能没人。午后你仔细检阅王玉珏、苏义成的档案,再去查访万一帆——他既是刘飞波告江文璋的证人,又跟梁大器卖产业有关,尤其要查清他和刘飞波的关系,还有他女儿三官到底怎么回事。”

洪亮答应,说还想拜访梁贻德,查查梁大器的卖契和万一帆的手段。狄公同意,又叫他派个精细佐吏去河东平阳郡查杏花的原籍,她被卖到汉源必有原因,被害可能和原籍有关,还修书一封盖了印,让当地官府协助。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二章

狄公带着乔泰、马荣各骑一匹高头骏马,没带衙役,出了县衙后慢慢朝孔庙方向走去,随后按照韩咏南所说的路线向东飞驰。

出了东门便是平坦的官道,远处山峦连绵,雾气缭绕在树林间。官道两侧白杨树挺拔矗立,树行外是交错的田间小路和连绵的田垄。此时正是午后,太阳稍稍西斜,三三两两的农人都在大树下休息。

没过多久,他们进入一个山岬,只见巨大的山壁横在前方,泛着紫色的光芒。渐渐看到山路蜿蜒曲折,像蛇一样盘旋,这里林木茂密,山势较为平缓。一条山涧流淌而来,水流湍急,冲击着岩石,溅起的水花如同碎玉堆雪。山坡上有牧童在放羊,吹着牧笛,悠闲地看着云卷云舒。

辗转走下山路,果然是一马平川的景象。放眼望去,早稻即将成熟,十里之外都能闻到清香。狄公捻着胡须微笑,心想又是一个丰年,作为百姓的父母官也能稍稍安心,捧着朝廷的俸禄也算是问心无愧。

乔泰说:“老爷,这纵横几十里都没看到一处高宅别馆,看来韩咏南是故意敷衍官府,另有企图。”

马荣擦着汗说:“我早说了,这韩咏南表面上迂腐,心里却藏着奸计,他那套被人绑架的鬼话,怎么能轻信?”

狄公说:“再往前走上几里,或许会有发现。”说完便一马当先地奔驰起来,乔泰、马荣也勒马紧随其后,渐渐看到了一个村庄。

村庄外的大槐树下聚集了一群人在看热闹,那棵槐树树冠如伞盖,能遮蔽半亩地的阴凉。马荣远远看见十几个村民正拿着棍棒殴打一个人,还大声怒骂。被打的人只是抱着头在地上打滚,并不求饶。

“住手!”马荣怒喝一声,勒马冲向人群。众人见突然闯来一个面目如金刚般的凶煞之人,心里先怕了三分,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乔泰和狄公也拍马紧跟上前。

马荣喊道:“青天白日之下,为什么恃强凌弱,殴打他人?”

人群中走出一位须眉皆白的老人,向马荣三人微微躬身,说道:“敢问壮士大名,不知三位客官有何贵干,光临我们这穷乡僻壤?”

马荣说:“这是汉源县令狄老爷亲自驾到,你们还不下跪?如此嚣张无礼,不怕治罪吗?”

老人这才上前向狄公叩头行礼,口称“恕罪”,又禀报道:“我是这个庄子的庄头,几个后生正在处置一个行骗的流民,动了手,实在是鲁莽,还望狄老爷宽恕。”

狄公看了一眼被打的人,说道:“他既然不是你们庄上的人,为什么兴师动众地随意殴打?你说他行骗,有什么证据?”

老庄头说:“这人用灌了铅的骰子欺骗我们庄上的少年,赢了很多钱。”

狄公说:“原来是因为赌博。赌徒之间哪有什么正当可言?你们庄上的人就算是被他耍了手段输了钱,也不能随意殴打。”他又传被打的人到面前。

不一会儿,四个头发蓬乱、满脸污垢的后生抢上一步,一起跪倒在狄公脚下。狄公问:“你们谁说他的骰子灌了铅?”其中一个从衣袋里掏出两颗骰子,双手恭敬地呈给狄公。

那个被打的人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夺过骰子,大声喊道:“青天老爷在上,如果我这两颗骰子真的灌了铅,就让我天打五雷轰,被罚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他向狄公深揖一躬,把骰子交给狄公检验。

狄公把骰子在掌心里来回滚动,又仔细翻看,没发现任何异常,便冷冷地说:“这骰子并没有灌铅,看来是你们赌输了钱,反而诬陷别人,想讹诈钱财,甚至动手殴打,还敢欺骗本县,真是可恶!”

老庄头的嘴像被生漆鱼胶黏住一样,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四个后生面面相觑,也都愣住了,随后被狄公喝退,他们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狄公见那被打的赌徒有四十多岁,身材高瘦,长脸略有些灰白,却嵌着一双狡黠聪慧、明亮有神的眼睛,左脸颊有一颗黑痣,上面还长着三根细长的毛。狄公说:“从古至今,倾家荡产没有比赌博更快的了,杀人盗窃的事也大多源于赌博。本县劝你,赶紧戒赌,找个正当的营生糊口,这才是正道。”

那赌徒叩谢之后,拂去衣服上的尘土,自顾自地离开了。

申牌时分(下午3点左右),狄公三人来到与邻县分界的一个兵镇,驻守的马校尉隆重地招待了他们。狄公询问边界治安情况,马校尉回答说:“泾北那边近来时常有乌合之众,三五成群地持械抢劫官府仓库、残害百姓。橡树滩一带沼泽连绵,河港交错,地理环境十分复杂,更是歹徒出没的地方,官军胆怯,不敢贸然进剿。”

狄公又问:“这一带可有大户人家的高宅府第或别业馆墅?”

马校尉回答:“这里除了江河湖泊、水草农田,大户富商从来不会来这里定居,一来水患频发,二来社会不安定,时常有草寇水贼聚集。”

晚饭后,狄公与乔泰、马荣酒足饭饱,正在房中喝茶议论案子,痛骂韩咏南狡诈阴险时,有兵丁送来一封书信,封皮上工整地写着“狄县令大人赐启”,背面有一行小字“陶甘百拜敬缄”,兵丁还说送信的陶先生求见,此刻正在门外等候。

狄公吩咐传这位“陶甘”进来。

木门打开,进来的竟是白天那个瘦高个赌徒。不过此刻他已换上整洁的衣裳,容光焕发。虽然白天被殴打留下几处青紫伤痕,但难掩一脸欣喜得意的神气。

“陶甘叩见狄大人,白天救命之恩铭记在心,特来再次致谢。我愿衔环结草报答,只求大人给一线报效的机会。”

狄公大为惊讶,没想到白天那个邋遢赌徒竟能说出这般文绉绉的话,还写得一手好字,心中不禁暗喜。

“白天看你那般狼狈,想必是受了冤屈。本县只是按实情断案,并非有意施恩。”

陶甘狡黠一笑:“这我自然明白。狄老爷为一桩疑难案子来到这里,碰巧解了我的困局。据我揣测,老爷所寻访的似乎与歹人绑架之事有关。”

狄公听了这话,大吃一惊:“陶先生,你说什么?”

陶甘微笑道:“不瞒狄老爷,我这一行靠的就是两样本事:机敏的洞察力和合理的推演能力。我刚才偷听到老爷询问这一带是否有高宅别馆,又不知其格局和主人姓名,便知定是有人被绑架到这附近,虽蒙着眼却依稀记得地理路况,报官后官府才来此勘查。老爷恐怕正为此事找不到头绪发愁吧?”

狄公心中暗暗佩服,陶甘果然眼光独到。“若真如你所说,依陶先生高见,该如何推演破解?”

陶甘正色道:“狄老爷有所不知,这汉源地区除了西北山中几处消夏别馆,并无其他高宅大院。”

狄公说:“当事人只记得下了山岬后全是平地,又是向东走,最后上了十几级台阶进入一间石室,这又作何解释?”

陶甘捻了捻左颊三根黑毛,眼珠一转道:“说不定根本没出城!轿子抬进一处府第后,只在花园里绕圈。过亭台时装作走山路,叫嚷小心深涧;穿水榭时装作过河,叫嚷小心落水。抬轿人不时变换姿态,或高或低,营造真实感。歹人早有预谋,又精于此道,必然能瞒过当事人。况且当事人本就晕头转向,哪里能记清真假?”

狄公如醍醐灌顶,暗惊眼前其貌不扬的陶甘竟有如此精妙的推演。“陶先生如此精明,为何反被那帮乡愚抓住,诬陷为骗子?”

陶甘惨然一笑:“老爷跷起一只脚,看看皮靴里藏了什么。”

狄公疑惑不解,将脚跷起搁在凳上。陶甘伸手从靴面夹毡里拈出两颗骰子:“这两颗骰子是灌了铅的,那群村愚输多了察觉蹊跷,抢过去识破了机关。当时我手中早藏了另外两颗普通骰子,老爷一来,我略施小计当面调了包,竟瞒过了众人,连老爷也没看出破绽。交给老爷的是普通骰子,而村愚手中的灌铅骰子被我夺来藏在您的马靴里了。当时就算老爷再盘问搜查,一时也找不到证据。”

狄公把玩着手中灌铅的骰子,不禁失笑,马荣、乔泰也深感佩服。陶甘见三人面露敬意,又吹嘘起来:“我还有几手绝活,常人难及:伪造官府文书、私刻印章,包揽颠倒讼词、草拟模糊契约,作假证、李代桃僵,脱真赃、瞒天过海。其余如煽风点火、暗度陈仓、借尸还魂、金蝉脱壳、混水摸鱼、树上开花,无一不能。我还是窥探密室暗道的行家,手握‘百事和合’钥匙,什么锁都能开。还通晓各地语言、懂得禽兽喜怒。远远看见人眼睛眨动,就能揣测其意图;看见嘴唇翕动,便能推断其话语内容……”

“什么?”狄公猛然叫道,“你最后一句说什么?”

陶甘道:“我是说,远远看见人说话,只需看嘴唇翕动,就能判断其讲话大意,女子和孩童更易判断,因为没有胡须遮挡。”

狄公默然,心想:若罪犯也有此等本领,前夜杏花在花艇上向我告密,岂不是也被暗中窥知,才引来灭口之祸?

陶甘见狄公心思已动,趁机恳求:“我愿改邪归正,投到狄老爷门下听候差遣,效犬马之劳。我本无妻小拖累——老婆前年跟人跑了——只求一处安身立命之所。我熟知衙门律例,看惯公文档案,想来不会尸位素餐,求老爷开恩收纳。”

狄公思量再三,应允了陶甘的请求。陶甘浪迹江湖,经验丰富,又有智识,通文墨、知律法,只要改邪归正,大可发挥专长,而衙门正缺这样有奇能的干才。

陶甘跪地谢恩,涕泪横流,马荣、乔泰也十分欢喜,三人去隔壁房间休息不提。

狄公独坐灯下,久久无法入睡。陶甘的话让他醒悟:杏花当夜侍宴时必有专人暗中窥伺,此人只需在筵席现场,无论前后左右都有可能。这一推断与杏花生前暗示的危险完全吻合,事实上当夜在场的任何人都有嫌疑,都可能是杀害杏花的凶手。

如此推演,韩咏南或许真的无罪,他被绑架也是实情。天哪!难道黑龙会真的死灰复燃了?小小汉源县已遍布其党羽,且都是动刀动枪的狠角色,这宁静的县城岂不是坐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上?他仿佛已听见引信燃烧的“丝丝”声……

直到三更梆子响过,狄公才朦胧睡去。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三章

第二天正午,狄公、乔泰、马荣、陶甘四人回到汉源衙署。狄公将陶甘介绍给洪参军,命他协助洪参军管理衙署的所有官牍档案及六曹帐籍文书。

洪参军向狄公禀报:“从衙署档案中查知,王玉珏十分富有,在本城开了两家最大的金店和柜坊。他喜好酒色,却从不错过生意,平日极重信用,很有威望。近来他虽手头拮据、债台高筑,但众商户仍乐意贷款给他。苏义成原本是碾玉匠,后来开了家玉器首饰铺,渐渐发家。他性情痴迷,一心迷恋杏花,几乎无法自拔。如今杏花死了,他痛惜过后反倒清醒了些。”

狄公又问:“万一帆的事查得如何?”

洪参军答:“我去过万一帆家,邻里街坊对他议论纷纷,没有不贬低他的。都说他生意精明、为人刻薄,现在给刘飞波当牙侩。我在街心向一个卖梳篦头油的老妪打听,得知万一帆的女儿三官行为不端,虽待字闺中却不安分,暗中与各路男子来往,万一帆的家竟成了藏污纳垢之地。他们大白天也不避人,邻里都嗤之以鼻。万一帆略有耳闻却装作不知,女儿有钱进账,他乐得不管。不过有一次他想把三官嫁给江秀才,江秀才的父亲听后一口回绝,差点破口大骂,还是万一帆自己去说的媒。”

狄公听后大怒:“果然是万一帆这厮当面撒谎,狡猾无赖。洪亮,你再说说梁大器那边的情况。”

“梁老相公果然昏聩糊涂,任由万一帆摆布。我和梁贻德仔细查阅了几处账目和契约,发现是万一帆唆使梁老相公低价变卖田产家业来换取金银,但金银至今未进梁府,不知万一帆又怂恿他去哪里放债收高利了。难怪梁贻德忧心忡忡,进退两难。”

陶甘小声插话:“老爷、洪参军,也得提防梁贻德在账目上做手脚。如果他存心舞弊、中饱私囊,一时恐怕难以察觉。”

狄公说:“我也早想到了。只是梁府急着换金银不知为何,真的是为了放高利贷而不惜变卖田产?万一出闪失,岂不是根基不保、一败涂地?”

陶甘又道:“早上回衙署的路上,马荣把刘飞波状告江文璋的案子详细讲给我听了。我觉得奇怪,想问问石佛寺除了一个又聋又瞎的老香火僧,真的没有其他和尚住吗?”

马荣答:“没有,我把寺院全搜遍了,连荒破的花园也没放过。”

“这就怪了,”陶甘说,“前日我进城路过石佛寺,看见一个和尚在门外伸长脖子往寺里看。我好奇便也上前,那和尚惊惶不已,瞪了我一眼就匆匆走了。”

狄公忙问那和尚的形貌。

陶甘答:“那和尚身材魁梧,当时有些醉意,看起来又不像正经和尚。”

狄公说:“陶甘,你现在去城里各赌局、酒肆,先查清木匠毛福死前的行踪。听说他嗜酒好赌,恐怕他的死与江家给的工钱有关。马荣,你再去龙门酒店找鱼头掌柜聊聊,他拿了官府的银子,必定不会拒绝,务必问清毛禄的去向,之前听说他投奔橡树滩了,不知橡树滩在哪里。”

陶甘和马荣应下,一同走出内衙书斋。

陶甘匆匆吃过午饭便上街,径直向西市的“恒泰庄”走去。他对汉源城里的赌局早已熟门熟路,几个赌局的掌盘人都认识他。“恒泰庄”虽不是最大的赌局,但开在西山角落,是歹人罪犯常聚集的地方——这里临湖靠山,万一出事,逃跑十分方便。陶甘作为公人首次办事,就选了“恒泰庄”探查。

恒泰庄的掌盘冯掌柜滚圆肥胖,光着头像个胖罗汉,穿着无领的玄绸短褂,嘴里衔着水烟筒,在门套里打盹。另一个管账的斗鸡眼兼监场,正和小伙计摆桌子迎接赌客。此时正是午后,天气炎热,厅堂里只有三四个赌客。

“原来是陶大哥,好久没来,如今在哪里做事?怕是发财改做生意了吧?”冯掌柜眼尖,一眼看见陶甘,先打着哈哈想迎他进门。

“呵,是冯掌柜,许久不见。今日我有点急事,没心思玩,改日再来。”

斗鸡眼堆起干笑帮腔:“陶大哥来我们这儿玩,哪次不是赢家?今天莫非不想赢钱了?什么急事这么匆忙?”

陶甘笑道:“不瞒两位,正为了钱的事。毛福那家伙借了我四两银子就再不露面,我正四处找他。”

两人大笑:“这么说陶大哥还得多走些路去找,只怕三五天都不够!毛福那穷鬼早过了奈何桥,奔酆都城去了,你这四两银子的债只好找阎罗王销账了。”

陶甘愣了半晌,进门拉过椅子坐下:“冯掌柜可知他什么时候‘去’的?怎么突然就没了踪影?可怜我现在正等钱用。”

斗鸡眼又笑:“石佛寺的一口棺材里正躺着呢!他头上有个大窟窿,血流干了,腰里的几串铜钱银子也没带走,不知便宜了谁。阎罗王都没孝敬,你还想追回那四两银子?”

冯掌柜也取笑:“现在快去石佛寺翻尸检骨,说不定能找到那四两银子。”

陶甘正色道:“冯掌柜不是外人,只求告诉我是谁干的,我好去索债,索不回也讹他几串铜钱。”

冯掌柜说:“不瞒陶大哥,恐怕是他堂房兄弟毛禄干的,只是没凭证,只是猜测,况且毛禄早去橡树滩了。”

陶甘追问:“求冯掌柜细说。”一面从袖中拿出五个铜钱递过去。

冯掌柜收了铜钱,咂嘴笑道:“三天前,毛福不知从哪得了不少工钱,腰包鼓鼓地来这里。当时客人多,都在赌轮盘,毛福乘兴押了几次,手气很旺赢了些钱,还兑换了几两纹银。这时毛禄也来了,他俩许久不见,显得很亲热,在店内喝了几杯后,毛福就邀毛禄去杏花楼吃饭,两人有说有笑地出去了。谁知道毛福怎么就钻到棺材里了?说不定那些钱早进了毛禄的腰包。”

陶甘听罢拱手告辞,刚要走,看见一个穿破旧僧袍的和尚走进赌局,正是前日见过的那个,便又坐下。

“哈哈,黑和尚来了。”冯掌柜应酬道。

黑和尚不答话,拣了条凳子坐下,斗鸡眼敬上一盅香茗。

“大师父有礼了,”陶甘向黑和尚作揖,“前日在石佛寺门口见过,想来大师父没忘。”

黑和尚的脸上突然升起一团怒气,狠狠地瞪了陶甘一眼。

“这个干瘦的老猴子是谁?倒会多管闲事。”他问冯掌柜。

“鄙人姓陶名甘,那日见大师父在石佛寺前徘徊,心里觉得奇怪,和尚见了庙哪有不认识的,却还反复张望。”

黑和尚往地上吐了口痰,咕嘟咕嘟喝干了茶,啐道:“毛禄这个坏东西竟耍我!那日我在鱼市见到他,他的褡膊里鼓鼓囊囊的,有不少铜钱。我问他从哪弄来这么多钱,他说在石佛寺开了口新棺材,捡到的,地上还撒了很多,叫我去捡。我信以为真,一口气跑到石佛寺,听见里面好像有人声。我犹豫了一下,壮着胆进去,果然停着一口新棺材,但盖得严严实实,打不开,地上也没有散落的钱,才知道上了当。等捉到毛禄,看我不揭他一层皮!”

斗鸡眼咯咯笑道:“你快和这位陶大哥一起去橡树滩追杀毛禄吧!”

黑和尚咂咂嘴,嘿嘿一笑:“何苦再追到橡树滩?眼下就有块大肥肉,只是嚼不烂,还没榨出油水来呢。”

陶甘笑问:“师父怎么又弄到一块肥肉?”

黑和尚道:“那天深更半夜,我帮人做完法事回去睡觉,忽然看见一个年轻少爷失魂落魄地奔跑。我一把将他拦腰抱住,见他穿一身锦缎,打扮阔绰,知道是富家子弟,能捞油水,想必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仓皇逃跑。我立刻把他打昏,一直驮到自己住的地方。”

陶甘警觉起来,笑道:“果然是块大肥肉,怎么没榨出油来?师父可探知他是谁家的公子,为什么逃出来?怕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吧。”

黑和尚凄惨一笑:“谁知这少爷嘴硬,不肯说身世,只求一死,还撞了几回墙,被我好不容易拉住,累得半死。稍不留神他就寻短见,我反倒成了牵连的人,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如今反成了包袱压在背上,哪还指望榨出油水。”说罢连连叹气。

陶甘笑道:“这叫命里穷,拾到黄金也变铜。肥羊没吃成,倒沾了一身洗不掉的膻味。不瞒师父,我也撞见一条肥羊,只恨没师父这力气,不然今夜就能得三十两银子。”说着也长叹一声,起身要走。

“陶大哥说什么?三十两银子?”黑和尚一把扯住陶甘的袍角不让他走。

陶甘拂袖拽襟,口中骂道:“师父好不懂礼数,怎么还拉住我?莫不是把我这干瘦老猴也当肥羊了?”

“陶大哥息怒,”黑和尚堆起笑脸央求,“您就说说如果有我这身材力气,怎么得三十两银子?”

冯掌柜也在一旁劝:“陶大哥何不成全他?你没他那力气,不如举荐黑和尚去,赚了银子分你几成。”

黑和尚又求:“行了春风哪能没夏雨?陶大哥成全我这一次,也是恩义一场,今后自有报答的日子。”

陶甘这才稍稍松口:“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当时只说需要一个壮实有力气的大汉,一夜的活,给三十两银子酬谢。我自知身形瘦小没力气,所以也没仔细问详情。”

“可记得是哪里要人?”黑和尚提醒道。

“只听中间人说是龙门酒店,我也不知那酒店在哪。”

“原来是龙门酒店!”冯掌柜叫道,“有这等好买卖,只恨我这身子不行,不然也求陶大哥成全。”

黑和尚笑道:“我还认识龙门酒店的鱼头掌柜呢!陶大哥,你领我去吧,得了银子分你一成。”

“三成。”陶甘认真地说。

“行,行,只怕要动武伤了筋骨。”黑和尚又犹豫了。

“中间人明说只出力气不用打斗,你放心,伤了筋骨我一分钱不要你的。”

两人欢天喜地出了恒泰庄,一路朝龙门酒店走去。黑和尚领着陶甘穿街过巷,来到一条僻静巷口,果然看见龙门酒店的青布招牌挂在门口。陶甘赶紧推门一看,心里的石头落了地——马荣和鱼头掌柜果然还在店里,堂内空无他人。

陶甘先打招呼:“呵呵,马大管家久违,这位壮士力气很大,不知你家主人可愿聘用?”

黑和尚见马荣气度不凡,先有三分敬畏,又听陶甘介绍,忙上前打躬作揖,满脸谄媚。

马荣心领神会,上下打量黑和尚,面露不屑:“这么个莽黑和尚,能有什么用?”

陶甘一笑:“他和石佛寺那口棺材有点关系,马大管家可别小看了。”

黑和尚这才觉得不对劲,心知不妙,转身就跑,不料陶甘从后面伸脚将他绊倒,跌得鼻青脸肿。马荣上前两拳,又一脚踩住他的头颅,顺手从腰间抽出麻绳将他捆结实。

“马荣弟,这黑和尚和毛福、毛禄兄弟很熟,可带回衙门细审,前几日他还劫持了一个年轻公子想勒索钱财。”

马荣伸拇指赞道:“陶甘哥旗开得胜,手段果然不凡,不知你怎么找到龙门酒店的?”

陶甘笑道:“是这黑和尚自己领我来的,我骗他这里有三十两银子的买卖,他果然上当。”

“果然是行家!”马荣咧嘴笑了。

陶甘接着说:“韩咏南不也被绑架过吗?这黑和尚恐怕是那一伙的。”

马荣揪住黑和尚的一片耳朵叱道:“你把那年轻公子劫到哪了?不说实话就割了这两片耳朵!”说着从马靴里抽出寒光闪闪的尖刀搁在他耳边。

黑和尚吓得浑身哆嗦,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像刚出笼的糍粑一样酥软倒地,连声求饶:“饶命!”

“你前头引路,现在就去你住的地方找那个被绑架的公子!”

马荣告辞鱼头掌柜,嘱咐别张扬此事,然后用绳子牵着黑和尚出了酒店,按他指的方向向西山走去。

不到半个时辰就上了西山山坡,那里有一片松林,不见日光,凉风习习,清香弥漫,山鸟啾啾,更显幽静。

陶甘问:“黑和尚,你住的地方到底在哪?有没有同伙?”

黑和尚战战兢兢地答:“不远了,就在西山背后的山坳里,只是个洞穴,没房子也没同伙。不瞒两位衙爷,我就独自住在洞里,向来不与人往来。”

翻过山脊,渐渐草木繁茂,乔木稀疏。黑和尚领头往草丛深处走,不一会儿果然看见山溪流出的地方有个黑幽幽的洞穴,洞口狭长,只能容一人侧身进出。

陶甘说:“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外面等。”说着侧身进了洞穴,一会儿又探出头:“洞里果然有个后生在哭,没别人。”

马荣闻言牵着黑和尚走进洞。洞顶有一线缝隙透进日光,正照在一块平滑的石榻上,石榻铺着草席,捆着一个后生。这后生剃光了头,衣衫撕破,血肉模糊。

马荣上前解开后生的绑绳,只见他眉目清俊,一副斯文相貌,皮肉细嫩,显然是大户人家的公子,竟被这野和尚如此折磨。

陶甘问:“不知少相公叫什么名字,为何被藏在洞里受苦?”

后生流泪道:“小生被这蛮和尚绑到这里,像做贼一样每日潜伏,动不动就被打,不堪凌辱又求死不得,整日不敢大声哭,只能偷偷掉泪。今日遇两位恩公相救,望速速放我走吧。”

马荣道:“我们是衙门的公人,县令老爷正想叫你们去衙门走一趟呢。”

“不,不!”后生面露惧色,“恩公放我走吧,我不去衙门。”

陶甘劝道:“这黑和尚绑架了你,老爷要开堂审案治他的罪,少不得要你做证人,怎么能轻易走?”

后生低头叹息,不再作声,心酸处又泪如泉涌。

马荣将后生抱起来伏在黑和尚肩上,又用柳条抽了一下黑和尚的小腿,黑和尚哪敢违抗,驮着后生小心翼翼地出了洞口。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四章

午衙即将退堂时,马荣和陶甘押着黑和尚及那后生跪倒在公堂上。马荣将抓获黑和尚的经过详细禀报,狄公心中大喜,随即开始审问。

“你这后生,看模样不像和尚,为何剃了光头?先报上你的姓名、年龄和籍贯。”狄公问道。

“小生姓江名幼璧,十九岁,祖籍凤翔府,现迁居汉源,住在思贤坊后街。家父江文璋,曾任县学教授。”

狄公捻须沉吟,果然和之前的推测吻合。

“你父亲江文璋已来本县报案,说你三天前投南门湖自尽了,为何又和这野和尚躲在山洞里?快把详情招来。”

江幼璧叩了个头,说道:“小生原本真的想寻死,在湖边先散开头发,又把系腰的黑丝绦扔进湖里,想着死后尸身沉入湖底。谁知临死前又犹豫了,想到老父亲的晚年和江家香火,心中不忍,双腿便不由自主地胡乱奔跑。记得跑过石佛寺围墙时,被这和尚一拳打昏驮走,醒来时已躺在山洞的石榻上,四肢被绳索绑紧。”

狄公频频点头,又问:“不知新婚之夜你是如何逃出洞房的?”

“回老爷,婚宴前是小生监修洞房,记得木匠钉天顶板时故意留了两扇活板没钉,说遇不测时可藏物躲人。那晚我正是掀开活板,揭了几排瓦片爬出屋子,怕人发现又恢复原状,没露痕迹。”

狄公又问:“江秀才在山洞这三天是怎么过的?”

江幼璧一阵酸楚,流下眼泪:“这和尚天天胁迫我,想讹我父亲钱财,无奈我执意不从,几次寻死都被他拦下,还命我拾柴做饭,剃光我头发充作小和尚迷惑人。那日我砍了两捆柴下山,忽然挂念家中,便悄悄溜回家,从后菜园翻墙而入,菜园正对着我房间,谁知竟看见‘阎君’带着鬼差在房里守着。我疑心眼花又不敢细看,以为是来抓我的,吓得赶紧逃回山中,街上竟没人认出我。我思来想去,不如遁入空门做和尚,也好撇下烦恼。

“和尚见我回来神色异样,又把我捆起来毒打,我熬不住晕了过去,夜夜做噩梦,日日受惊,早已不成人形。即便老爷今日放我回去,我也没脸见父母了。”说罢一阵哽咽,竟晕了过去。

狄公吩咐给江幼璧换上干净衣鞋,并请医救治,等他醒来再问一句话就送回家。两名番役架着江幼璧下堂。

狄公回头问黑和尚有无申辩,黑和尚知道无法抵赖,口称服罪:“只是这秀才吃了我三日口粮,虽挨了些打也算不得什么,我俩原无恩怨,讹钱的事既没凭证也没行动,到了大堂才知是江文璋的公子,正懊悔呢,望老爷开恩。”

狄公说:“绑架的事暂且不问,本县只想问你遇见毛禄的前后详情,须如实招来,如有虚言,仔细受刑。”

黑和尚连连应是,招供道:“那天半夜我从石佛寺路过,忽见一条黑影闪进山道边的松林,疑心是贼便尾随想分财,隐约见那人在树后挖土,月光下看清是毛禄。我猜他半夜埋东西必有猫腻,想上前讹诈,又见他手持利斧不敢造次,便躲在一旁偷看。

“毛禄挖了个浅坑,把斧子和木箱埋进去又填了土,刚转出林子我就迎上去问埋了什么,他说是旧家什不值钱。我见他袖里塞满铜钱眼馋,又问钱哪来的,他说撬了新停的棺木,因黑灯瞎火听见人声不敢多拿,地上撒了很多钱。他走后我挖开坑,果然是斧子和木工箱,箱里没钱,便草草掩上跑去石佛寺。

“我在寺外张望后潜入,殿内果然有口新棺却钉得严实,没被撬痕迹,地上也没散钱,才知被毛禄骗了。听恒泰庄冯掌柜说毛禄去了泾北县橡树滩,日后撞见定不轻饶。小僧句句属实,任凭查访,如有假话甘受重罚。”

狄公命黑和尚画押后押入大牢。不久番役禀报江秀才服药醒来,在堂下等候。狄公传见,江秀才已换上青布夹袍,虽面容憔悴仍有读书人的风范。

“江幼璧,你新婚夜的行为荒唐愚蠢,违反条例,本应罚三十大板。但念你天性孝顺、心存善根,又受和尚折磨,姑且宽恕。你父亲正悲痛欲绝,又被岳父刘飞波告到县衙陷入官司,焦虑万分。那日你逃回家,后菜园窗口看到的‘阎君’正是本县,当时在现场查勘,只见你黑影一闪逃走。告诉你,你娘子刘月娥的尸身失踪了,衙门正在寻找,找到后再厚葬,你须捧牌位,不可再逃。”

江幼璧听闻月娥尸身失踪,猛地一惊,悲从中来,泪如雨下。

“本县还有一问,除了你父亲,谁还知道你雅号‘绿筠楼主’?”

“恐怕只有爱妻月娥一人,我给她的诗赋都用这个名号。”

狄公赞许点头:“江秀才,黑和尚已入狱,不日便判,你此刻可以回家了。”

江秀才称谢叩首退下。狄公拍惊堂木吩咐退堂。

回到内衙书斋,狄公对陶甘微笑:“陶甘,你旗开得胜,手段果然厉害。至此,刘飞波与江文璋的官司差不多解开了,只是刘月娥尸身未寻到,找到后便当堂宣判江文璋无罪。”

洪参军道:“只需抓获毛禄,就能追出月娥尸身,毛福定是毛禄所杀,为了钱财竟下杀手,太凶残。”

狄公摇头,双眉紧锁:“这事恐有周折。毛禄杀毛福的地方离石佛寺不远,黑和尚见他在黑松林掩埋凶器和木箱便是证据。毛禄背毛福尸身进石佛寺时,殿内正好停了口新棺,他有工具撬开棺盖不难,按常理只需把毛福尸身放在月娥尸身上钉好棺盖即可,神不知鬼不觉,为何他要费力挪走女尸再装入毛福?这不合常理,挟着女尸更容易暴露,比处理男尸更麻烦。”

陶甘捻着脸上三根毛,眼珠一转,轻声道:“会不会毛禄来之前,已有人盗走女尸?若真如此,盗尸者必心怀鬼胎,还千方百计阻止验尸,那月娥之死就另有隐情了,总不会死去的新娘自己从棺里爬出来。”

突然,狄公猛地一拳砸在书案上:“陶甘,刘月娥正是自己从棺里爬出来的,她根本没死!”

洪参军三人吓了一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不,不。”洪参军说,“华大夫已经诊断过了,稳婆也仔细擦拭过尸身,怎么会有假?尸体入殓在棺材里都超过半天了,怎么可能活过来,自己爬出棺材?”

狄公有些激动,抢着说:“仵作说的很有道理,这类死状大多是长时间昏厥不醒,脉搏微弱,脸色像死灰一样。过几个时辰后,依旧可能活过来。要知道月娥到底是身体强壮的年轻女子,一时假死,应当是实情。仵作说医案上不缺这样的先例。”

乔泰说:“脉搏都没了,又被钉进棺材里,半天出不来,憋也憋死了,怎么会活过来?”

狄公解释说:“我仔细看过那具棺材,大多是薄木板锯成的,有很多裂缝。当时入殓匆忙,就抬到石佛寺停放了。华大夫未必诊断准确,既然是假死,当然不容易判断出来。”

陶甘说:“即便像老爷说的那样,月娥半夜醒来,大病一场,也已是垂危的身体,怎么有力气挣开棺盖爬出来?”

狄公笑着说:“事物有偶然性,事情也有巧合。毛禄驮着毛福的尸体进入石佛寺时,忽然听到棺材里有动静,刘月娥正在呻吟呼救。”

“听到棺材里有声音,毛禄难道不会吓得半死,怎么还敢开棺查看?”陶甘又争辩道。

“恐怕是毛禄听到了女子的声音,于是斗胆打开棺材,私下有所图谋。这类泼皮无赖,胆子本来就不小,见到有机会,怎么会轻易放过?”

洪参军又插话:“如果这样推测,毛禄开棺后看到刘月娥醒来,不正好可以带她回家吗?无论是江家还是刘家,都会酬谢他一笔不小的钱财,远远超过毛福那点木匠工钱。”

狄公说:“洪亮,你难道忘了,当时毛禄正带着毛福的尸体。月娥又看到毛禄身上有血迹,怎么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正因如此,毛禄不敢轻易带月娥回家,一定是挟持她在外面躲藏避风,等棺材入土后再做打算,多半是要把她拐卖到其他州县的场所。”

“那么,这两天他们又会躲在哪里呢?”洪参军问。

狄公说:“那天在龙门酒店,我听到一个乞丐嘲笑毛禄时曾提到有一个女子跟着他,大概是在鱼市后面的一个地方。乔泰,你立刻去那个地方把鸨母叫来衙门询问,一定可以问出刘月娥的下落。”

狄公又反复思索杏花的事情,一时心绪不宁,难以理清头绪。

马荣来报告,他已经把江幼璧护送回江家。江老夫子看见儿子死而复生,仿佛从西天回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鼻涕眼泪哭作一团,全家欢喜自不必说。

狄公说:“更让人高兴的事还有呢,何止是江秀才一人死而复生,从西天回来。现在我们已经断定刘月娥也没有死,只是被毛禄挟持藏匿起来了。哪一天抓住毛禄,追回刘月娥,江家还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夫妻两个都从阴曹地府经历了一番回来,也是人间罕见的奇闻了。”

正说话时,乔泰带着鸨母来到内衙禀报狄公。鸨母看见狄公,赶紧道了万福,磕头说:“这位衙爷催着我赶路,连件衣服都来不及换,让大老爷看到我这副丑样子,不要见笑。”

狄公严肃地说:“毛禄带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现在还在你那里吗?”

鸨母一听,吓得双膝跪地,磕头说:“早知道毛禄这个坏东西会连累我。大老爷明断,我这身子怎么挡得住毛禄那样的恶汉?”

狄公恼怒地说:“本县只问你那个女子是谁,现在躲在哪里,不要枝枝蔓蔓,啰啰唆唆说不清楚。”

“那个女子的姓名我真的不知道。”老鸨哭丧着脸说,“毛禄半夜三更带她来我这里。老天爷知道,这女子一脸病容,非常凄惨,被毛禄这个坏东西又吼又打,只是浑身哆嗦,不敢说话。我上前劝了几句,毛禄就说,先在这里借宿一晚,明天再来带她。我赶紧煮了两个鸡蛋,放了红糖,让她吃了补补身子,又劝慰了半天,她才睡去。

“谁知第二天一早,那女子竟然来了力气,又踢门又叫喊,大骂毛禄拐卖良家妇女。毛禄来的时候,又是一顿踢打,她才算服帖了,乖乖跟着毛禄走了,没说去哪里。我这里句句是实,如果有半点隐瞒,打死我这个老奴才,我也不喊冤,只恨毛禄这个贼害我。”

狄公说:“现在你先回家去,如果衙门查出你说谎,立刻查封你的地方,把你送到虞候那里服役。”

鸨母又不停地磕头,像老鼠一样窜走了。

狄公问亲随手下:“刘月娥果然没有死,只是被毛禄劫持走了。从现在几方面的供词判断,毛禄一定是带着刘月娥去了橡树滩。你们当中有人认识或者去过那个地方吗?”

乔泰、马荣都摇头。陶甘说:“我虽然没去过橡树滩,但听过不少那里的传闻。橡树滩是邻县的一处湖荡,靠近我们汉源,湖中有很多芦苇,水道河汊不计其数,历来是强人水贼出没的地方。官府一向没有办法,进剿不了。听说现在那里聚集了四百多人,拦劫过往船只客商,抢夺财物,风高放火,月黑杀人。那边官府也只是充耳不闻,一味推诿,苟且偷安。”

狄公皱着眉说:“清平世界,怎么能容忍这群盗贼横行无忌?橡树滩地势复杂,水道纵横,固然有很多不便,但官府怎么能不想办法,束手无策,任凭他们扰乱地方,杀戮无辜?现在毛禄这个家伙杀人劫物,又挟持了一个良家女子逃到那里,我们汉源县怎么能不闻不问,任他逍遥法外?不知道乔泰、马荣两位有什么好计策?”

马荣说:“这群匪盗,虽然依仗地理优势为非作歹,残害百姓,来去无踪,神出鬼没,但我和乔泰哥可以乔装潜入那里,假装成强人,和他们周旋,窥伺良机,与官军里应外合,一举歼灭他们。我从小生长在水乡泽国,擅长水性,想到那里不会很快暴露行踪。除了抓获毛禄归案,也可以为地方立一大功,让百姓能够安心渔樵耕钓,长久享受太平。”

乔泰也拍手称好,又说:“事不宜迟,马上行动,才能奏效。”

狄公欣然同意:“我这就写信给邻县县令,你们两个先去那里联络准备,再进行潜伏。邻县看到我的书信,一定会协力配合,这件事才有希望成功。你们两个一定要小心谨慎,见机行事,千万不要因为小处不忍而坏了大事,耽误全局。”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五章

乔泰、马荣离开后,狄公对洪亮和陶甘说:“我们也不能在衙门里干等他们的好消息。刚才我反复琢磨了刘飞波、韩咏南的嫌疑和杏花的死因,现在得趁早动手,先把刘飞波抓起来。”

洪参军惊讶地说:“这做法恐怕不聪明,我们还没拿到刘飞波的罪证。一旦抓错再放了,岂不是很尴尬?”

狄公说:“抓刘飞波是依据反坐法。他诬告江文璋父子的情况不属实,按照律法要反坐治罪,他怎么能反驳?”

洪参军只好签发令签,用朱笔圈画后,传命番役执行。

狄公又说:“万一帆在公堂上作伪证,也按律法拘捕。赶紧签发令签,把这两个犯人抓来,用带遮帘的小轿悄悄载到衙门,不让外人知道。两人也不能见面、互通消息,关押在不同的牢房。晚衙升堂时,应该能问出不少线索。”

洪参军面露难色,忧心忡忡地告辞狄公,然后和陶甘去拘捕刘飞波,另外派缉捕去拘捕万一帆。

走出内衙后,陶甘悄悄对洪参军说:“洪参军,老爷这一举动就像上赌桌决定全盘胜负,必须有果断的心。虽然没有十足把握,但边走边看,或许能探清真相。俗话说,世事如重重叠叠的山,人心似曲曲弯弯的水。迈出一小步,大胆走下去,自然能看破是非,推倒阻碍,切中要害。”

洪参军略有所悟,心情稍微安定了些。

狄公独自拿出那幅棋谱残局摊在书案上细细琢磨,又从柜子里拿出两盒棋子,按照棋谱摆上黑子和白子。他深信杏花的死,秘密一定藏在这棋局里,不然她临死时为什么死死攥着棋谱不放手呢?要破解杏花的案子,必须先解开这局残棋。

然而这残局是七十年前韩咏南的曾祖留下的,许多下棋高手都没能解开其中的玄机。杏花不擅长下棋,藏这棋谱有什么用呢?难道这残局和下棋无关,而是一句哑谜、一则猜字谜题?或许这图案像阴阳八卦一样,暗藏奥妙。

他按常规试着走黑子,大约走了十多步就陷入死路;又改先走白子,走着走着,就出现了铁桶合围的态势,黑子完全没有活路。狄公心中暗喜,觉得这棋局并非十分难解,却又忽然觉得太偏心白子,完全不顾黑子的生路,这恐怕是一厢情愿。于是他推倒棋局,打算重新再来。

另一边,洪亮和陶甘率领八名衙役直奔刘飞波的宅院。刘府的奴仆见官府来人抓人,知道情况不妙,一个个都躲闪藏匿起来。陶甘眼尖,拦住一个老管家问话。

“我们是衙门当差的,奉县令老爷之命传刘飞波先生去衙门问话。”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回答:“衙爷放过我吧!家里刘老爷正在后花园假山后面看书呢,麻烦两位衙爷自己去请,不然我们做下人的死无葬身之地啊!”说话间几乎要哭出来。

陶甘放了老管家,带着衙役穿过走廊厅堂,直奔后花园。刚到垂花门边,正好撞见一个丫鬟出来,陶甘急忙问:“刘先生是不是在花园里?”

丫鬟点了点头,吓得抱头逃窜。

洪参军抢先进入后花园,沿着花径摸到假山后面,拨开芭蕉叶,果然看到一张花藤靠椅和旁边的三脚小桌,但没有刘飞波的影子。正犹豫时,陶甘带着衙役赶来,洪参军急忙说:“快去书斋,刘飞波不在花园里!”

陶甘说:“怕是刘飞波早就得到密信,先一步逃走了。”

“书斋找过了吗?”洪参军气急败坏地说,“他平日只待在这两个地方,现在后花园没人,想必在书斋里。”

陶甘命令衙役守住各处门户,如有逃跑的立刻抓获,然后和洪参军一起奔向书斋。

书斋果然锁着,管家早就躲起来了。陶甘不慌不忙从腰带里抽出一把钥匙,插入锁孔拧了几下,打开了铁锁。推开门一看,房内一片狼藉,书籍卷轴散落一地,抽屉柜橱都敞开着,银柜的铁门也虚掩着,拉开一看空空如也。

陶甘说:“刘飞波果然逃走了,还带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奇怪的是,他把自己所有的信函书札、帐目簿册也一并带走了,莫非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罪证要销毁?”

洪参军说:“这么看来,刘飞波真是畏罪潜逃了,他也知道反坐之罪的厉害。我们只能空手回去了,再传管家和奴仆丫鬟来问,估计也问不出什么。但愿万一帆没逃脱。”

洪亮和陶甘回到衙门,得知万一帆已经被抓获,这才放下心来,一起向狄公禀报去刘宅的详细情况。

狄公惊讶地问:“什么?刘飞波竟然逃了!”

陶甘补充道:“书斋里的所有钱银、帐册、书信文件全被带走了,很是蹊跷。”

狄公一拳打在桌上,愤愤地说:“江秀才误我大事!陶甘,你赶紧去把梁贻德叫来,晚衙之前我要问他几句话。”

陶甘走后,洪参军问道:“老爷刚才说‘江秀才误我大事’,不知是什么意思?反坐治罪不过是打八十大板或一百大板,怎么能称为大事?再说今天逃了,还有明天,这么大的刘府宅院还在,还怕他不回来?”

“洪亮,你有所不知,”狄公说,“刘飞波这一逃跑,恐怕会生出许多波折,以后你就知道了。”

洪参军见狄公脸色铁青,余怒未消,便不敢再问。

内衙点灯时,陶甘把梁贻德带进书斋。狄公见到他,劈头就问:“梁贻德,今天叫你来,只问你两件事:第一,你究竟是如何弄虚作假,利用梁老宗伯年老糊涂,趁机私吞金银的?第二,你和杨柳坞的舞姬杏花到底是什么关系?你给她写了那么多情书,最后又想抛弃她,迷恋上韩咏南的女儿垂柳。”

梁贻德大声喊道:“狄老爷怎么能平白无故冤枉我!我之前已经回禀过,我自认为操守清白、行为端正,从未做过弄虚作假、私吞家伯钱财的事,更不认识什么舞姬杏花,哪里来的情书?”

狄公不听他的辩解,继续说:“杏花在南门湖被杀的那夜,你固然不在船上,不属于凶手嫌疑,但你们私下约会密谈已经不止一次。只要你供出杏花的详细行踪,本县今天也无意指责,更不会治罪。”

梁贻德瞪大眼睛,连连叩头说:“狄老爷明鉴,我已经清楚地申辩过,不认识那个杏花,更没偷过家伯一文钱,帐目都清清楚楚可以核查。老爷不分青红皂白,胡乱给我定罪,我怎么能凭空承认?”

狄公“嗯”了一声,说:“本县说的难道都是子虚乌有?”

“只有一件事,老爷说对了,”梁贻德回答,“我心中确实爱慕垂柳小姐,不过也只是一厢情愿罢了,仅仅在县学书馆见过她几次,从未搭过话。老爷既然已经看穿我的心事,想必也知道我的为人品格和心性脾气,前两件事真的是子虚乌有,还望狄老爷兼听详审。”

狄公捻须沉吟半晌,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递给梁贻德:“这封书信可是你的笔迹?”

梁贻德接过信反复查看,这正是写给杏花小姐的信。他说:“启禀老爷,这封信的字迹确实很像我的,还故意模仿我的落款格式,但绝非我亲笔,应当是有人刻意伪造来诬陷我,恳请狄老爷明察。”

狄公严厉地说:“你现在下去稍作休息。万一帆已经被衙门拘捕,一会儿就要开审。你必须在堂下听审,随时准备作证,不得有误。”

梁贻德悻悻地退出书斋,转到二衙,在前厅廊檐外的人群中站定。此时晚衙即将开堂,好事的百姓已聚集了不少,等着听审,想证实棺材里调换尸体的传闻。

晚衙升堂,前厅灯火通明。狄公看到韩咏南和梁贻德果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前排听审,苏义成则站在他们身后。

狄公签发朱签,不一会儿万一帆被带上公堂。报过姓名、年龄和籍贯后,万一帆若无其事地跪在堂下,左右张望。

“万一帆,可知罪?”狄公一拍惊堂木。

“小民不知罪。”万一帆仰头看着狄公,面无惧色。

“大胆!你在公堂上作伪证,欺瞒官府,本县已查明证据:你曾厚着脸皮想把女儿嫁给江秀才,遭拒绝后竟反诬江文璋不知羞耻。本县说的可属实?”

万一帆恭敬地回答:“如果是这件事,小民认罪。当时只想帮刘先生打赢官司,所以编了假证欺骗老爷,实在是鬼迷心窍,无视王法,甘愿受罚。如果是罚款取保,想来刘先生也会给我方便,他不是那种小心眼、过河拆桥的人。”

狄公淡淡一笑:“还有,你仔细听着。本县还查明你耍尽手段,哄骗梁老宗伯变卖田产家业,从中渔利肥私,吞没了许多金银款项,这可是事实?”

万一帆抬头见狄公一脸严肃,心知情况不妙,但仍不惊慌,平静地说:“老爷恐怕是捕风捉影了。小民是替刘先生做中保,按他的意图办理契约帐务,买卖双方自愿,我只是依例扣除佣金,不过是蝇头小利,哪来吞没金银的说法?按刘先生说,地价房价不久就会大跌,梁老相公未雨绸缪,正是有远见,能获大利,这事可以传刘飞波先生来公堂对证。”

狄公冷冷地说:“本县不妨告诉你,刘飞波已经侥幸逃脱,不仅带走了金银现款,连重要的帐册文书也卷走了,哪里还能来为你对证?”

万一帆听了这话,顿时瘫软下来,脸色苍白,嘶声叫道:“什么?刘先生自己逃了?逃到哪里去了?”

狄公说:“本县也不知他此刻躲在哪里,刘府上下都不知道他的下落。所以本县说,你的申辩无人质证,罪名恐怕难以推卸。”

万一帆如丧家之犬,低下头低声说:“既然如此,小民之前的话就不作数了,求狄老爷让小民安宁片刻,再行提问。”

狄公微微一笑,点头应允,一拍惊堂木宣布退堂。

回到内衙,狄公如释重负,面露喜色,悠闲地沏了一盅铁观音茶坐下品饮。陶甘和洪亮也各沏一盅,三人又议论了半天案情。

洪亮说:“万一帆听说刘飞波潜逃,就惊慌失措了,之前还恃无恐、言语傲慢呢。”

狄公说:“万一帆必定有要紧的话想对我吐露,只是在公堂上不便明言,这正是他狡猾细心之处。等会儿我要把他传到这里详审,你们听了就知道案情的关键了。”

三人又喝了一盅茶,正说得投入时,牢头气急败坏地跑到内衙禀报:“老爷,不好了!万一帆自杀了!”

狄公猛然惊醒,骂道:“你这笨伯,难道没搜过他的身?”

牢头嘟囔道:“卑职搜身时没见有什么枣糕啊。”

“枣糕?有人进牢里送枣糕给他吃了?”

“卑职怎么会允许外人送食品进牢房?不过万一帆确实是吃了枣糕丧命的,七窍流血……卑职一时也糊涂了,自知渎职误事,只求老爷处罚。”

狄公、洪亮、陶甘赶到衙后大牢,在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万一帆僵硬地躺在门板上,脸唇青紫,七窍都有污血凝块。

狱卒将一块垫着荷叶的枣糕递给狄公,只见枣糕只咬去一角,依旧柔软,形制与街市上卖的无异,只是上面没印红字店号,而是印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

狄公反复看着黑龙图形,顿时全明白了,心火上升,愁云满面,神色大变,转身回内衙,洪亮和陶甘紧紧跟随。刚才的轻松情绪一扫而空。

狄公清楚,枣糕上的图形不是给万一帆看的,而是给他这个汉源县令看的——因为枣糕秘密送入牢房时,牢房里已经漆黑一片。这分明是黑龙会的明确警告,而且衙门里也有黑龙会的党羽。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六章

乔泰、马荣两人商量了半天,拟定了混入橡树滩的全盘计划。他们装扮成绿林好汉的模样,当即骑马出发。路过泾北县衙时投下了狄公的书信,但那边的县官迟迟没有答复。两人只得绕回边界的军镇营寨,一边问路,一边折向东北方向。橡树滩周围的十八个乡,时常发生械斗,彼此结下的仇怨很多,常年不相往来,这正好给了乔泰、马荣周旋的空间。

黄昏时分,两人来到鸡口镇。这里已是橡树滩的边缘地带,官兵和强人都派驻了哨马,彼此按兵不动,因此市集倒也太平热闹,各家店铺的生意依旧兴隆。

乔泰、马荣看到有一家酒肆,招牌上写着“一江春”,便进去痛饮了一番。等到要结账时,酒店掌柜亲自上前作揖行礼,说:“两位英雄,小人从未见过你们,今日有幸奉上几杯薄酒,已是小店的荣幸,怎么还能劳烦你们破费?”说完,还亲自将乔泰、马荣送出酒肆。两人见此情形,也乐得白吃一顿,于是乘着酒兴,装出微醉的样子,摇摇晃晃地逛上了街市。

马荣看见不远处有五个官兵巡逻过来,便索性拉着乔泰在当街睡倒,一时鼾声如雷。一个军校踢了踢乔泰的身子,喝道:“哪里来的野汉子,竟敢酒后醉卧在街心!”

乔泰、马荣“醒来”,看到五个官兵外还围了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心中正合心意,便一骨碌爬起来骂道:“你们这几个鸟公人,竟敢在你家老爹面前撒野,小心老子折断你们的脖根!”

军校大怒,抡起手中的棍棒就往地上扫去:“你们这两个蠢贼,还敢耍横!”另外四名小卒也一齐上前,想捆翻乔泰、马荣。

乔泰、马荣大喝一声,早已夺过两条棍棒,右突左刺,横扫直劈,五个官兵顿时被打倒三个,在一旁呻吟,另外两个抱头鼠窜。围观的百姓连声喝彩。其中一个黑脸汉子上前作揖道:“两位壮士,这等身手,真是大快人心!那些鸟公人必定不肯罢休,怕是要回营寨搬兵,两位恐怕要吃亏,不如趁早离开,以免不测。”

乔泰装作为难地搔头道:“这可如何是好?只怕官兵涌来,我们两个不是对手啊!”

黑脸汉子低声说:“你们快去鸡口水道,那里有一条小船,只需半个时辰就能载你们到橡树滩深处,到时自然有好汉相助,官军也奈何不得。你们就说是邵灶爷推荐来的。”

乔泰、马荣道谢后,按照邵灶爷指点的路径,很快找到了鸡口水道。拨开芦苇丛,果然看到一条平板小船,船上放着两支桨板。两人大喜,跳上小船解开缆绳,马荣独自划起双桨,乔泰不习惯水上行船,便坐在船头。

小船划出芦苇丛,眼前展现出一片湖荡。晚霞在湖面上变幻出五彩光芒,景色十分迷人。此时正值盛夏,莲叶茂密,荷花摇曳,不时有十几只雪白的水鸟飞起,振翅回旋,鸣声悠远。

马荣、乔泰顿时感到心旷神怡,又闻到幽幽荷香,不觉暑气全消。马荣从水中摘了几个大莲蓬扔给乔泰,乔泰剥了一堆莲子,两人吃了起来,十分得意。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的鸟鸣,湖荡里又回应了三声。马荣说:“乔泰哥,不好,这鸟叫得奇怪,恐怕是水贼的信号!”

话还没说完,船头船尾就露出两颗人头。马荣大叫不好,只觉得小船左右摇晃了两下便翻了,两人失身落水。乔泰呛了两口水,正要呼救,就被人在水中捆住手脚,拖上一处干滩;马荣索性也不抵抗,任由对方捆住,也被拖上了岸。两人被铁链锁在一起,七八名水贼吆喝着将他们押到一个草棚前。

草棚外,有二十来个水贼在操练刀枪,土坡和树桠间插满了三角黑龙旗,旗帜随风舒卷,猎猎作响。乔泰、马荣心照不宣,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不觉又喜又惊:喜的是这里果然是水贼的巢穴,惊的是水贼原来与黑龙会勾连,正在磨剑拭枪,图谋不轨。

一个头目从草棚里出来,他头上戴着一个旧头盔,腰间背着一口大阔刀,甲胄不整,满脸凶光。一个水贼上前禀报:“启禀天罡将军,这两个汉子鬼鬼祟祟地在湖荡里活动,像是官军的探子,小的们把他们捉来听候将军发落。”

天罡将军问话时语气倒是温和:“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做什么营生?是不是官府的探子?”

马荣上前作揖道:“拜见将军,小人名叫雍马,这位是我的结拜兄弟,叫戴乔。我们久在绿林谋生,做些没本钱的买卖,几番被官府追缉,昨日才从汉源县逃出,特意来投奔将军麾下,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将军慧眼如炬,我们这等落魄处境,怎么会是官军的探子呢?”

天罡将军一双狡黠的小眼睛滴溜溜地在两人身上转了几圈,又和颜悦色地问道:“你们两个既然是特意来投奔我的,那是如何知道这橡树滩的地理的?你们坐的船又是谁的?”

马荣正要回答,天罡将军摆摆手,示意让“戴乔”回话。乔泰心中明白,便躬身答道:“回将军的话,我们在鸡口镇被公人追捕,拼死抵抗,打翻了他们五个人,其中还有一个军校,他们肯定回营寨去喊官兵了。我们正没辙的时候,幸好得到邵灶爷指点,教我们从小路来这里投奔将军,这船也是邵灶爷的。望将军查访清楚,也好消除疑心。”

毛禄有些不高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雍马兄弟要是没什么事,就请自便吧,我们俩劳累了一天,都困乏得很。”

马荣恭敬地告辞,退出帐篷后却没看到乔泰的踪影。正犹豫时,看见乔泰从远处走来,还吹着口哨。

“乔泰哥,刚才你去哪儿了?这么悠闲。”

“马荣弟,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悄悄回到自己的帐篷,钻进毡毯里。

“乔泰哥,有什么话就说吧。”

“那个女子肯定是刘月娥,我问她话,她一直不回答。不知道你在帐篷里跟毛禄那家伙聊得怎么样?”

“毛禄已经有些后悔了,跟他一起来的独眼龙被那天罡将军杀了。我看刘月娥的样子,好像不敢跟旁人搭话,如果跟她说明我们是汉源的缉捕,想必她会开口。”

“马荣弟,刚才我去湖荡边查看,正好遇上几个水手,打听到湖边停着一条大货船,明天一早就要启航去汉源。现在水手们都睡了,没人看守。我们不如今夜就动手,把毛禄打昏,救下月娥,一起躲到货船的船舱里。等明天船驶出湖荡进入江心,再想办法夺下船。只要货船进入汉源地界,就是我们的天下了。”

马荣大喜:“这个主意好!现在赶紧睡一会儿,三更天动手最合适。”

马荣胡乱睡了一阵,怎么也睡不着。看看帐外月移星转,估计已经过了半夜,就叫醒乔泰,两人悄悄摸到毛禄的帐篷外。马荣轻声喊道:“毛禄兄弟,有要事跟你密谈。”

毛禄一向警觉,听到帐外有人叫他,还说有要事,就轻轻爬出帐篷。见是雍马,便问什么事。

马荣说:“天罡将军要杀你啊!”

毛禄大惊:“为什么?”

“为了抢那位小娘子。”

“你怎么知道这事的?”毛禄不信。

“我刚才从草棚那边路过,听到他们这么说的,还说这小娘子名叫刘月娥,抢去要当压寨夫人呢。”

“他怎么知道我妻子的名字?”毛禄果然心慌了。

马荣见他信了,便说:“我先走了。”

毛禄还想问清楚,冷不防乔泰一棍子从头顶打来,正中后脑。毛禄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昏黑,猛地倒在地上。

乔泰把毛禄的身子拖进帐篷,发现刘月娥正在帐帘后偷听。

马荣说:“刘月娥小姐,不要惊慌。我们俩是汉源县的公人,专门来这里捉拿毛禄归案,救小姐回去和家人团聚。”

刘月娥眼睛一亮:“你们俩果然是汉源来的缉捕!小女子受这毛禄的折磨,千仇万恨说不尽。只是这橡树滩全是反贼的巢穴,你们赤手空拳,怎么抵挡黑龙会几百号人?”

乔泰说:“刘小姐不必惊慌,我们自有办法。你赶紧用布单把毛禄裹起来,我们现在就抬到湖荡边停泊的那条货船里躲起来。天一亮船就开了,行到江心时,我们再想办法制服船上的水手,肯定没问题。”

乔泰在前,刘月娥在中间,马荣背着毛禄断后,三人悄悄离开帐篷,沿着芦苇茂密的地方潜到河滩岸边,爬上货船,钻进底舱的货箱间隙里藏好。

晨星稀少,东方泛起白光。隔着舱板果然听到船上一片忙碌,不一会儿货船启航,缓缓驶离湖荡向江心开去。

晌午时分,货船停泊在汉源境内的香溪,边卡的军丁上船查验货物。马荣和乔泰早就用绳索把毛禄捆结实了,让刘月娥看守,两人守在底舱顶板处。

军丁下到底舱查货,马荣一把将他拖倒。军丁正要发作,认出是马荣,大吃一惊。马荣低声说:“你去军营把所有兵丁都叫来,把这条货船扣下。这货箱里有一半是兵器、盔甲,是用来资助城里人造反的。”

军丁上到甲板,跟另一个军丁耳语了几句,就飞马去军镇营盘报告马校尉。不一会儿,马校尉率领全营兵丁赶到香溪。

监船的头目知道情况不妙,正要调转船头逃向泾北境内,乔泰和马荣早已跳上甲板,喝令他们不许乱动,等候官府查缉。

马校尉率军丁涌上船,舵工水手一个个束手就擒,监船的头目也被马荣抓住。军丁打开货箱,果然有不少兵器、盔甲等军用物资,全部抬上岸,船上的人也一起被押解到军营。

马荣对马校尉说:“船上还有一名杀人主犯毛禄,也被我们从橡树滩捉拿归案了,另外还有一位女子。这两个人暂时请马校尉代为看管,不能疏忽。再借两匹好马,我们现在就去县衙禀报狄老爷。”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七章

狄公将衙门里的牢头禁子仔细审查了一遍,如同用梳子篦子细细梳理过一般,却没发现谁有送毒饵的嫌疑,心中十分烦闷。他又不敢大动干戈将牢头禁子全部换掉,怕影响全局,最后只得宣布万一帆在狱中畏罪自尽,将他的尸体停放在衙门牢房里,择日埋葬。

午衙退堂后,狄公与洪亮、陶甘又议论起汉源街市上近来人心不安的种种迹象:许多大店铺都关了门,店主掌柜暗中带着眷属和金银细软前往长安;市面上谣言四起,人人自危,都疑心大祸临头。陶甘还说,他每次出衙门,背后总有人指指点点,那些人一看就是衙门里的细作,大家唯恐避之不及,过去那些相识的底层百姓,也装作没看见他,不敢打招呼。

这时,乔泰、马荣走进内衙禀报:“杀人主犯毛禄已经抓获,现在押入大牢监管。”两人身后还跟着一个俊美女子,她见到狄公慌忙叩头致谢。

“禀老爷,”马荣笑道,“这女子便是江幼璧的新媳妇刘月娥。”

狄公说:“看你俩喜气洋洋地回来,就知道立了大功。刘月娥果然平安无事,这官司差不多就解决了。”

乔泰、马荣将在鸡口镇假装殴打巡丁混入橡树滩,在养马营认出毛禄并骗过他,半夜救出刘月娥偷上贼船返回汉源的经过,详详细细讲述了一遍。狄公听了连连赞赏,又埋怨泾北县衙袖手旁观、姑息渎职。

“老爷,潜藏在橡树滩的一伙人马果然是黑龙会匪党,他们的旗幡帐幕上都有黑龙标志,为首的叫天罡将军。这几日他们磨剑擦枪,正打算沿江攻打我们汉源呢!幸好那一船的兵器铠甲全被我们缴获了。”马荣又补充道。

狄公点头:“汉源县里已有他们的内应,这几日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你俩回来得正好。贼人疑心万一帆竟在衙门大牢里被人毒死,我们可不能轻视。”

乔泰、马荣这才知道黑龙会势力已蔓延到汉源,他们里应外合,或许会有一场厮杀。

狄公转头对刘月娥说:“刘小姐,你且把被装入棺木后的离奇经历讲述一遍。毛禄那贼如何胁迫你去橡树滩的事,我们大致清楚了。”

刘月娥又行万福礼,开口说道:“小女子醒来时,正闷在一副薄棺材里,以为自己真的死了,恐怕已埋入黄土。不料棺盖有缝隙,隐约看到像是殿堂的模样,还有丝丝凉风钻进来,意识渐渐清醒。我在里面动弹不得,只觉得肢腿酸麻难忍,便大声叫喊,又踢棺盖,半晌没人回应,又疑心到了阴曹地府,只等牛头马面来拘我过堂。

“忽然我听到有人小声嘀咕,像是两人说话走近了,便又用力踢棺盖、扯着嗓子喊救命。只听有人说‘不好,棺中有鬼,快逃’。我情急之下,越发大声呼救、擂动棺壁。果然来人听清了我的话,接着就听到他用工具撬开棺钉、搬移棺盖。

“我睁眼一看,见是两个人,都穿着工匠的衣服,一个手中拿着斧凿,另一个背着木工箱,口中还喷着酒气。两人一时也被吓醒了酒,忙扶我爬出棺材,到殿外的花畦边坐下。年长的那个还端来井水,我洗了脸又喝了几口,才觉得舒畅些,便将自己的身份和遭遇细细告诉了他们,又知道这两人是兄弟,年长的叫毛福,白天还在江家打制家具。

“我连连道谢,又央求他们送我回家,定当酬谢。毛福一口答应,扶我正要走,他那兄弟便是个恶棍,叫毛禄,半天不吱声,心中已动了歹念。他乘毛福不备,突然用斧子猛砍毛福头颅,毛福当场头破血流,死于非命。

“小女子一时吓得不知所措,待要叫喊,这荒寺半夜,谁来救我?毛禄对我说:‘众人都以为你月娥死了,岂能再活着回家吓坏活人?被捉住了还会当鬼魅,用火烧死,不如就此跟我,也能图个快活。’我羞愤交加,待要呼救,毛禄这贼又威胁道:‘再叫一声,就和毛福一样!’我见他手中斧子满是血迹,不敢再喊。他把我绑在一根柱子上,嘴里塞了破布,出寺去了,半天才回来,已扔掉了斧子和木工箱,然后将毛福抱入我的棺材,重新钉合。

“毛禄带我到一家场所,当即就要成婚,一个老妇人接待了我们。我执意不从、拼死抗拒,他们就把我绑在床脚边,劈头盖脸地打,打得我全身瘀伤,四肢再也动弹不得。第三天,他们给我换了衣服,让一个独眼龙和我一起坐船去了橡树滩。那独眼龙当天就被那里的头领杀了,毛禄也吓破了胆,便讨了个养马的活计,忍气吞声住下。

“后来这两位恩公来了,说是汉源县的缉捕,专门来捉拿毛禄的,小女子才获救见到老爷。老爷的恩德胜过生身父母,让我死而复生,小女子感佩终身,永不忘怀!”

狄公长长舒了口气,笑道:“刘月娥,俗话说否极泰来、苦尽甘来。你历经磨难、死而复生,终得善果,也是大喜大吉,可庆可贺!你丈夫和公婆都在家中盼着你呢。”

刘月娥又连连叩头,喜不自胜,转身向乔泰、马荣称谢。

狄公忽然说:“刘月娥,本县还有一事须告诉你:令尊刘飞波先生不知为何离开了汉源,去向不明,你可知道缘由?”

刘月娥面露忧色:“回老爷,家父是个心性古怪的人,一心扑在生意上,向来不问家中事,唯独视我为掌上明珠,十分溺爱。小女子实在不知他为何离家,莫非是为小女子的不幸遭遇哀毁过度,失了常态?”说罢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噙满泪珠。

狄公不动声色,挥手示意洪亮带她下去,备小轿护送回江家,又嘱咐乔泰、马荣:“你们想必也累了,快回衙舍歇息吧,我想独自静静。”

黑龙会谋逆之事果然不是虚传,虽不至于像兵火战乱那般严重,但刀兵血火之灾已迫在眉睫。泾北那边的事尚可发公文给州府军事长官,头痛的是汉源本地的逆党——他们究竟会如何里应外合酝酿祸事?阴谋早已露出端倪,杏花的猝死便是警钟,而韩咏南、刘飞波等一干嫌疑人的底细至今未明。对了,杏花手中那局残棋,究竟暗示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里,狄公只觉头痛欲裂、口唇焦干:刘飞波已经潜逃,是否该收捕韩咏南?那棋局的机关由韩咏南的曾祖所设,韩琦父设计棋局固然不会是为了让儿孙谋反,但眼下这棋局已与黑龙会的阴谋勾连,韩咏南深陷其中,罪责难逃。狄公忽然又想起韩家的佛堂——那佛堂会不会是藏污纳垢之地?韩咏南行迹如此可疑,佛堂真的是静心敬佛之处吗?为何昼夜不闭、灯火通明?佛堂与棋局一样,都是韩琦父所造,莫非七十年前就埋下了阴谋的祸根?佛堂有何可疑之处?是否有机关密室?那方金牒玉版也看不出蹊跷,难道会有什么暗示?玉版由一片片碧绿翡翠嵌镶拼成,与棋局唯一的相似点,即是整个版面都由正方块拼合——莫非这两个图形有相通之处?

狄公迅速从抽屉里拿出垂柳赠送的、印有经文的黄绢,与棋局对比勘察,一时也看不出名堂:棋是棋路,如两军对阵陷入残局;铭是经文,乃释迦典籍,语义精深。他将经文从头至尾念了十多遍,没找到任何暗示;又将棋局纵横颠倒走了十多步,也没走出异常变化。心中恼怒之下,他拂袖推开棋盘,去一边沏茶。

沏好茶后,狄公站着啜饮,又低头思忖,忽然眼光转回棋盘:棋枰上黑子聚作一堆陷在局心,白子则四面合围如铁壁。狄公眼前一亮,再看棋谱,发现原来白子大都散在外围如云雾包合,黑子则局促核心无法扩散。他再细数黑子,纵横各八格,布局在八佾图阵内——八八六十四,正好与金牒玉版的字数相同!

狄公心中如闪电划过:莫非机关就在这六十四个格子里?他搁下茶盅,摘除所有白子,只留黑子在棋局中细观形态,再按黑子位置对比经文字句,用朱笔圈出,最终得到十七字:“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

狄公狂喜,拍案而起,自语道:“原来机关藏在这十七字谜语中,竟蒙蔽了我这么久!”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八章

晚饭后,狄公把洪参军和三名亲随干办叫进书斋,逐一低声交代任务。四人听后大喜过望,面面相觑,心知狄公已破解棋局并布置行动,不便多问细节,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动手。

“你们千万不可声张,走漏机密。这衙门墙矮屋浅,眼线众多,内部已有密探。”狄公又小声叮嘱。

乔泰、马荣领命离去。

狄公又嘱咐洪参军:“你到值房守候,这两天但凡有外人来传话或当杂役的,暗中收捕,不许逃脱。”

洪参军也遵命离开。随后,狄公与陶甘离开内衙,穿过花园回廊,登上院角的戍楼观察动静。

初更时分,汉源城百姓已安睡,三街六市几乎不见行人。星斗转移,夜露沾衣,两人等候许久,狄公焦急道:“怎么还没动静?”

陶甘说:“这事需时间,急不得。依我看,不出二更就有结果。”

忽然城东传来几声爆响,一柱青焰冲天,顿时火光闪闪,半边天映红。陶甘笑道:“老爷,那边动手了。”

狄公和陶甘立刻下戍楼,衙院里锣鼓敲响,人声嘈杂。衙丁、役夫已编队完毕,各携工具准备赶赴火警现场。

狄公、陶甘各牵一匹骏马,抢先出衙门,直奔韩咏南府宅。韩府大门敞开,奴仆丫鬟东奔西窜,烈火已蔓延到东厢上房,里甲率壮丁正在泼水救火。两人在府外拴好马,稍作观察,见缉捕率衙丁赶来,陶甘低声道:“正是时候。”

两人冒火冲进宅门,转西院花园直趋佛堂。花园寂静无人,佛堂灯火通明,香烟缭绕。狄公走向祭坛,细读金牒玉版:“陶甘,机关就在这段经文中,佛堂下必有暗道地窖藏污纳垢。”

陶甘读了经文,茫然不解。狄公递过黄绢:“你按我圈出的字样按压。”陶甘依朱笔圈出的“若、汝、明、吾、言,即、指、其、玄,乃、得、入、此、门,享、大、吉”十七字,依次按压金牒玉版上的玉片。每按一字,玉片缩入半寸,按到“享大吉”时,整方玉版轧轧转动,露出黑漆漆的通道。

狄公持烛盏爬入,陶甘紧跟,轻轻虚掩玉版。通道渐宽,走十几步便可直立,九转八折后到一间石室。壁上点着羊角灯,两边靠墙放着十二个巨缸,盛满新熟米麦,另有五六坛油纸覆盖的腌菜、肉干。

穿过储室,又见一通道,尽头石室灯火通明,一人正伏案打盹。狄公、陶甘屏息靠近,那人突然持剑刺来——竟是王玉珏!狄公无兵器,只能躲避,陶甘从后掷出烛台,正中王玉珏前胸。狄公飞步踢翻案桌,抄起镇纸玉虎掷出,击中王玉珏额头,他倒地呻吟,脉息渐微。狄公懊恼下手过重,与陶甘将其拖到夹道藏匿。

石室内有二十多个空箱笼,狄公猜原先藏有金银。“韩咏南果然用祖上密室结党谋逆,囤积钱粮。快搜谋反罪证及密件,不可久留。”书案抽屉里有黑龙会印玺、旗幡等物,却无谋反计划和名册。陶甘搜到空锦囊,紧要罪证已转移。

两人打开暗门,沿通道搜寻,见两眼并行水井。“韩宅竟有此天地,刘飞波、王玉珏只是羽翼,名册恐藏别处,先回去,怕人发现机关。”陶甘将王玉珏尸身缚石沉入井中,又在岔道发现一木箱,内有未朽尸身,丑陋恶心。

岔道尽头是铁栅门,推开后有石板门,内有插闩未合。狄公拉开门,爬上石梯,竟通刘飞波宅院后花园假山内——假山外正是刘飞波常坐的花藤靠椅。“难怪刘飞波神出鬼没,下人还以为会分身术。”

花园外救火声喧,两人循原路返回石室,扶起书案,只拿几样罪证退出通道,关闭金牒玉版,赞叹“巧夺天工,却被歹人利用”。陶甘试按经文,发现需十七字全合密语才能开启,破解之法正是棋谱中黑子对应的玉片位置。

两人出佛堂,遇丫环报“火已灭”,正逢韩咏南狼狈出来道谢,称失火因马料棚干草积压发热,幸无大风,只烧了半个棚。狄公敷衍几句,与陶甘回衙。

乔泰、马荣浑身焦黑在内衙等候,马荣笑说:“自己放火自己灭,头回经历,差点烧死。”狄公笑道:“你俩虽折腾,却立了头功,黑龙会案破在此举。”乔泰顿悟:“原来老爷用这把火识破机关。”陶甘也笑:“就差收网了。”

狄公正色道:“你俩还有大事:洗净休息,吃饱后去京师送信。”他伏案挥就黑龙会之乱本末,封印火漆,写“十万火急”,嘱咐:“马不停蹄直趋京师,面呈尚书省刘大人,路上不喝酒、不与人搭话,不入官驿,不见官员,一人伤亡另一人继续,千万无误!”

乔泰、马荣领命藏好奏文,听后咋舌,知此行重大,齐声道:“纵使粉身碎骨,绝不误事!”

第五部 湖滨案 第十九章

清晨,红日东升,朝霞散尽,汉源城迎来又一个炎热的夏日。狄公一夜未眠,早早独自站在戍楼上眺望许久,直到吃早饭时洪参军找来,才慢慢走下戍楼,回到内衙书斋。

“老爷,今日早衙还升堂吗?”洪参军见狄公眼中布满血丝,脸色苍白。

“不升堂了。乔泰、马荣一回来,我就去拜访梁大器和韩咏南。此刻我很困倦,想在这竹榻上打个盹,你去值房安排衙门日常事务,乔泰、马荣一回来就告诉我。”

洪参军将佐吏刚送来的晋州平阳郡访查卷宗恭敬递上,便退下了。狄公读着读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时已过午时,见洪参军站在身边,忙问:“乔泰、马荣回来了吗?”洪参军沮丧地摇摇头。狄公很失望,又心事重重,坐立不安。洪参军劝他吃午饭,他摇头,又想躺下。

这时,内衙走廊传来脚步声,乔泰、马荣满头大汗闯进书斋。狄公急问:“见到中书省刘大人了吗?”

马荣回禀:“见到了,刘大人当即看了老爷的奏章。”

“刘大人问了什么?”

“刘大人没问话,随手把奏章放在一边,让我们回汉源转告老爷,过几日会交部卿商议。”

狄公心中一沉,没想到刘大人对这十万火急的军情如此处理——过几日,汉源可能已被黑龙会占据,百姓将陷入苦难,这可不是儿戏!

“你们往返京师路上遇到阻碍了吗?”

乔泰答:“一路顺利。出中书省衙门吃了早饭就赶回汉源,只是回来路上有些异样,但没出事。”

“什么异样?”狄公警觉起来。

“今早出长安城进子午谷时,有两人上来搭话,穿得像商人,谈吐斯文,自称是京师茶叶商人,要去汉源做生意,想同行。我们觉得奏章已交,就算有周折也无妨,又见他们没带利刃,面相和善,就答应了。”

狄公捻须,沉默不语。

马荣接着说:“没走五六里,一队约三十人的客商跟上我们,他们衣袖窄小,像是藏了兵器,也说去汉源经商,不由分说就结伴同行。又走了二三里,另一队人加入,都是高头大马和骆驼。往泾北方向更有几百人,神态怪异。乔泰哥私下说,这些人不是普通商人,恐来者不善,但我们只有两人,不敢对抗,只能隐忍。快到汉源地界,见了兵营,两队人就散开离开了,只有开头那两个茶叶商人跟着我们进城。我看他们行迹可疑,就和乔泰哥使眼色,一进城就抓了他们,两人没反抗,现在押在值房等老爷审问。”

狄公大喜:“看来那两队人马已乔装进城,可能是天罡将军的部下,幸好被你们识破!现在传令各处旅店客栈仔细盘查,街市关隘增加巡丁,别让他们逃了。那两个茶叶商人或是头领,来此是为了联络韩咏南、刘飞波、王玉珏等人。马荣,快去带他们来内衙见我。”

马荣领命去了。狄公赞道:“乔泰,你俩临危不乱,见机行事,颇有谋略,有你们在,何愁黑龙会不灭!”

不一会儿,马荣带了两个茶叶商人进来。狄公一见,心中暗惊,忙起身恭迎,两人却大喇喇坐下。狄公示意亲随退下,上前躬身拜揖:“卑职狄仁杰叩见孟大人、史大人!两位大人巡察汉源,卑职约束不力,冒犯大驾,还请恕罪。”

原来这两个“茶叶商人”是御史大夫孟棘、兵部宣威将军史怀德假扮的——狄公在京师认得他们,此刻见到岂能不惊!

孟棘正色道:“狄仁杰,圣上已阅你的密奏,命本官领钦差衔微服前来,平定黑龙会逆党。”

狄公又禀:“卑职虽已破黑龙会巢穴,但没拿到逆党密谋细节和名册,糊涂渎职,有负朝廷,罪该万死,请孟大人裁处。”

孟棘道:“你身为地方官,失职纵容贼势蔓延,本应严办。但念你尚能知罪报效,又识破巢穴机关,姑且免罚,戴罪立功。等本官荡平逆党,再论功过。”

狄公谢恩:“卑职有四点失误:一、搜捕不力让刘飞波潜逃;二、监守不严使万一帆吞毒;三、没能生擒王玉珏;四、未获逆党阴谋细节和名册。其中第四点最紧要,也是大人此刻的燃眉之急。卑职推断,黑龙会原先藏在锦囊里的文书就是阴谋细节和名册,现在可能藏在梁大器府中,请大人派人速取,或可弥补卑职罪过。”

孟棘一惊:“你敢断定文书在梁府?”

狄公答:“敢!卑职还认定韩咏南、康仲达是黑龙会嫌疑,只是不清楚他们与刘飞波、王玉珏的关系和地位。大人可传韩咏南、康仲达到梁府议事,卑职现场勘破内情,获取文书。”

孟棘点头,与史怀德耳语几句,史怀德便退下布置行动和调派军丁。

“狄仁杰,本官的人马已进入汉源、泾北,不必担心黑龙会嚣张。只要拿到那册锦囊文书,平定逆党易如反掌。”

狄公连连称是。想起乔泰、马荣说的假扮客商的两队人马,才知圣上英明,早已运筹帷幄,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只要百姓免于苦难,自己的罪罚已不重要。

孟棘说:“我们这就去梁府,没多少路,步行就行,不必惊动城中百姓。”

孟棘和狄公两人信步走上街市,一路上没引起别人注意,不到片刻就来到梁府门前。梁府大门已有士兵看守,府第外围的粉墙上花藤垂落,墙外古槐高柳枝叶繁茂,投下团团绿荫。此时太阳西斜,四周鸦雀无声。

孟棘走上大台阶,一个穿青衣的人上前禀报:“大人,宅里的人已全部看管起来,两位客人到了,正在后厅凉轩里等候,梁大人此刻也在凉轩。”

孟棘、狄公跟随青衣绕过几处亭台馆舍,沿着游廊来到后厅凉轩。凉轩外芭蕉叶轻轻摇曳,梧桐叶茂密成荫,十分幽静。鹦鹉扑棱着翅膀,似乎有些躁动,金鱼摇着尾巴在水中悠然游动。梁大器靠在栏杆前的一把古式太师椅上,韩咏南、康仲达则惶恐地坐在对面的木凳上,各自心怀鬼胎。

狄公随孟棘走进凉轩,见梁大器眉须斑白,右眼缠着黑眼罩,木然地坐着,不由心中一动,明白了什么。孟棘拱手道:“梁年伯,多年不见,没想到您竟如此衰老,想来日常起居还安好?”

梁大器懵懂地看着孟棘:“老朽年迈糊涂又失忆,不认得先生了……”说着嗫嚅着低下头。

狄公仔细看了半天鱼缸,趁人不注意伸手进缸内拧动白瓷莲蕊。拔下莲蕊顶部,露出一个铁筒,他迅速抽出铁筒,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卷册书。随手翻了几页,不禁大喜:“孟大人,这册文书正是卑职要向您进呈的!”

梁大器猛地一惊,抬起头来,韩咏南、康仲达两人呆若木鸡,茫然无措。孟棘快速翻阅文书,冷笑一声:“来人,先将这两位客人拿下!”走廊外早已埋伏了兵丁,听到命令立刻持戟而入,将韩咏南、康仲达绑了。

孟棘说:“黑龙会贼党名册上虽没有韩先生的名字,但本钦差有话要问他,暂且扣押。”梁大器长叹一声,猛然瘫倒。“呵,梁年伯受惊了。”孟棘忙上前搀扶。

狄公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撕下梁大器的眼罩和一绺白胡须:“刘飞波,站起来!”众人一片惊愕,孟棘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刘飞波慢慢站起来,低下头默然不语。

狄公大声问:“刘飞波,从实招来!你是怎么残杀梁老宗伯的?”刘飞波忽然狂叫起来:“不错,都是我杀的!梁老相公是我杀的,万一帆是我杀的,杏花也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我还要杀你狄仁杰!”说罢大笑不止,眼中透出目空一切、睥睨万物的凶光。

“把他拿下!”孟棘厉声命令。四名兵丁应声上前,正要拿铁链拘押,不料刘飞波从袖中抽出短刃,抹向脖子。一股鲜血从脖颈涌出,汩汩作响,片刻间衣袍全被染红,他身子摇晃几下,扑倒在地。

第五部 湖滨案 第二十章

御史大夫孟棘深受皇帝恩宠,离京时被赐予旌节符玺,驻守汉源后得以掌管京畿六府的军事大权。因获取了贼党名册,他不再微服出行,而是在汉源县衙设立符节,竖起六面大旗,彰显天威。他自身也身着紫色官服,佩戴鱼袋,系上金玉腰带,一时之间气象威严。

狄公则小心翼翼地在孟棘身边侍奉,以犯官的身份协助他一一收捕黑龙会逆党。仅仅三四天,就擒捕了五百多人,案件还牵涉到河北、河东两道。一时间,抓捕行动如同端午裹粽子,一串一串地将逆党押进各处县府的牢房,给他们钉上死枷,等候押往京师行刑。康仲达也招供出县衙里潜伏的典狱官,正是毒杀万一帆的凶手。一时间,风气整肃,法纪得以伸张。

五日后,平叛大功告成,泾北方面也收降了天罡将军的全部人马。孟棘迅速上奏朝廷,皇帝表示嘉许,下诏书命孟棘回京,并恢复了狄仁杰的官职,以示恩宠。

狄公复职的第一天,就为梁贻德和韩垂柳主持婚礼。韩咏南心中乐意,早早备下了丰厚的嫁妆。一对新人喜结连理,谁不称赞?梁贻德帽插金花,身披红锦,骑着雕鞍骏马前去迎娶。一时间,贺客盈门,婚礼热闹非凡,自不必多说。

第二天,判处毛禄死刑。毛禄先被押上木驴,在城中游街示众。一时间,汉源城里万人空巷,百姓都来到法场观看,并庆贺县令复官。法场上披红挂绿,一派新鲜景象。

然而,狄公却心绪不宁,心潮起伏。黑龙会逆党谋逆大案,幸好有孟棘运筹帷幄,不动刀兵就一举荡平。但毕竟牵涉人数众多,五百名犯人押往京师,注定有去无回,成为异乡冤魂。第二天,狄公又亲自设立神坛,举行祈福仪式。午饭后,他约了洪亮、陶甘、乔泰、马荣四人一同去南门湖上钓鱼。

乔泰、马荣早已备好了钓竿、鱼线、鱼篓、蛐罐。一条平底小船载着狄公五人漂荡到湖中央。南门湖上阳光璀璨,波光粼粼。五人戴上斗笠,慢慢将船停泊在水中,任其飘摇,各自整理好鱼线,坐在船头船尾静心垂钓。

狄公约定:每人钓得一条鱼后,才可以说话。乔泰、马荣虽然耐不住寂静,也只能屏息凝视水面,希望鱼儿上钩。洪亮、陶甘也有许多话想问,此时也专注地钓鱼。

突然,乔泰惊叫一声。原来是一尾桌面大的黑色水怪露出了背脊。马荣赶紧望去,心中明白,那是一种水中的巨鼋,喜欢吃荤腥。马荣在江淮一带长大,因此认识许多水中生物。

狄公看得清楚,心中也感到惊疑,失声问道:“这水怪会吃人吗?”

马荣笑道:“这是一种鼋鳖,并非水怪,不吃活人,却吃死尸。”

狄公恍然大悟:“原来这宝贝专门吃死尸,难怪淹死在南门湖的人从不见尸身浮起,都是被它们吞食了。”

陶甘也笑道:“老爷打破约定了,没钓着鱼就先说话了。”

狄公哈哈大笑:“该罚,该罚!今日约你们四人来此,难道只是为了钓鱼吗?”

洪亮说:“我们正有许多疑问要请教老爷呢。比如,老爷如何判断出刘飞波是黑龙会的首领?他又为何要杀梁老相公,冒名顶替?”

狄公说:“刘飞波胆识过人,内心藏有反叛的志向。加上他科场失意,连连落第,心中积满怨恨。后来虽然经商致富,但反叛之心未死。他在长安时偶然听人说起汉源韩隐士的行迹,逐渐访知韩家府第内的佛堂曾建造有迷宫密室。当年韩隐士是从京师雇佣的工匠,因此难免传出一些消息。韩隐士为了防备兵荒马乱,作长远避祸之计,在密室内储存了大量金银财物,以备不时之需。有一天,刘飞波在京师一家旧书坊购得韩隐士编纂的《妙奕搜录》,书中暗示开启佛堂地宫的秘诀在末篇的棋谱残局中。当时刘飞波只是觉得好奇,并未认真对待。

“当时河东晋州屡次发生地震,白天能看到太白星,十八颗陨石坠落在冯翊府。五行频繁出现异常现象,一时间谣言四起,刘飞波便蠢蠢欲动,自认为精通象数之学,能通晓天地之事,阴谋大展抱负,企图侥幸成功。于是他自称是刘黑闼的后人,仰观天象,说斗牛之墟隐隐有五彩龙文,便竖起黑龙会的反叛旗帜,死灰复燃。他又招纳人马,购置兵器甲胄,联络地方势力,很快散尽了自己的家业财产。

“这时他想起了韩府佛堂密室中储藏的金银。他从京师辗转来到汉源,假装经商,实则探访韩家。很快他与韩咏南有了深交,又逐渐探知韩咏南虽是韩隐士的后人,却不知道佛堂密室之事。原来韩隐士去世突然,没来得及向子孙详细说明,只传下祖制,后花园佛堂昼夜不闭,灯烛不灭。

“刘飞波放弃了拉韩咏南入伙的计划,他知道韩咏南为人迂腐正派,守旧古板,必定不肯参与反叛。于是他独自仔细研究那残局棋谱,很快就破解了秘诀。一天夜里,他假装醉酒借宿韩府,夜深人静时偷偷进入佛堂,在金牒玉版前尝试了十七字的谜题,果然灵验。他进入密室,攫取了储备箱中的全部金银,大喜过望。腰包丰厚后,他反叛的志向更加坚定。

“于是刘飞波在韩府与梁府之间买下地皮,建造宅邸。又动手在府中后花园的假山、书房两处挖地道,沟通韩府的密室,并残忍地杀害了雇来的几名匠工——我和陶甘在通道中见到的几具尸骸就是他们的。

“刘飞波将韩咏南佛堂下的密室作为黑龙会的巢穴,自有他的高明之处:一来韩咏南本人不知情,不会泄露风声;二来韩咏南是汉源的大乡绅,累世清白,官府不会怀疑,十分稳妥……”

洪参军忽然问:“那么,刘飞波为什么对梁老相公动了杀机?”

“刘飞波为了广纳叛众、招兵买马,很快就将韩隐士箱中的金银挥霍一空。橡树滩天罡将军的那支军马,就是刘飞波惨淡经营、筹集资金组建的。这时他又想起了梁大器的巨额家业田产。因为宅邸相邻,刘飞波很快摸清了梁大器的心性脾气,并探得梁府产业帐目的详细情况,便派万一帆用高利贷引诱,说服梁大器变卖地产,买主用金银支付,再转而发放债利,只说地产价格看跌,不如用金银放债合算。梁大器年迈昏聩,便被万一帆牵着鼻子,变卖了大半家业,换成金银放债,每月获利丰厚。

“刘飞波只支付了一两个月的高额利息,就觉得拮据难支,于是动了杀机。一天,他将梁大器骗至后花园的假山内杀害——两宅本有便门相通,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又将尸身拖入地室暗道。陶甘,我们在通道内见到的那具未朽烂的老尸,正是梁大器。借助地道的便利,刘飞波便假扮成梁大器,瞒天过海,打算苟且到反叛举事的那一天。这时,再用分身术已经不方便了,所以刘飞波索性‘潜逃’,一心扮演梁大器,坐在梁府指挥大局。

“正当刘飞波机关算尽,做着飞黄腾达的好梦时,一个非同寻常的人物闯入了他的生活。”

“谁?”四人不约而同地问。

“杏花。”

“杏花?杨柳坞的那个舞姬究竟与刘飞波有什么关系?”洪亮不解地问。

狄公捻须微微一笑,突然用力提起钓竿,只见一尾青鳞闪闪的大鲤鱼上钩了。鱼被甩在船板上,不停地蹦跳。乔泰、马荣抢上前捉住,取下钩饵,放入鱼篓中。

“果然还有上钩的。”

狄公笑着说:“刘飞波也有点像这尾大鲤鱼,被杏花的钓钩钩住了,翻腾起不小的浪花。”

乔泰说:“可她最终却被刘飞波残杀,实在可怜。”

狄公点点头:“黑龙会势力曾在晋州平阳郡潜伏,那里有位姓范的员外身陷贼党,后来反悔想向官府告密,不料行事不慎泄露风声,被迫自尽。临死前他向妻儿吐露实情,抱恨终身。范员外的女儿立志为父雪耻,便自卖为伎,安顿好老母幼弟后,只身从长安来到汉源的杨柳坞。她循着父亲死前透露的线索,找到了黑龙会首领刘飞波。这个女子名叫范来仪,就是杏花。她假意献殷勤,几番周旋后得到刘飞波的欢心,一时两人情意绵绵,十分亲密。”

“刘飞波陷入情网不能自拔,给杏花写了许多书信。他不愿留下真笔迹,鬼使神差地袭用了‘绿筠楼主’的雅号,还刻意模仿梁大器账册上梁贻德的字迹。”

洪亮问:“刘飞波怎么会想到用‘绿筠楼主’落款呢?要知道这是江幼璧的雅号,他怎么知道的?”

狄公说:“我所说的鬼使神差就是指这个。我们知道杏花和刘月娥长得极像,刘飞波十分溺爱自己的女儿,他对杏花的恋情多少掺杂着一种变态的痕迹,这也是杏花能如愿的原因。刘月娥与江秀才相爱,收到过江秀才的诗赋书信,刘飞波怎会不知道‘绿筠楼主’这个雅号?出于变态的心理,他便袭用了这个雅号。”

“杏花不时从刘飞波口中探得黑龙会的种种秘密。有一天刘飞波喝醉了,杏花问起黑龙会巢穴,他漏嘴说在棋谱残局中。杏花再追问细节时,他警觉起来,搪塞了过去。第二天酒醒后,刘飞波对杏花起了疑心,反复思索不敢轻易下结论,便暗中观察。接着就是南门湖花艇上宴请我的那一幕,刘飞波从杏花的嘴唇动作怀疑她向韩咏南泄露了黑龙会的秘密,所以才出现威胁劫持韩咏南的事。由此也能断定韩咏南是清白的,当然他万万没想到杏花当时是故作姿态,正在向我告密。”

陶甘问:“老爷又是怎么知道康仲达也是贼党头目的?”

“康仲达唆使哥哥康伯年借巨款给万一帆,还自愿做中保,这就是明证。万一帆借贷金银全是刘飞波一手策划的,和梁大器变卖地产一样。我还查明王玉珏也是和刘飞波交往后才债台高筑,所以断定王玉珏也是黑龙会头目。”

马荣问:“刘飞波为什么要杀杏花呢?”

狄公说:“因为刘飞波事先已对杏花起了疑心,所以步步留神暗中观察。我一开始一直以为杀人者一定是当场在我们身前身后偷听到了杏花的话,所以迟迟没找出这个人。后来是陶甘的话提醒了我,从嘴唇动作也能判断说话内容。想来这刘飞波也有和陶甘一样的奇异本领,当然不可能完全吻合,但大致内容不会错。”

“刘飞波当时站在远处,见杏花神情和平时不一样,又从她的嘴唇动作判断出她有反叛之心,思前想后才知自己被耍了,一时愤恨难平,顿生杀机。”

“当时花艇上人来人往,不知刘飞波是怎么下手的?”马荣又问。

“刘飞波决定杀杏花,意在示威,暗中警告黑龙会的对手。杏花舞完离开轩厅后,彭玉琪身体不适,刘飞波乘机陪侍彭玉琪也出了轩厅,走到花船右舷栏杆边。他见彭玉琪呕吐不止,便披上黑油毡迅速绕到左舷后厢梳妆间,从窗外向杏花招手。杏花出来后心中有疑,刘飞波把她引到中舱僻静无人处,突然用铜香炉猛击她的头颅,又把香炉塞进她衣衫,抛入湖中。见四周无人,他才安心,又潜回右舷扶着彭玉琪回轩厅,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没想到杏花的尸身没有沉下去。那个役工不是说,彭玉琪呕吐时边上没人服侍吗?”

“第二天一早又听说刘月娥半夜猝死在洞房里,于是深仇大恨又集中到江文璋身上,他臆想是江文璋垂涎月娥姿色才弄出人命。他一天里失去了杏花、月娥两个所爱之人,已经神志疯狂,无法控制了。”

“他来衙门告江文璋,固然是为月娥报仇,也有意迷惑衙门视听,搅乱官府,方便实施反叛阴谋。为给杏花报仇,他把韩咏南绑架后抬进轿子,在自己府里耍弄了半天,又拖入地道密室讯问才罢休。识破这层机关也是因为陶甘的提示,这和韩咏南诉说的行踪相符。”

陶甘得意地说:“正是这时刘飞波觉察到官府怀疑他,便索性诱杀梁大器,制造潜逃的假象,一来躲避高利债务,二来化装成梁大器,坐在密室里指挥。”

狄公点点头接着说:“万一帆被捕时还恃无恐,但一听说刘飞波只身潜逃,多年的事业毁于一旦,便感到绝望,有心向我吐露实情,没想到被衙门里的典狱官毒死灭口。而王玉珏、康仲达两人见刘飞波不敢露面,便想自己做主夺权。王玉珏潜入密室想取走黑龙会行动细则和贼人名册,不料刘飞波早有防范,数天前就把那锦囊文书瞒过梁大器,偷偷移到梁府,藏在凉轩的金鱼缸里。”

陶甘说:“王玉珏也是在密室中被老爷用镇纸玉虎打死的。”

乔泰问:“老爷又是怎么判断那锦囊文书一定藏在金鱼缸里的?”

狄公笑着说:“当时梁府的宅院花园几乎变卖一空,梁大器平日活动休息只在凉轩和卧室两处,卧室有很多不便,所以我断定锦囊文书一定藏在凉轩里。凉轩里没别的东西,只有一架鹦鹉和一缸金鱼。金鱼缸里有个凸起的白瓷莲蕊,形状正和文书相似,很可疑。而且那天我在凉轩等候时,想伸手到缸里喂食,那几尾金鱼惊恐乱窜,都有意躲避白瓷莲蕊,这说明刘飞波在白瓷莲蕊里藏文书时,缸中的金鱼一定受到了折腾。惊恐之余,金鱼也学乖了,见有人把手伸进鱼缸,就四面逃窜,远离白瓷莲蕊。我大胆尝试,果然找到了重要罪证,将黑龙会一网打尽。”

狄公收起钓竿说:“可见这鱼也是通灵性的,你看它们知道我们五人来这里意不在鱼,所以也不来凑趣,半天只钓着一条,还是自愿上钩的,不避刀俎,我们不如把它放了吧。”说着把鱼篓里的鲤鱼放回了湖中。

南门湖面上波光粼粼。

乔泰沮丧地说:“不避刀俎,正应了杏花的命运,说不定这鱼就是杏花变的呢。如今听说大仇已报,贼首伏法,它好不得意,竟忘了身亡的根本。”

狄公脸上愁云密布,此时凉风乍起,湖面泛起涟漪,太阳正隐在一块乌云背后。远处汉源城家家户户升起炊烟,呈现出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

第六部 红阁子 第二章

狄公呆呆地站了半天,几乎在同一时间,一个美貌绝伦的女子和一个奇丑无比的人先后出现又消失,他心中久久不能平静。

“老爷,老爷。”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狄公猛然回过神,急忙转身,见是马荣,不由大喜:“你怎么这个时候又转到这里来了?”

马荣回禀:“禀告老爷,金华县的罗应元县令正在这边的乐苑里。我在大街上看到了他的轿马仪仗,打听清楚了,确实是罗县令。听说他今夜就要赶回金华,所以我急忙跑来告知。老爷何不去见见他,也省得明天专门绕路拜访。”

“如果真是罗县令就好,你带路,我们这就去见他。”

两人离开红阁子,转过永乐客店门口来到大街上。街上小楼连着苑落,灯火璀璨,夜景正盛。一串串红灯高悬的地方都是青楼场所,低檐重帘,曲阁锦帐,“迷香楼”“藏春阁”“逍遥宫”“海棠院”“会乐堂”等名号不一,五光十色。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打扮艳丽的女子在大街小巷招揽客人。

马荣心中有事,顾不上四处张望,一手牵着狄公,匆匆往看到罗县令轿马的街口赶去。转过“恒丰庄”赌局,果然见一队官府轿马停在一个幽静小院门口。小院没有挂牌,楼阁玲珑,门户深邃,像是罗县令的落脚处。

马荣叫来一个衙丁,递过盖有官府印玺的大红名帖:“浦阳县令狄仁杰专程来拜会。”衙丁见两人气度不凡,又有名帖,不敢怠慢,进去小院通报。

不一会儿,只见罗应元撩起长袍匆匆出来,远远就向狄公行礼,高声说道:“狄年兄,幸会幸会!什么风把你吹到这里,还找到了我这个躲藏的小院?”

狄公拱手还礼,笑道:“我从京师回任所,路过这里,本想明天去金华城拜访贤弟,刚听说你在金山埠,就冒昧来找,正好遇上。”

“幸好在这里遇上,年兄再晚一步,我就启程回金华了。不知年兄这次有什么事要嘱托小弟?”

狄公说:“好久没见贤弟,只是叙叙旧,没有急事,明天我就回浦阳。”

罗应元凑近狄公耳边笑道:“你猜我来这做什么?金屋藏娇?哈哈!不瞒年兄,小弟来这金山乐苑是为了审理李琏自杀一案,滞留三天,已经可以结案了。不过是情场失意,司空见惯的事,没什么复杂的。李琏是个举人,又是前朝东台左相李经纬大人的公子,官府不得不出面勘查,申报上级。这李公子风流倜傥,迷恋上这里的一个女子,受了轻视,竟羞愤自杀,唉,也太糊涂了,枉读了一肚子书。”

狄公随口应和着。

罗应元转念道:“狄年兄,我现在就要回金华,不能耽误,所以想把李琏自杀的事交给你,按例处理,填写公文申报上司就行。年兄熟悉刑律文牍,走个流程罢了,不必费心。”

狄公惊讶地说:“贤弟这话说得奇怪,金华的官司怎么能让我代劳?”

“年兄正好借此在乐苑逍遥几日,领略一下这里的风光人情,正所谓‘处处花草斗锦绣,家家杯斝醉笙歌’,俯视几日也是乐事。”

狄公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贤弟莫要强人所难,再说也师出无名,会被人嘲笑。”

罗应元笑道:“这有何难?”说着从腰间摸出一颗印玺塞到狄公手中,“年兄别再推辞,这是金华县正堂的官印,这里的官署事务、刑房掌案都由你管,役丁皂隶、牢头禁子也由你调派。我再不回去,太太脸色一沉,我就狼狈了。”

狄公向来知道罗应元生性风流豁达,又怕老婆,这三天在乐苑,罗夫人肯定不放心,一时动了情,接过了印玺。

马荣在一旁撺掇:“老爷就成全罗大人吧,迟一两天回浦阳,也不会让他难堪。”

狄公问:“现在这金山乐苑由谁管理政务?”

罗应元说:“这里的里长叫冯岱年,所有官署政务都由他掌管,乐苑的场所、赌局也全是他经营,所以他很富有,他会协助你办妥事务。”

罗应元说着坐进官轿,吩咐吹灭灯笼烛火,悄无声息地连夜回金华。狄公望着远去的官轿,若有所思。忽然官轿又转回来,罗应元从轿窗探出头说:“险些忘了大事,今夜还有个宴会!”

狄公失声问:“什么?宴会?”

“狄年兄,今夜乐苑各界名流在白鹤楼设盛宴请我,这事也望你代劳,正好见见这里的头面人物,冯岱年就是牵头的。你告诉他们,我已委托你全权管理乐苑事务,并请他们验看印玺,之后你想怎么做都行,了结李琏一案后,把公文送到金华即可。”说完,官轿飞速消失在夜雾中。

马荣得意地说:“不管罗大人打什么主意,我们倒可以在这里尽情看看了。”

狄公摇头:“只待一天!罗县令说李琏自杀案只需填写结案公文,又不是让我们查案,我们快回客店换上公服去赴宴吧!”

回到永乐客店,两人换好公服,关好房门,正要出发,狄公掂了掂手中的钥匙:“这钥匙系在身上太沉,不方便,留在锁上吧,谁会偷我的马鞍袋和破布囊!”

马荣早已叫了一顶大轿在客店门外等候。狄公出来时,已是乌帽官袍,穿戴整齐,众人肃然起敬,掀起轿帘请二人上轿。

狄公说:“到了白鹤楼,你要在宴会上宣称我已代行金华政务,有罗应元的印玺为证。上酒菜时,你就趁早溜出去,到大街小巷转转,碰碰运气。”

马荣说:“罗大人匆匆离开乐苑,还不许点灯,鬼鬼祟祟的,恐怕有不少隐情。”

狄公笑道:“这不关你我事,了结李琏案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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