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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狄公案 201到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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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二章

狄公和他的家眷正坐在官船尾部的高敞轩内打麻将。夜色渐浓,牌面上的花纹已有些模糊。官船停泊在运河中,与其他船只稍远,运河上船只密集,首尾相连。

今日是五月初五龙船节。午后太阳西斜时,濮阳城百姓如潮水般涌出南门,拥挤在运河岸边彩台下——这里是龙船赛的终点。彩台披红挂绿,旗幡飘扬。狄公作为刺史,本是来为夺冠赛船颁奖,凑个节庆热闹,但他对这节日颇为上心,日落前一小时就带家眷随从乘三顶大轿来到官船。船中草草用过晚膳甜羹后,便围坐打牌,等候月亮升起、赛船开始。

薄暮时分,江风微寒,歌声笑声从远近水面飘来,所有船只都点亮彩灯,宁静幽暗的水面倒映出绚丽光彩,宛如仙境。但牌桌上四人正专心致志,打麻将是狄公家的爱好,他们玩得十分认真,还有许多讲究。此时牌局正到胜负关键。

小妾打出一张牌,回头吩咐茶炉前看火的丫环:“把我们的彩灯也点上,天太黑,牌上的花纹都看不清了。”

狄公正思索牌局,忽见老管家走进敞轩,不禁皱眉:“又有什么事?莫不是那个奇怪的客人又来了?”半个时辰前,狄公和妻妾在栏杆边赏景时,有个陌生人上船,管家正要通报,那人想了想又下船走了,说不想打扰狄老爷。

“老爷,这次是卞相公和柯相公求见。”白眉白须的老管家恭敬禀报。

“传他们进来。”狄公叹了口气。卞嘉和柯元良负责筹备龙船赛,平日狄公坐堂理政,很少与他们往来。卞嘉是名医,开着大生药铺;柯元良是濮阳城有名的古董商。

“他们坐不了多久。”狄公笑着对三位妻妾说。

正夫人撇嘴:“这倒无妨,但你不许偷偷换牌。”三人一起将牌面朝下放下,起身避到屏风后。狄公这才起身向等候在敞轩外的客人点头示意:“两位相公请进坐,可是来禀报龙船赛的事?想必都预备好了吧?”

两位古板的乡绅穿着素绸长褂,头戴黑纱便帽。卞嘉答道:“正是,老爷。柯先生和我刚从白玉桥来,九条赛船都在起点编排妥当。”

“桨手怎么样?”狄公问,回头提醒端茶的丫环“小心别弄乱了牌”,随即也把自己的牌面朝下放下。

卞嘉说:“每条船十二名桨手,几天就募齐了。二号船全是运河船夫,他们发誓这次定要赢过城里人,竞争肯定很激烈。我和柯先生安排他们在白玉桥镇酒店饱餐一顿,现在正急着上场呢。”

“卞大夫,你的九号船很轻快,我的怕是要输,船身太沉。”柯元良撇嘴道。

狄公说:“柯先生,听说你的船是按祖先旧制打造的,单这一点就不同寻常。”

柯元良面露笑容。他相貌端庄,风骨不凡,举止优雅,听了狄公称赞,连忙欠身:“狄老爷真是知音,我从不敢忘祖先旧制。信而好古,同道不孤啊!”柯元良世代为官,诗书传家,一生只读圣贤书,又是古董收藏家。狄公早想亲眼看看他的古人字画,听了这话心中赞许,感慨道:“听柯先生所言,甚是快慰。古往今来,但凡有江河之处,就有庆贺龙船节的风俗,百姓劳累一年,也只有这日能尽情取乐。”

“本州百姓说赛龙船能让河神娘娘开心,娘娘开心便会风调雨顺,河塘鱼满。”卞大夫说。

柯元良皱眉看了卞嘉一眼:“往昔赛龙船近乎魔道,赛后要用活人祭祀,照例在河神庙杀个美貌后生,披红挂绿,称作‘白娘娘的新官人’,献祭的人家竟还觉得风光。”

“幸亏国朝初年废止了这违背人情的祭祀。”狄公说。

卞嘉忙道:“但白娘娘的阴魂未散,百姓至今还供奉她的神像,河神庙香火不断。四年前赛船翻了一条,淹死一人,百姓竟称是吉祥兆头,说当年会五谷丰登、人畜兴旺。”

柯元良不安地看看卞大夫,放下茶盅起身:“狄老爷,我们告辞了,此刻要去彩台看看奖品是否备齐。”卞大夫也跟着起身,拜辞狄公后匆匆下船。

三位夫人立刻从屏风后转出,又坐下继续打牌。小妾急道:“都剩几张牌了?这是最后一搏了!”(狄仁杰注:这位小妾是苏州同乡,“煞末”就是最后的意思。)

丫环送上新沏的茶,四人又专心致志地打起来。狄公缓缓捋须算计,他的牌已“三线归元”,只等“三筒”或“白板”。“三筒”已出完,只剩一枚“白板”在外,若有人打出,他就能赢。狄公看着妻妾们兴奋发红的脸颊,琢磨着那枚牌在谁手里。

突然,近处一声巨响花炮,接着是一串爆竹声,隐约传来鼓乐声。

“出牌啊!”狄公对上家的大妾不耐烦地催道,“都放焰火了!”

大妾犹豫一下,拍拍油亮的头发,打出一张“四索”。

“我赢了!”小妾兴奋地摊开牌——她就等着这张“四索”。

狄公失望地问:“你们谁藏了‘白板’?我等了这么久,就缺这张倒霉牌。”

他们把牌摊开,谁都没有“白板”,剩下的牌里也没有。

狄公皱着眉头说:“这就奇怪了,桌上只有一枚‘白板’,我手里有一对,难道另一枚长翅膀飞走了?”

“会不会掉到地上了?”正夫人说。

大家一起朝桌下看,又抖了抖衣服,都没找到。大妾说:“会不会是丫鬟忘了放进牌匣里?”

“胡说!”狄公气恼地说,“每次倒牌出来我都按例数过一遍,绝对没错。”

“嘘——”的一声,接着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运河被焰火落下的彩星照亮,如同下了一场彩雨。

“还找什么‘白板’!这么美的烟火景致都不看了?”正夫人说。

大家急忙起身走到船栏边。焰火从四面升起,爆竹声连绵不断,人群中爆发出喝彩声,一弯淡淡的月亮挂在天空。此时竞赛的龙船已驶出白玉桥,观赛的人们纷纷议论着自己下的赌注。

“我们也来押个宝吧!”狄公乘兴说道,“今夜就算是穷人家也会赌上几个铜钱。”

小妾拍手赞同:“老爷说得对,我押三号船五十个铜钱,这两天我手气正旺。”

“我押五十个在卞大夫的船上。”正夫人也来了兴致。

“我押五十个在柯先生的船上,我相信先祖的旧制。”狄公说。

忽然,他们看到两岸船上的人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注视着运河转弯处——赛船就要进行最后的冲刺了。狄公和妻妾们也靠到栏杆边,紧张期待的气氛感染了他们。

两艘扁舟从岸边驶出,在彩台前的运河中抛锚停下,船上的主事官展开一面大红旗。

远处传来隐约的鼓声,虽然还看不到船,但知道它们已逼近河弯。

人群乱糟糟地呼喊起来,九号船转过河弯。狭长的船身里十二名桨手两两并排,随着船中央大铜鼓的节奏拼命划桨。一个宽胸阔肩的大汉袒露上身,扬着两个鼓槌疯狂擂鼓。舵手把住长长的尾舵,向桨手们大声吼叫。刻画着龙头的船首高高扬起,河里白浪飞溅,岸边吼声震天。

“是卞先生的九号船,我赢了!”正夫人忍不住喊道。

九号船的龙尾后面出现了第二条船的龙头,那龙头张大嘴巴,仿佛要咬住前面的龙尾。

狄公说:“那是二号船,运河船夫的二号,他们正使劲追赶呢!”

二号船的司鼓是个身材敦实的精悍小子,他发狂似的擂鼓,声嘶力竭地呼喊。二号船渐渐逼近九号船,龙头几乎要咬住九号船的龙尾。人群震耳欲聋的呼喊声淹没了鼓声。

又有四条船在河弯出现,但没人理会,所有目光都盯着九号和二号船。二号船速度飞快,离九号船更近了,狄公能看清九号船上司鼓脸上的狂笑。此时它们离终点只有十来丈,主事官降下大红旗,指示终点线。

突然,九号船的大个子司鼓动作停住了,右手的鼓槌僵在空中,像是盯着鼓槌看呆了,转眼间便扑倒在大铜鼓上。桨手们看着他一时发愣,几支船桨搅碰在一起,船身微微一倾,慢了下来。九号和二号船同时从终点的大红旗下方穿过,但九号船落后了半只船的距离。

“可怜的小子,眼看要赢了,却出了事,早不该喝那么多酒。”狄公叹了口气。

两岸人群呼声雷动,群情激昂,也有不少人感到惊异和惋惜。

当九号和二号船漂到彩台边时,其余七条船也过了终点线,每条赛船都受到人群的热烈喝彩,鼓乐声再次响起,焰火从四周重新升起。

狄公看到一只小船朝官船划来,对妻妾们说:“大概是来接我去颁奖的,老管家伺候你们先回府,我办完这事就回来。”

三位妻妾转身拜别,狄公下了官船。卞嘉和柯元良已在跳板边等候,狄公上了小船,拱手对卞嘉说:“卞先生,这次输得真可惜,司鼓病得应该不重吧?”

“我这就去看看,老爷。他是条壮汉子,可能是太累了,歇一会儿就好,您不必担心。”卞嘉说。柯元良站在一旁没吭声,心神不安地捋着胡须,双眉紧锁。

他们上了岸,衙官带着六名衙卒向狄公行礼。卞嘉和柯元良引狄公走上彩台的悬梯。狄公一登上彩台,忠实的属僚老参军洪亮就把他拽到竹漆屏风后的内室,帮他换上深绿色锦缎官袍,系上玉带,戴上乌纱帽。

“衙里没什么事吧?”狄公问。

洪参军点点头:“属吏和衙役早下班了,回家随便吃了点东西就赶来这里看龙船赛。”

“你先去看看九号船的司鼓怎么回事,眼看要到终点却倒下了。”

狄公穿戴整齐来到彩台前面,台下挤满了人群。衙卒让龙船桨手排列成行,引舵手上彩台。狄公好言勉励了几句,发放奖品——红纸包里的一块印糕和几文散钱给其他船,二号船则是一个大红缎檀香盒,里面装着二十两纹银。最后,狄公祝百姓们交好运、发大财,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掌声和喝彩声。

致辞完毕,狄公踱步到屏风后的内室,洪亮面色阴郁地禀报:“老爷,那司鼓死了!仵作说他是被毒药毒死的。”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三章

狄公低头看着司鼓僵硬的尸体,沉默不语。尸体放在内室地面的芦席上,县衙的仵作正将一根银棒插进死者口中。今夜仵作也在人群中看赛船,尸体抬上岸时他仓促验查过,此刻正在仔细复验。卞嘉和柯元良垂手站在一旁等候。

卞嘉看了狄公一眼,说:“老爷,何必白费功夫?分明是心病突发,症状很明显。”

“验完再说。”狄公冷冷回应,同时观察着死者筋肉发达的躯体。尸体下半身盖着布片,脸因临死的痛楚而扭曲,前额宽阔方正,不像店铺伙计或苦力,倒像个读书人——赛船桨手大多是从伙计或苦力中招募的。

仵作站起身,狄公急忙问:“你凭什么断定他是被毒死的?卞大夫不是说是心病突发吗?”

仵作答:“除了心病症状,老爷,他的指尖和脚尖都有紫斑。我还注意到他舌面肿大,也有紫斑。我是南边人,南边山里有种慢性毒药,毒发症状就是这样。我一见他指尖的紫斑,就知道是中了这种毒。”

卞大夫闻言俯身,仵作用银棒撬开死者嘴唇让他看。卞大夫看后点头,若有所思地对狄公说:“老爷,仵作说得对,是我诊断错了。我想起医书上记载过这种毒药,空腹服用立刻发作,饱食后约一个时辰发作。”

狄公问卞嘉:“这死者既是你船上的司鼓,应该是你雇的人吧?”

“老爷有所不知,这位书生不是本州人,名叫董梅。铺子忙时,他偶尔来帮忙打杂。”

“他在这里没有家吗?”

“董梅尚未娶妻,几年前和父母住在城外宅子。后来他父亲做生意亏本,败了家业,典卖宅子回了北边老家。董梅留在此地谋生,想在县学读完六经再回去团聚。他为人放任,不爱约束,好交朋友,平日练拳耍棒也学了些拳脚。我铺子里的伙计和他有往来,前几天叫他来做了龙船司鼓。”

柯元良说:“卞大夫说得对,董梅确实是个多才多艺的少年。他父亲对古董玉器很有研究,他自己在鉴赏方面也有眼光。”

“柯先生又是怎么认识他的?”狄公问。

“他平时会带些便宜弄到的瓷瓶、铜器等玩意来给我,价格估得很公道。”

狄公淡淡“嗯”了一声,又问:“他有仇人吗?或是最近与人结怨?”

卞嘉迟疑地看了柯元良一眼,回答:“老爷,这就不太清楚了。但我看董梅成天结交三教九流,还常和闲汉、无赖混在一起练拳,说不定是跟那帮人闹翻才招来杀身之祸。”

狄公见卞嘉脸色发白,神情紧张,似乎对董梅的死感到十分惊愕和懊悔。

他转问柯元良:“董梅现在住哪里?”

“听说他在半月街租了住处,具体哪一户不清楚。不过老爷可以问问他的朋友夏光。夏光也是外州来的书生,和他一样会些拳脚,平时也做古董字画生意。夏光之前告诉我,他和董梅合租了一家旧衣铺的楼上,应该离这里不远。他还答应我筹备龙船赛时帮忙呢。”

“把夏光带来见我!”狄公下令。

“他已经回城了。”卞嘉慌忙说,“我来这里时撞见他往南门走。这人左脸有道长疤,我不会认错。”

狄公见柯元良心神不宁,像有心事急着离开,便说:“罢了,待我细细审理此案。两位暂且不要泄露消息,就说董梅是心病突发。明日上公堂时,请两位务必到场。洪亮,送两位相公下去,再把衙官叫来。”

卞嘉、柯元良走后,狄公对仵作说:“多亏先生精通此道,今日若听了卞大夫的诊断,险些误事。你即刻回衙填写验尸格目给我。”

仵作满脸得意地应诺离开。狄公背着手来回踱步,见洪参军带衙官来了,便命令:“把死者的衣服取来。”

衙官从案桌下拿出一个包袱解开,说:“董梅的衣服都在这里,长裤、腰带、鞋袜,这件袍褂是在船上大铜鼓下找到的。”狄公伸手到袍褂宽袖里搜寻,袖中只有董梅的户籍、学籍状卷和几文散银。他摇摇头对洪亮说:“把包袱带回衙里。”又令衙官:“用席子卷起尸体运回衙里空牢停放,然后速去夏光住处带他来,我今夜要审他。”

衙官下去安排衙卒,洪亮伺候狄公卸下官袍,忍不住问:“谁会谋杀这个穷书生?”

“谋杀?”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我听说他是心病突发死的。”

狄公猛地转身,正要怒斥,认出是孔庙对面古董铺的杨掌柜,便压下火气,缓口气说:“杨掌柜知道了,暂勿声张,别让外人听见。”

杨掌柜扬起浓眉,露出整齐白牙微笑着说:“这点不用老爷费心。不过港头河面的渔父渔婆都说他是被白娘娘抓走了。”

“这怎么说?”狄公恼怒地问。

“这里百姓就这么称呼庙里的神,龙船赛死了个后生,渔父渔婆很高兴,觉得白娘娘得到供奉,今年鱼就长得好。”

狄公只得耸耸肩。

“那他是怎么被人害死的?”杨掌柜瞟了一眼蜷缩的尸体,“老爷,怎么没见血?”

狄公冷冷地说:“你若想知道详情,明日一早来公堂看审。对了,杨掌柜,董梅平时也做古董生意,你和他有往来吗?”

杨掌柜摇摇头,搔了搔黝黑的脸,回答:“听过这名字,但从没见过。我干这行独来独往,风里来雨里去,整天骑马奔波,专门寻访挖到宝物的人家。偶尔能收到几件奇货,身子也练得像金刚。那一天……”

“董梅有个伙伴叫夏光,你见过吗?”

“没见过,老爷。”杨掌柜皱皱眉,“这名字听着有点耳熟,实在想不起来。我刚才说到哪了?哦,那天我在东城庙市弄到一幅古画,老爷,你肯定感兴趣,价钱绝对……”

“改日我去你铺子,杨掌柜,我现在正忙,马上要回衙里。”

杨掌柜大失所望,鞠躬告辞。

狄公对洪参军说:“这人对古董的见识令人难以置信,每次闲聊都让我受益匪浅。可惜今天来的不是时候,还想兜售古董。洪亮,看来这案子要我们俩分头查了,陶甘、乔泰、马荣后天才能回衙。”

洪参军沉吟道:“说来不巧,我年迈糊涂,能有什么用?乔泰、马荣不说,陶甘才是断这种下毒案的能手。”

“别发愁,别小看我们自己!我现在就去白玉桥镇,很明显董梅是在那里的酒筵上被下毒的。我先去看看酒店情况,你去孔庙县学拜见欧阳助教,问问董梅和夏光的学业品行。老助教眼光独到,我想知道他对这两个少年的看法。你不用等我,明早饭后到内衙找我。”

他们走下彩台悬梯时,狄公又想起什么,说:“还有,你路过衙府时让管家告诉内眷,我今夜很晚才回府。”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四章

狄公从衙卒那里牵过一匹马,翻身骑上,向南疾驰而去。路上挤满了回城的人,没人注意到他。

官道有四五里沿着运河延伸,堤岸边还坐着三三两两的男女。绕过一座小山岗,四周出现茂密的树林,穿出树林到了平地,就能看到白玉桥镇口的彩灯。跨过高高的白玉拱桥(市镇因此得名),狄公看见运河里船帆林立,水波闪烁,这里正是镇河与运河的交汇处。

桥对面的街市上彩灯闪耀,一片光明,大群人聚集在店铺周围,生意依然兴隆。狄公下了马,牵着缰绳走到一家铁匠铺,铁匠正好闲着,他给了铁匠几个铜钱,让他看守马匹并喂些草料。狄公暗自高兴,铁匠没认出他是本州刺史。

狄公沿着街道随意走着,琢磨着该去哪里打听消息。忽然,他看见河岸上一株垂杨下有座小庙宇,门墙梁柱漆成红色,香火很旺,善男信女络绎不绝,纷纷往募捐箱里扔几文钱。狄公走进庙里,好奇地朝殿堂内张望,一个穿着破袖子的老庙祝正在给悬挂的油灯加油。神坛上供奉着一尊真人大小的娘娘像,披着彩绣衣裙,盘腿坐在莲花宝座上,半睁半闭的眼睛瞅着他,嘴唇微微弯曲,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狄公是坚定的正统儒者,向来厌恶这种民间的祭祀活动。今天这张娇艳的笑脸更让他感到格外不安。他皱紧眉头走下庙外的石阶,继续往前走。不久,他看见一家修须店,店门正对着河岸。他走进去坐在长凳上等候,抬头忽见一个身姿窈窕的女子朝店铺走来。她穿着玄色缎面长裙,下半张脸用紫绫巾遮掩着。这女子显然不是风尘女子,衣饰淡雅,举止雍容,倒像是官府里的贵妇人。她走到修须店门口停了下来,慢慢摘下紫绫巾,紧紧盯着狄公。狄公心中疑惑,一个单身女子无人陪同,此时在闹市中晃荡,会有什么正当事情呢?店铺里的伙计笑脸相迎,狄公只好安下心来让伙计为他打理胡须。

“您从哪里来?”伙计一边替狄公梳理胡须,一边问道。

“我是外乡来的拳师,正要上京探亲。”狄公答道。他知道拳师通常侠义心肠,救人急难,最容易受人敬重和信赖。

“今夜您的生意想必很兴隆吧,这么多人来看赛龙船。”狄公问道。

“您这话说错了。实话说,今夜人们都去了好去处。您没看见前面那家酒店吗?赛船前卞相公、柯相公两位阔爷摆下酒席,专门宴请众桨手,大家不用花一文钱就能上桌痛快吃喝,谁还肯来这里花几文钱梳理胡须呢?”

狄公点点头,用眼角偷偷瞥了一眼站在店铺门口的女子,她正倚着栅栏耐心地等着他。狄公心想,莫非她真是风尘女子,专门等我出去招揽生意?他转而又问伙计:“我看那酒店里只有四个伙计,这么多桨手吃喝,怎么来得及准备酒菜,不会忙乱吗?听说共有九条船呢。”

“不,他们一点不忙。您看店堂后有一张桌子,上面放了六个大酒坛,今夜坛里盛满了酒,任大家自己舀,管够喝。两边桌上又堆满了成盘的菜肴,随便挑选,分文不收,而且菜肴都是上等佳品。卞相公、柯相公请客真是大方,让人眼红。他们自己忙上忙下张罗,还抽空和这个那个闲聊几句……嗯,您要不要洗洗头?”

狄公摇了摇头。

伙计又自顾自地说:“我敢打赌,那里的人都要喝到半夜醉醺醺才肯罢休。哦,听说赛船时出了事,有个打鼓的后生死了,大伙儿可高兴了,说白娘娘得到了供奉,今年秋天会有好收成。”

“你也信白娘娘?”

“半信半疑吧。我这行生意前不靠水,后不靠山,多少可以冷眼旁观。我虽然不去她庙里烧香,但不敢走近那边的曼陀罗林。”他用手中的剪子指了指方向,又说:“那片林子都说属于白娘娘,别说进去,就是走近正面看一眼都心里发毛——”

“好了,好了,小心剪子!差点戳到脸,多少钱?”

狄公付了钱,道了谢,戴上帽子,走出店铺。

那女子果然迎着他走来,轻声说:“官爷,小妇人唐突了,有句话想跟您说。”

狄公停下脚步,快速打量了她一眼,低声说:“小娘子请讲,有什么事?”

狄公之前的猜测果然没错,这女子神态矜持,说话温和,确实有官家妇人的样子。

“刚才听说您是拳师,就斗胆拦住您,有一事相求,不知您是否答应?”

狄公十分好奇,心想这女子究竟有什么事,故意作态道:“我是走江湖的人,眼里只认得银子。”

“跟我来!”

她走到河边柳树荫下,搬来一个粗石凳坐下,狄公侧身坐在对面。这女子长得十分标致,年纪约二十五岁左右,杏核脸,不施粉黛,淡淡的红晕让她细腻柔滑的脸颊格外动人。她一双闪闪发亮的大眼睛打量了狄公半晌,才开口说:“今夜的事无需您冒什么风险,我要和一个人会面,商谈一件紧要之事,地点在曼陀罗林边一栋没人住的宅子里,从这里走过去大约半个时辰。之前商定此事时,我忘了今夜是赛龙船的日子,无赖、闲汉、泼皮都会在这里出没。我想请您陪我去那栋宅子,护着我别被人挤撞。您只需把我带到宅子门口就行。”说着……

狄公心想,她理应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故意猛地站起来,冷冷地说:“话不能这么说。我何尝不想拿赏银,但我一个顶天立地的拳师,怎能帮人做偷会密约、败坏伦常的勾当?”

“你竟敢胡说!”女子愤怒地叫起来,“我让你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这完全是光明正大的。”

“你要我帮忙,就得先把这‘光明正大’的事说清楚。”狄公紧逼道。

“您先坐下,时间不多了,我自然会先说服您。您这态度倒让我先信了几分您的忠诚正直。实话说吧,我受人之托,今夜要买进一件稀世之宝,价钱已经谈好,只是情况不同寻常,卖主要我发誓不准走漏半点风声,因为还有别人想得到这件宝物。要是被别人知道,卖主就没法安心享用了。他此刻正在那宅子里等我,那里多年没人住,正是做这种买卖的稳妥地方。”

狄公看着她垂下的长袖,又问:“这么说,您已经把这笔巨款带在身上了?”

女子从长袖里取出一个方纸包,默默地递给狄公。狄公环顾四周无人,拨开纸角往里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纸包里整齐地捆着十根沉甸甸的金锭。他把方纸包还给女子,问道:“敢问小娘子尊姓?”

“别问多余的!我这么信赖您,您却这么啰嗦。”她平静地嗔怪着,一面把方纸包又放回袖中,重新拿出那块银饼,说:“这买卖彼此无欺,希望您也能信赖我。”

狄公点点头,接过银饼。

狄公和修须店伙计一番交谈后,心里明白来这里搜寻董梅被毒死的线索显然没希望了,酒店宴请桨手时一片混乱,任何人都可能在董梅的酒食里下毒。此刻他倒不妨留意看看这女子究竟要做什么。

穿过街市时,狄公说:“小娘子稍等,我去买盏灯笼。”

女子不耐烦地说:“那地方我很熟,灯笼火光反而惹人注意。”

“但我得独自回来!”狄公淡淡地说。

他在一家杂货铺前停下,摸出几文铜钱买了一盏灯笼。

两人继续往前走,狄公忍不住问:“不知小娘子要见的那人怎么出来?”

“他平时就住在那宅子里。要是您害怕,他可以送我回白玉桥镇。”

两人默默前行。刚穿进通向树林的暗黑小路,就看见一群浪荡公子正和三个女子在那里嬉戏调笑。他们用下流言语议论着狄公和那女子,只是畏惧狄公高大威武的身形,才没敢上前寻衅。狄公昂首走去,毫不理会。

又往前走了好一段路,女子突然拐进一条幽径,这条幽径正通向浓密漆黑的曼陀罗林。这时他们遇上了两个在树林间晃荡的无赖,彼此走近时,狄公交叉双臂,步伐沉稳,警惕地摆出拳师迎斗的姿势。那两个无赖本想惹事,见此情形也知道深浅,愤愤地啐了一口,自行走开了。

狄公心想:这路确实难走,这女子真是有眼光,能认出我是个可靠的人,那银饼没白花。她一个人怎么能在这片林子里来去自如呢?

幽径蜿蜒曲折,树林越来越茂密,树木也越来越高大。地上覆盖着厚厚的落叶,偶尔有几点苍凉的月光透过枝叶洒下来。早已听不见街市的喧闹声,只有夜鸟凄厉的叫声偶尔打破这令人胆寒的寂静。

女子转过身,指着一棵高大的松树说:“记住这棵松树,你回去的时候从这里左拐,一直往左走就能走出这片林子。”说完她自顾自地走进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她对这里的一切异常熟悉,狄公急忙跟在后面,只觉得脚步踉跄,好几次差点被坑洼的路面绊倒。

他停下脚步喘了口气,惊讶地问:“小娘子,这地方怎么这么荒凉?”

“这里是白娘娘的曼陀罗林,是非常神圣的地方,白娘娘经常显灵,你没听店铺里的伙计说吗?官爷是害怕了吗?”

“小娘子放心,我虽然有点害怕,但到底不是懦夫。”

“好!就快到了,千万别出声!”她停下脚步。

狄公看到惨淡的月光下,有一座荒圮败坏的高大门楼,门楼两边的高墙蜿蜒伸展,隐没在幽暗的林木中。女子走上水青石阶,推开两扇被风雨剥蚀得几乎腐朽的木门,回身轻轻说了句“官爷请自便”,就走进了那座宅子。狄公转身往回走。

走到那棵高大的古松下,狄公停下脚步,略一思索,把灯笼放在地上,将袍襟塞进腰带,卷起衣袖,然后提起灯笼,转身又朝门楼走去。

他想亲眼看看那两个神秘人会面的地方,找个有利的角落藏起来窥视。如果真是纯粹的买卖,他就立刻离开;要是有半点可疑,他就公开身份,当场问清怎么回事。

狄公轻轻推开大门走进门楼,门楼里是一个空敞的前院,周围一片漆黑,不见人影。他定睛细看,发现不远处的拐角处微微有灯火透出,便穿过一条黑暗的过道,朝灯火闪烁的地方快步走去。

穿出过道是一个荒凉的大庭院,里面野草丛生,腐木散发着腥味。正中间影影绰绰有一座大厅堂,在惨淡的月光下能看到高甍飞檐的朦胧轮廓。忽然,他听到右边圆洞门外传来模糊的声响,赶紧穿过去仔细倾听。声音来自一个台基有四尺高的亭阁,里面果然有烛火晃动,亭阁外是一个四面粉墙围起来的小花园。花园里荒草萋萋,虫声唧唧,沿墙种着一排古柳高槐。亭阁四面的窗格和顶檐瓦翎像是新近修葺过的,其他地方则很荒败,正门两扇朱红格子门紧紧关着。

狄公观察了一下形势,看到亭阁左边的圆墙只有四尺高,墙外大树参天,郁郁葱葱。他找到一个墙砖凸凹的地方,飞身攀登上园墙,大胆地朝亭阁飞快爬去。当他爬近亭阁,正要趴下身子从窗格往里看时,月亮被乌云遮住了,四周一片漆黑。他听见女子说:“我得先知道你为什么来这里,才告诉你……”接着是一声诅咒,然后是扭打的声音,女子大叫:“把手放开!”

突然,狄公身下的墙头晃动了一下,他赶紧拉住墙外一根树桠,竭力稳住身子。十几块砖“哗啦啦”地倒塌到墙下的瓦砾堆上。狄公惊出一身冷汗,正慌神时,忽听得亭阁里传来女子一声凄厉的叫喊,接着是门被打开和急促的脚步声。

狄公急忙跳下墙,大声喊道:“别跑!”但没用,只听见远处树枝“噼啪”折断的声音,一个黑影飞快地逃进了树林。狄公想去追赶,早已不见踪影。

亭阁的门半开着,里面烛光摇曳,那女子躺倒在地上。

狄公气急败坏地登上亭阁台阶,在门口差点趔趄摔倒。女子仰天躺着,一柄短剑刺进她的左胸,剑柄露在外面。狄公心中叫苦,赶忙上前蹲到她身边,仔细看她平静苍白的脸——她已经死了。

狄公愤怒地自语:“她出钱雇我保护她,却偏偏在我眼皮底下被杀了!”

她显然反抗过,右手紧捏着一把薄刃小刀,刀上还沾着血迹,血迹从地上一直滴到门口。

狄公伸手摸了摸她的衣袖,装金锭的纸包不见了,只有两条鲛绡汗巾和一张单据,单据上写着“柯府琥珀夫人百拜交纳”。

狄公心中十分疑惑,他听说柯元良的正夫人多年来一直患有不治之症,为此柯元良纳了一房侍妾名叫琥珀。琥珀年轻美貌,想来死者就是她了。柯元良这个糊涂虫,竟然让爱妾独自来这里帮他买什么价值连城的古董,却不知这原来是个抢夺金锭的圈套。

狄公叹了口气,站起身仔细查看亭阁。里面除了一把椅子和一张竹榻外几乎没什么家具,也不见能贮藏东西的地方。内墙和天花板像是新近修葺过的,窗格都装上了铁栅,门外挂着一把胳膊般粗的铁锁。他摇了摇头,紧锁眉头,略一沉思,便用蜡烛点亮灯笼,出了小花园,过了圆洞门,穿过庭院,走进大厅堂。

大厅堂里空荡荡的,幽暗潮湿。后壁高高悬挂着一块积满尘土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泥金大字“翡翠墅”,落款是“董一贯”。几只大胆的蝙蝠在狄公头上盘旋,地上有好几只老鼠窜来窜去,厅堂里像坟墓一样阴森,外面寒气凝重,一片寂静。

狄公又回到亭阁,蹲下身小心地将短剑从女子胸脯拔出——短剑一直刺到心脏,玄缎长裙浸透了鲜血。他又从女子手上抽出那柄薄刃小刀,用一块帕巾把两柄刀剑包在一起。最后仔细看了看亭阁现场,才转身下了台阶。

这时月亮又从乌云里钻了出来,狄公回头忧虑地看了一眼黑黝黝的曼陀罗林,那些鬼怪般狰狞的大树在夜里更让人胆战心惊。突然,他发现有人正沿着低矮的园墙偷偷走来,隐约能看到那人蓬乱的头发。那人显然没察觉狄公,自顾自不慌不忙地走着。狄公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全身不由颤抖起来。他赶紧蹲下,轻轻贴向矮墙,抓住墙头用力翻了出去。墙外是一条长满野草的小沟,而那墙足有六七尺高,墙外并没有人。

狄公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个“可怕的人”,忽然轻轻吁了口气——原来是月光捉弄人,那只是一只乌龟,背上拖着一束缠结的野草。

“原来是你这个小家伙在吓我!”狄公一把揪住乌龟,扯去它背上的野草,又从袖中拿出一方帕巾把它包起来,四角系好放进袖中,然后翻过墙回到花园里。

狄公出了翡翠墅门楼,好在手中有灯笼,很容易就循着原路回到了白玉桥镇。

白玉桥镇的街市上依旧是节日的欢乐景象,灯火辉煌,人群熙攘。狄公找到镇署的里甲,亮明身份,命令里甲派团丁去翡翠墅收殓女尸,运到城里衙门,又布置十二名团丁守卫翡翠墅到天亮。然后他从铁匠铺牵出坐骑,把袖中的两柄刀剑和那只乌龟放进马鞍袋,挥鞭骑马回城。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五章

尽管已经是深夜,濮阳城南门仍然半开着,三五成群的百姓还在陆续进城。每个人都要交给守卫的兵士一枚小小的长方形竹牌,竹牌上潦草地写着个数字。今夜,如果城里的百姓要在关城门之后回城,必须事先呈报姓名、身份和宅址,领取这样一枚竹牌。没有竹牌的人,需要由守门士卒验明姓名、身份、宅址,并交纳五个铜钱才能进城。

南门的校尉看到远处有一骑飞奔而来,连忙命令兵士把城门开大。狄公勒住马,问道:“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受伤的男子进城?”

校尉把头盔向后推了推,回答说:“老爷,这可不好说,我们没有时间仔细察看每个进进出出的人,这么大一群人,哪里顾得过来?今夜濮阳城里的人几乎都出了南门。”

“嗯。从现在起,你必须仔细检查每个回城的人,如果看到有刚受刀伤的男子,就逮捕他,立即带到衙门。你马上派一个士兵骑马去另外三道城门传达同样的命令。”

城里的三街六市仍然挤满了欢乐的人群,灯火绵延十里,人声喧闹。酒肆和店铺生意正忙。狄公策马向东城缓缓驰去,他记得柯元良的宅邸就在东城。

来到东门不远处一幢幽静的府邸,狄公下了马,在门楼外的白玉柱上系好缰绳,走上高高的台阶,轻轻敲了敲红漆大门。

管家应声开门,狄公递上名刺。管家见是本州刺史狄老爷,慌忙跑入内厅禀报柯元良。柯元良得知狄公深夜来访,急忙来到前厅。他满面惊惶恐怖,忘了礼数,见到狄公就激动地问:“狄老爷,是不是出事了?”

“嗯,柯先生,进屋里说。”

“当然,狄老爷。啊,小民未能远迎,疏忽了礼节,还请恕罪。我正在担忧……”柯元良焦急地摇着头,脸上露出懊悔不已的神色。

他领着狄公出了前厅,转弯抹角穿过几处回槛曲廊,来到一个厅堂,上楼便是一间幽雅僻静的大书房。书房两边靠墙是古董柜和书柜,古董、宝玩、书籍、字画陈设得疏落有致,井井有序。

他们在墙角一张圆茶桌边坐下,柯元良执壶斟酒,狄公开口便问:“柯先生的偏夫人是不是名叫琥珀?”

“是的,老爷!出了什么事?她吃罢晚饭就出去办一件差事了,到现在还没回府。”

“柯先生,琥珀夫人被人杀死了!”

柯元良顿时脸色苍白,睁大惊惶的眼睛盯着狄公,呆呆地说不出话。半晌,才吐出一连串惊讶的问话:“被人杀死了?这怎么会发生?谁干的?在什么地方?狄老爷可知道她在哪里被人杀的?”

狄公捋了捋胡子,冷冷地说:“至于最后这个问题,你应该知道答案,因为,柯先生,正是你委派她到那个荒僻的宅子去的。”

“荒僻的宅子?哪个荒僻的宅子?究竟在哪里?老天,她为什么不听我的忠告,我恳求她至少要告诉我去哪里,但她却……”

狄公打断他的话:“柯先生最好从头细细讲起。你先喝杯茶,当然,这对你来说是个可怕的消息。要不是我掌握了当时当地的所有详情细节,这凶手恐怕永远也抓不到了。”

柯元良呷了一口茶,情绪稍稍平静了些,又问:“究竟是谁杀的?”

“一个男子,还不知道姓名。”

“怎么杀的?”

“被一柄剑刺进胸膛,当场死去,没受多少痛苦。”

柯元良木然点点头,又深深叹了口气,说:“琥珀是个非同寻常的女子,老爷,她常帮我鉴别古董,她对古董的鉴识有非凡的眼力。她身上有许多不可思议的东西,充满了奇妙的魅力。”

柯元良沮丧地望了望沿墙那乌木雕花的高大精致的古董柜,继续说:“所有这些都是琥珀一手精心布置的,体现了她的眼光和雅趣。她还亲手分类标签,编纂目录。我四年前买下她时,她还是个尚未开蒙的丫环,我教了她一两年后,她就写得一手好字。真的,她异常聪明颖慧……”他哽咽住了,痛苦地垂下头。

“柯先生是从哪里买下她的?”狄公问。

“琥珀原是董一贯老先生府上的使女。”

“董一贯?!”狄公惊叫一声,恍然大悟,又问,“柯先生,这位董一贯会不会就是那个被谋杀的秀才董梅的父亲?”

“老爷说得正是。琥珀从小就没了爹娘,董老先生把她抚育长大,对她极为宠爱。四年前董一贯破产,被迫典卖了全部家产,他把琥珀卖给了我。因为我膝下无儿女,就用四根金条买下了她。本想把她当作女儿,但她一天比一天出落得标致灵秀,她纯洁无暇,温雅娴淑,身姿如同玉雕一般。……唉!只因为贱妻……贱妻患了不治之症,两年前我便与琥珀结了婚,收她作偏房。当然,我是有些老了,两鬓花白,齿牙动摇,但我们有共同的兴趣、嗜好和对未来的憧憬……”

“嗯,我明白了。柯先生,你告诉我,你委派她去究竟办什么差事?”

柯元良慢慢喝完那杯茶,然后回答说:“狄老爷,事情是这样的:琥珀把董梅推荐给我,让他帮我搜集古董,代理一些买卖合约的事情。她很了解董梅,因为他们俩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两天前,她告诉我说董梅弄到了一件非常稀罕的古董,一个……一个花瓶,这是目前存世的最古老、最名贵的花瓶之一,开价十根金锭。她说这花瓶的真正价值远比开价高出两三倍。正因为这个花瓶名声很大,想要得到它的人很多,董梅不想让别人买去,所以想卖给我。琥珀说董梅答应今夜龙船赛后,在一个他们俩都知道的安全地方亲手把东西交给她。我问琥珀那是什么地方,但她不肯说。一个年轻的单身女子,带着这么多钱出门,我实在放心不下,可琥珀一直坚持要自己去。她发誓说不会出意外。今夜我听说董梅死了,马上想到琥珀肯定会在那里白等,我盼着回到家时她已经回来了。然而她……我回到家没看到她,心里就惶恐不安,夜越深,心里越是焦虑。可我也没有办法,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他们见面的地点。”

狄公说:“我可以告诉你,柯先生,他们见面的地方就是董一贯的府邸,那座荒凉的翡翠墅。它是一幢空宅,在白玉桥镇边的那片茂密树林里。琥珀不知道董梅已经死了,另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冒名董梅去了那里。就是那个人杀了琥珀,抢走了金锭和那个……那个花瓶——是花瓶吧,柯先生?”

“董家的翡翠墅——我的天!她为什么要……她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非常熟悉,但是——”他的目光垂了下去。

狄公问:“为什么人们说那里闹鬼?”

柯元良抬起头,惊惶地看着狄公:“闹鬼?不!狄老爷,那里是白娘娘的曼陀罗林,以前常听说白娘娘显灵。几百年前,那一带是一片茂密的树林,您知道那时白玉桥下的那条河比现在宽阔得多。这里的百姓最信奉河神娘娘,远近的渔民和船夫都来这里朝拜。当时曼陀罗林很大,周围几十里,林子中间建有一座神庙,庙里供奉着一尊河神娘娘的巨大石像。每年在隆重的祭典时,会宰杀一个年轻男子作为祭品,供奉在祭坛上。后来开凿运河正好经过这里,大片树林被砍去,只有围绕着神庙的一片树丛被保存下来,这是为了尊重当地百姓的信仰。官府又明令禁止了用活人血祭的旧俗。第二年,这里就发生了灾难性的地震,神庙大部分被毁坏,庙里的长老和两个小侍童突然被人杀了。一时间议论纷纷,都说是白娘娘发怒了。于是人们放弃了树林中的那个神庙,在白玉桥镇的河岸上重建了一个新庙。进出那座旧神庙的道路很快被荒草野树覆盖,从此再也没有人敢走进曼陀罗林。甚至连采药草的人都不敢去冒险,尽管曼陀罗花和根茎有很重要的药用价值,生药铺收购的价钱也很高。”

柯元良皱了皱眉头,意识到话扯远了,干咳了几声,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十年前,董老先生开始在曼陀罗林附近营建馆墅,当地百姓都警告他说,与曼陀罗林为邻,会惊动白娘娘的圣土,白娘娘发怒就会降灾。当地的民工拒绝为他修筑,但老董——可能因为是北方人——非常顽固,他不信河神娘娘的说法,从邻近四乡招募民工建起了他的馆墅。他给馆墅取名为翡翠墅,取自馆墅外一片翠绿如流玉的意境。他全家搬进了这翡翠墅,并在那里存放他搜集的铜鼎、石鼓、经卷等。我曾去看过他几次,他收藏的青铜鼎确实不同一般,在国内都很少见。老爷您知道,如今要弄到一个商周时期的青铜鼎,真的非常不容易……”

他话说到这里又停住了,神情沮丧地摇了摇头,好像又觉得话扯远了。

“四年前的一个夏夜,也是这么闷热的天气。老董和他的家人正坐在亭阁前面的花园里纳凉,白娘娘突然出现了。她张牙舞爪,从曼陀罗林里跑了出来。——老董后来告诉我当时那可怕的情景,白娘娘穿着一条血迹斑斑的白裙,披头散发遮住了一半的脸。她高举着血淋淋的双手向他们狂奔而来,发出恐怖的叫喊。老董全家吓得顿时四散奔逃,这时突然狂风暴雨,雷电交加,老董他们跌跌撞撞跑到白玉桥镇,还惊魂未定,心有余悸。他们的衣服都被树桠荆棘撕破了,浑身湿透。老董于是决定放弃那幢馆墅。更糟糕的是,第二天他就听说自己在京城的商行倒闭了。他只得把这翡翠墅及外面的那片曼陀罗林典卖给京城一个有钱的药材商,羞愧地回到了北方老家。——人们都说这是白娘娘的报应。”

狄公专心地听着柯元良的叙述,一面慢慢捋着他那又长又黑的大胡子。他温和地问道:“那么,琥珀小姐今夜为什么还要冒险去那翡翠墅呢?她当然知道白娘娘显灵的事,她真的不怕吗?”

“老爷,她不信那里真的闹鬼或显灵。她常说那些鬼影鬼迹作祟的事情,只不过是当地百姓为了吓唬老董而故意弄出的诡计。而且,身为一个女子,更不必害怕白娘娘,白娘娘是女子的护卫神,从来只有宰杀男子去供奉她,没听说过拿女子的性命当祭品。”

狄公点头表示赞同,又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突然严厉地说道:“柯先生,你让琥珀夫人为你去办这件危险的差事,如今她被人残酷地杀害了,你必须为自己的胆怯承担全部责任!你还敢在我面前撒谎,你以为我真的会相信天底下有价值十根金锭的花瓶吗?——快如实告诉我!琥珀究竟要为你买进什么?”

柯元良心中叫苦,他站起身,心神不安地来回踱步。最后在狄公面前停住脚步,回头小心看了看房门,弯下腰凑近狄公耳边,低声说道:“实话告诉您吧,我要买进的就是那颗名闻天下的御珠。”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六章

狄公默默注视着神情激动的柯元良,突然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桌子,厉声喝道:“大胆柯元良,竟敢用御珠的鬼话来戏弄本官!快如实交代真相!我没记错的话,当我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孩童时,祖母哄我睡觉时就讲过御珠的故事——没想到今天你又拿这御珠的说法来搪塞蒙混。”

柯元良坐下,用衣袖擦了擦汗湿的前额,神情严肃地说:“小民怎敢蒙混老爷?这是真话,我可以发誓。琥珀见过那颗御珠,有鸽卵般大小,通体散发着晶莹透亮的白光。琥珀说谁见了都会忍不住啧啧称奇。”

“那么,董梅又是用什么高妙手段得到这颗名闻天下的稀世之宝的呢?”狄公不无讥讽地问道。

“董梅是从他寄居处隔壁的一个贫苦老婆子那里得到这颗御珠的。他曾帮了老婆子许多忙,老婆子临死前就把这颗珠子送给董梅作为报答。因为老婆子无儿无女,孤独一生,临死前只得把家族严守了三代的古老而可怕的秘密告诉了董梅。”

狄公微微点头,示意柯元良继续说下去。

“那是个十分离奇的故事,老爷,但它完全真实,没有半点虚假。老婆子的外祖母原是皇宫里的厨娘。当她的母亲只有三岁时,波斯国使臣把这颗着名的珠子献给了当今圣上的祖父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在皇后娘娘的生日盛典上把它赐给了娘娘以示宠幸。当天这件事就在后宫引起了轰动,酒宴后,王妃贵戚、诰命夫人都围着娘娘争睹这稀世之宝的光彩,恭贺她蒙受恩宠,祈祝她富贵万年。当时,一个正在内宫门外台阶上玩耍的小女孩看到热闹,便偷偷溜进内宫,她见那颗御珠正放在案几上一块金丝嵌镶百宝的锦缎软垫上。众人正围着娘娘说话,她拿起御珠看了看,觉得好玩,就顺手放进嘴里,飞快跑了出去——她想把珠子带到花园里玩。当娘娘发现御珠失踪,立刻召集太监和后宫侍卫问话。后宫所有门户都关闭了,每个人都被搜了身,但没人怀疑那个正在御花园里玩耍的小女孩。

“四个最被皇后怀疑的宫女被折磨致死,几十个太监被重重鞭打,但御珠仍然下落不明。当天夜里皇上得知消息,急忙派内廷总监来后宫进行最彻底的搜查。”

柯元良的两颊泛起红晕,他陶醉在这个奇妙的古老传说中,激动的心情让他暂时忘却了悲痛。他匆匆喝了一口茶,又接着说:“第二天早晨,厨娘发现女儿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就叱骂她是不是在御膳房偷吃了什么。小女孩天真地把御珠吐出来给母亲看——那御珠清润温馨,含在嘴里很舒服,所以她不知不觉含了一夜。厨娘见到御珠吓得魂飞魄散。如果那时她交回御珠并向总监或娘娘讲明真相,依然逃不脱满门斩杀的罪名,那四个无辜死去的宫女的账会算到她头上。于是厨娘横下心,咬牙把御珠偷偷藏了起来。搜索持续了好几天,京师刑部、大理寺的官员受命协助内廷总监搜寻查问。当日在内宫侍候的宫女太监以及来后宫参贺的王妃、贵戚、诰命夫人个个都被盘问、搜身,没有一个不被折腾得半死。皇上为这颗御珠悬下巨额赏格,同时行文海内关驿川埠严访暗查。这件事很快传遍天下九州,文武百官能想到的法子都用上了,御珠还是杳无踪迹。

“厨娘咬紧牙关把这个秘密深藏在心底,不敢吐露一丝风声,直到临死前才告诉女儿——也就是那个老婆子的母亲,她才是真正盗出御珠的人,并把御珠交给她,要她发誓保守秘密。她沉默一生,临死又把秘密传给了那老婆子。老婆子嫁给了一个负债累累的穷木匠,贫苦一生直到去世。老爷,你可以想象她们一生是多么担惊受怕,日夜惶恐。她们握着传说中最大的一宗财宝,但这财宝毫无用处,她们不能也不敢把它兑换成钱银使用。没有一个商贾敢问津那颗御珠,因为一旦被人告到官府,立刻会带来最严重的后果。另一方面,她们也不甘心偷偷扔掉或毁掉珠子,或想出其他法子摆脱这颗珠子带来的可怕阴影。这颗珠子注定要困扰它不幸的持有者一生。

“老婆子的丈夫去世时,她还很年轻,靠帮人浆洗缝补辛苦维持贫困的生活。她从不敢把御珠的事告诉任何人,更没想过卖掉它换一笔巨款。和她的外祖母、母亲一样,直到临死前夕,她才把御珠拿出来送给董梅。”

书房里一阵寂静。柯元良偷偷看了一眼狄公——他不知道这个故事是否打动了狄公。

狄公没有说话,他觉得柯元良这番话也许是这个百年悬谜最简明可信的解释,多少聪明人被它迷惑了这么多年。皇后被一群激动的王妃贵夫人团团围住,她们嘁嘁喳喳说个不停,又拖着宽大的长裙,谁会留意那个在地上蹦跳玩耍的小女孩呢?然而,这也未尝不是一个精心编撰的童话,一个挖空心思设计的骗局。

沉默了好一阵,狄公才平静地问:“董梅为何不把这颗御珠献给朝廷,并讲明原委呢?官府很容易查清老太太的谱系家族,如果她真是那个后宫厨娘的后代,朝廷会颁赐给他一大笔赏金,远远超过你这十根金锭。”

柯元良回答:“董梅毕竟是个从外乡迁来的秀才,老爷,他害怕官府到时不相信他的话,反而把他打入大牢折磨。因此,这样的安排还是合情合理的:他得到十根金锭,而我来把这颗长期失落的御珠献给它的原主——我们至高无上的圣上。”

狄公对柯元良的话仍心存疑虑,尤其是对他最后的那番表白更不敢相信。一个痴迷的古董收藏家往往不顾任何道德观念,有时连刑法都无法抑制他的贪心。狄公认为柯元良更可能是想自己偷偷收藏那颗御珠,在余生里秘密玩赏。

狄公冷冷地说:“柯先生,你必须把琥珀夫人告诉你的全部内情详细告诉我。如今你一手造成了御珠的失落,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失落,我会尽我所能追踪那个凶手并追回御珠。御珠很可能最终是件赝品,而这个故事不过是一场假戏,一个骗局。柯先生,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董梅是否告诉你他修葺了翡翠墅中的那座亭阁用来存放他收购的古董?”

“不,老爷,没听他说起过。我相信琥珀也不知道这事。”

“嗯。”

狄公起身告辞,刚转过身,忽见一个身材颀长、庄重矜持的美妇人站在书房门口。柯元良慌忙走上前,拉住她的胳膊,轻声说:“你快回房去,金莲,你的病还没好呢!”

那妇人似乎没听见他的话。

狄公见那妇人约三十岁左右,容貌艳丽非凡。高而挺直的鼻子,两颊如蒸霞般绯红,精致透剔的小嘴中朱唇皓齿清晰可见,凤眉弯曲细长,双耳如同白玉雕琢,耳下一对玉坠闪烁不定。但奇怪的是她平静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一双干涩无光的眼睛茫然注视着前方。她穿着和琥珀一样的玄缎长裙,两条水袖拖曳在身后,一条紫绫腰带束身,更显出她匀称的胸脯和细腰。油光发亮的头发全部向后梳拢,上面簪着一朵金丝打制的小小莲花。

“贱妻精神有点错乱,老爷。”柯元良低声说,“几年前她在一次脑疾高烧后失去了理智。平时她总待在自己房里,今夜定是侍婢疏忽了,让她独自跑了出来。此刻,全家都在为琥珀的失踪感到焦虑惶恐。”

他又弯下腰凑近妻子说了几句温存的话,但金莲没理会他的不安,依旧直愣愣地凝视着前方,偶尔举起白玉般的细长手指慢慢抚摩自己的长发。

狄公深感怜悯地看了那奇怪的女子一眼,然后对柯元良说:“好好照顾尊夫人,我就不劳你相送了。”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七章

狄公骑马回到州府衙门时已近子夜。他勒住马,用鞭柄轻敲铁皮包裹的大门,两个衙卒应声打开沉重的大门。狄公在外厅前院下马,将缰绳递给睡眼惺忪的马夫,抬头见内衙书斋的窗灯还亮着,便提着马鞍袋快步向内衙走去。

洪参军坐在狄公的大书案前,借着烛光阅读公文。见狄公进来,他急忙起身焦急地问:“白玉桥镇出了什么事?老爷,半个时辰前,那里的里甲带了几个团丁把一具女尸运到衙门。我让仵作验尸,这是他填的验尸格目。”

狄公接过尸格,站在书案边匆匆浏览。尸格上写明死者是年轻已婚女子,被利剑刺入心脏致死,身上无明显缺陷,但双肩有几处旧鞭痕,且已有三个月身孕。

狄公将尸格还给洪亮,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把马鞍袋放在桌上,靠在椅背上问:“衙官把夏光带来了吗?就是董梅的那个伙伴。”

“没有,老爷。”洪亮回答,“衙官一个时辰前报告说夏光还没回住处。旧衣庄的房东让衙官不用等,说夏光生活没规律,经常一两天不回家。衙官搜查了他们合租的房间就回来了,还派了两名番役在那里监视,见到夏光就逮捕他。”

洪参军清了清嗓子继续说:“我和欧阳助教聊了很久,他对董梅评价不高,说董梅和夏光读书不聪明,品性却狡猾。他们沉溺享乐,行为放荡,对不明不白的钱财往来也不避嫌。虽然考中了秀才,但很不守学规,尤其是最近几个月,州学堂里根本见不到他们。助教说他不气愤这两个学生自甘堕落、败坏学风,只是觉得对不住董老先生,心里有愧。董老先生是个有学问、有修养的高尚之人,守礼义,好诗书,待人宽厚。至于夏光,他父母在长安,助教认为他行为不端,父母已经不认他了。”

狄公点点头,打开马鞍袋,先把两柄刀剑放在一边,又解开帕巾,让里面的乌龟爬出来。烛光下,龟壳闪闪发亮,不一会儿,它停下动作,四肢和头都缩进了龟壳里。

洪参军惊讶地看着乌龟,没有作声。

狄公微微一笑说:“洪亮,如果你给我沏杯热茶,我就告诉你在哪里、怎么认识这小家伙的。”

洪参军起身去端茶壶沏茶,狄公走到后窗,把乌龟放进窗外后花园的假山草石间。

这时,守卫南门的校尉进内衙报告说城门已关,没见到有新受刀伤的人进出。狄公点头示意,校尉退回南门。

狄公坐下,呷了一口新沏的茶,便把董一贯翡翠墅里发生的事,以及后来在柯府会见柯元良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洪参军。最后他说:“所以,这两起案子看来是有关联的,可能有两种完全不同的猜测。洪亮,我先说说大概思路,你帮我想想具体的侦查程序。”

狄公一口喝完茶,润了润嗓子继续说:

“如果柯元良刚才说的全是真的,这案子又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是,毒死董梅的人早就知道御珠的交易,为了盗骗抢劫御珠和黄金,毫不犹豫地谋杀了董梅,还冒名去和琥珀赴约。当琥珀用刀自卫时,他又杀了琥珀,或者本来就想杀人灭口。另一种可能是,杀琥珀的人跟毒死董梅没关系,但他知道翡翠墅有巨额交易。听说董梅在龙船赛时突然死了,就决定冒名赴约,目的也是抢御珠和黄金。这两种可能都源于盗劫,但盗劫和谋杀有严格区别,作案者的社会地位不同,动机的人事背景也不同。”

狄公停顿了一下,看了看沉吟的洪参军,慢慢捻着胡子又说:“但如果柯元良的话只有部分是真的,他说不知道琥珀和董梅约会地点是谎话,那我可以断言,董梅和琥珀都是在柯元良的直接策划下被谋杀的!”

“这怎么可能呢,老爷?”洪参军吃惊地叫道。

“洪亮,你要知道董梅和琥珀是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早就有情意。董梅英俊,琥珀美貌聪慧。设想一下他们是一对情人,一直感情深厚,就算琥珀进了柯府,也还和董梅保持旧情。”

“如果真是这样,琥珀也太辜负柯先生了。”

“洪亮,沉溺情欲的女子行为往往难以理解。柯元良虽然相貌堂堂,但比琥珀大了二十多岁。验尸证明琥珀有身孕,董梅肯定是她的情夫。柯元良发现琥珀不忠,却秘而不宣,暗中伺机报复。当琥珀告诉他董梅要卖御珠时,他觉得机会来了,正好趁机除掉两人,既能得到御珠,又不损失金子,这可是一石三鸟的好机会。柯元良在白玉桥镇酒店招待桨手时,毒死董梅很容易。除掉董梅后,他只需雇个恶棍去荒僻的翡翠墅和琥珀约会,让那人杀了琥珀,抢金锭,再在亭阁里找董梅藏的御珠。洪亮,我再说一遍,这两种情况都只是猜测,还不是定论。我们勘查时,必须找到真凭实据才行。”

洪参军慢慢点头,若有所思,突然忧虑地说:“老爷,不管怎样,我们得找到那颗御珠。您突然出现让凶手惊慌逃跑,御珠肯定还在亭阁里,我们现在去翡翠墅搜查吧!”

“不,不用了。”狄公说,“我已经命令白玉桥镇署的里甲在那里布置了岗哨,明天拂晓再去仔细搜查。不过,也有可能董梅把珠子带在身上了,他的衣服在这里吗?”

洪参军从靠墙的茶桌上拿来一个贴有衙门大红印封皮的包袱。狄公撕开,和洪亮一起仔细搜查董梅的衣服,查看每条褶缝,洪亮还切开毡鞋鞋帮,但都没找到御珠。洪参军只好重新包好衣服,贴上封皮。

狄公默默地喝了一盅茶,半晌才说:“这两起谋杀案和一百年前皇宫失窃的御珠联系在一起,让案情更复杂严重了。而且,要评价柯元良的人品也不容易。我真想多了解他的生活细节,可惜他妻子金莲得了疯病,失去了记忆,整天痴痴呆呆。现在琥珀死了,还有谁知道柯元良的品行呢?洪亮,你知道金莲是什么时候、怎么病成这样的吗?”

“我听人说,”洪亮回答,“四年前的一天夜里,金莲出门拜访邻居,半路上突然发病,全身燥热,口焦眼赤,神志不清。她摇摇晃晃从东门出城,在荒野里转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几个农夫发现躺在田地里,已经昏迷。送回柯府后,她病了一个多月,后来虽然好了,但脑子坏了,失去了以前的记忆,变得疯疯癫癫,真是可怜。这件事当时闹得很大,几乎人人都知道,听到的人都为之叹息。”

洪参军轻轻抚摸着自己的灰白胡子,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说道:“老爷,会不会有这样的可能,董梅的死和那颗御珠没有关系。记得陶甘有一次告诉我,龙船赛中虽然普通百姓下的赌注不大,但有钱的经纪人和掌柜之间的赌注却非常大。陶甘还说,骗子和恶棍经常在这些巨额赌注上耍各种诡计。所以我猜想,卞大夫的九号船可能在比赛前就被暗箱操作要输掉,这里面肯定有不少肮脏的勾当。如果一个精明的骗子事先知道卞大夫船上的鼓手会出事,就会下巨额赌注碰运气,或许就是这个骗子设计毒死了董梅。”

狄公点头表示赞同:“你说得对,洪亮,我们确实要考虑这种可能性——”

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衙官进来恭敬地递给狄公一个脏污的信封,禀报说:“老爷,这个信封是在夏光的衣箱里找到的,董梅的衣箱里只有些破旧衣服,连一张纸片都没有。”

狄公命令衙官,一旦有夏光的消息就立刻来内衙禀报,衙官领命退下。

狄公打开信封,从中抽出三张折叠整齐的纸。第一张是夏光的秀才功名凭证,第二张是夏光在濮阳的户籍状目。当狄公打开第三张纸时,他眼前一亮,两道浓眉不由得扬了起来。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在书案上摊平,把蜡烛挪近一些,兴奋地叫道:“看,这是什么?”

洪参军低头一看,发现是一张濮阳城南门内外的粗略地图。狄公用手指着地图说:“你看,这里是白玉桥,这里是曼陀罗林,这个长方块是老董的翡翠墅,翡翠墅里只有这处亭阁特别用文字标了出来。夏光肯定卷入了这起御珠交易!洪亮,我们必须尽快抓住这个家伙。”

“夏光可能正在城里的街巷里徘徊,老爷,我的朋友沈八一定知道夏光的下落。”洪参军说,“沈八是濮阳城里丐户的团头,管理着众乞丐,乞丐们见到他都小心翼翼、低声下气地服从他的管辖,像奴仆一样不敢触犯。三教九流的消息都会告诉他,所以他的消息非常灵通。”

“这个主意好,你正好可以去问问他。”

“沈八通常只有在深夜才会待在家里,那时乞丐们会集合到他那里缴纳‘日头钱’,把乞讨得来的东西折算一份送给沈八,作为日常孝敬。我最好现在就去找他,老爷。”

“何必这么着急,你已经很累了,现在应该好好睡一觉。”

“老爷,那样会整整耽搁一天!我和沈八交情很深,我深知这个老魔鬼的许多习性,只要他知道夏光的下落,我自有办法套问出来。”

“既然如此,洪亮,你就坐一顶官轿去吧,带上四名番役。天这么晚了,沈八住所的左邻右舍都是些不安分的人。”

洪亮走后,狄公又喝了一盅茶。此时他心里很忧虑,但不愿在洪参军面前显露出来。一个穷秀才的死竟然牵扯出一百年前皇宫失窃的御珠,不管是真是假,他都不能拖延向上级官府呈报御珠的消息。他必须尽快弄清御珠的来龙去脉,早日侦破这宗奇案。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慢慢踱步回花园后的宅院。

狄公以为妻妾们早已入睡,不想惊动她们,打算自己去小书房打发一夜。但当管家引他进内院时,他听见从灯光辉煌的前厅传来阵阵笑语声。

老管家见狄公感到惊异,连忙小声解释:“老爷,鲍将军夫人和汪司马夫人晚上来宅院拜访太太,太太就邀请她们留下来打牌。太太吩咐了,见到老爷回府就禀告她。”

狄公说:“你去请太太来小书房,不要惊动了客人。”

老管家答应着去了。

不一会儿,狄夫人袅袅婷婷地走进小书房。她眼如秋水,眉如远山,行动如风吹垂柳。见到狄公,她连忙屈身一拜,焦急地问:“老爷,龙船赛没有出什么意外吧?”

“不,已经出了意外。现在你还是回前厅陪客人们打牌吧。我很困乏,只想独自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下,管家会伺候我的。”

狄夫人满面委屈,跪拜完毕正要转身出去,狄公突然问道:“那一枚‘白板’找到了没有?”

“还没找到,想来那枚牌一定是掉到河里去了。”

“这不可能!”狄公严肃地说,“我们的牌桌在敞轩的正中间,除非是被扔到河里。哎,那枚牌究竟会掉到哪里去了呢?”

狄夫人半认真半玩笑地说:“我们结婚到现在,我还没见你为这么琐碎的小事如此认真挂心过呢。老爷,最好不要再问起它了!”

狄公微微一笑,点头答应。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八章

乞丐团头沈八的小酒店坐落在将军庙后面一条破旧的小泥巷里,店堂里挤满了吵吵嚷嚷的乞丐、无赖、闲汉和帮闲,弥漫着一股劣质酒的酸霉味。洪参军费了好大劲才挤到店堂后面的账柜边。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正面对面大声吵骂,沈八交叉着双臂靠在账柜上,粗悍壮实得像根铁柱。他穿着邋遢,上衣褂子的纽扣散着,敞着大肚子,脑门上系着一条脏布,垂下一绺长长的卷发,油腻的胡须粘成一缕缕垂在胸前。

沈八皱着浓眉,愤愤地看了那两个吵架的大汉一会儿,突然放下手,向上扯了扯长裤,轻轻抓住他俩的颈背,将两颗头颅狠狠对撞了两下。

洪亮看了看那两个满脸委屈的凶汉,他们正惶惑地站在那里揉着撞疼的头,便走上前躬身施礼说:“沈八相公好久不见了,想必为弟兄们的事忙得不可开交吧?”

“呵,洪长官,一向疏远,多久没来这边了?看我病成这样也不心疼?恕小弟礼数不周,来,坐下喝两盅!”

沈八引洪亮在店堂角落的空座位坐下,小伙计应声端上两碗冒着热气的香酒。

洪亮笑着说:“多谢贤弟款待,我怎敢耽误你太多时间。今日来此有事相求,望勿推辞。”

沈八说:“洪长官有话但讲无妨。”

“贤弟可知道县学里有两个秀才,一个叫董梅,一个叫夏光?”

沈八搔了搔袒露的大肚皮,沉默良久才忿忿地说:“秀才?洪长官见笑了,小弟从不与秀才打交道,这董梅、夏光也实在不知。秀才知书识礼,却更会耍肮脏卑鄙的诡计,比一般歹徒坏十倍。他们自己惹来苦恼正是报应,长官何必惊慌?”

“贤弟不知,其中一个已经死了——龙船赛时出了意外,你没听说吗?”

“我没去看龙船赛,那赌注承受不起!”沈八摇摇头。

“几文铜钱,贤弟会赌不起?”

“几文铜钱?长官可知九号船上人们押了多少赌注?可怜的卞大夫,要是真输了就太惨了!我知道他近来手头很紧。”

沈八呆呆望着手中的酒杯,又说:“赌注一大,就会出意外!”

洪亮一惊,忙问:“卞大夫的船输了,谁赢了大钱?”

沈八抬眼打量洪亮半天,慢慢答道:“这问题有点玄,回答起来又长,恐怕长官也懒得听。总之,押赌背后全是圈套,船赛前早有人打通内线、买通关节。天知道到头来谁发财谁遭殃。长官老实,看不透人世间的种种罪恶勾当。”

“狄老爷很想知道这一点,因为这与他正在侦查的凶案有关。”

“洪长官见谅,小弟实在不知内情。”沈八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洪亮大着胆撒了个谎:“谁告诉这事,狄老爷会出重赏。”

沈八瞪大了眼睛。

“狄老爷他……你知道我沈八从不与官府打交道,不过,洪长官,你我到底有交情,明天顺便来一趟,或许我会得到些信息告诉你。”

洪亮微笑道:“这不用说,狄老爷也很看重贤弟。”

沈八忽然想到什么,干笑一声说:“小弟也有一事相托,不知长官能否相助?”

“贤弟但说无妨,愚兄力所能及,决不推辞。”

“小弟心中有个女子,是个世间少有的人物,早年曾被选入后宫……”

洪亮耳朵一竖,心中警觉,忙问:“她是不是与一颗珠子有关?”

沈八答道:“妙极妙极,长官用语真精准。她正是一颗晶亮的珠子,是千万女子中最夺目的明珠。相烦长官去看看她,顺便为小弟美言几句,千万小心,不可冲撞了她!”

洪参军惘然若失,看来沈八压根不知御珠之事,也确实不知道董梅和琥珀的交易内情,夏光的下落也不必再问了。他犹豫一下问:“贤弟莫非委托我当个媒人去向那女子求婚?”

“呵!不!哪能这么快?长官深知小弟家境,更何况我还有——”

洪亮问:“那贤弟究竟要我做什么?”

“只拜托洪长官去她那里为小弟美言几句,仅此而已,言语多少由长官自己斟酌。”

“这想来不难,愚兄当尽力而为。只是不知那女子是谁,去哪里找她。”

“长官去将军庙前打听紫兰小姐,没人不知道,离这里不远,最好明天早上就去。噢,我记起来了,那两个家伙,董梅、夏光——我没记错姓名吧,也常去紫兰小姐那里,你正好可以问问她有关这两个秀才的事。洪长官,千万记住要温文尔雅,不可造次。她是个极迷人的女子,但触怒了她……”

“好,好,贤弟放心,明天我再来这里找你。”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九章

第二天早饭后,洪参军走进内衙,看见狄公正站在大书案前用嫩叶喂那只乌龟。

狄公见到洪参军,笑着说:“这小家伙的感官竟如此灵敏,真是令人惊讶。这些嫩叶我们闻着没什么特别气味,但你看它——”狄公在椅子上放了几片嫩叶,乌龟刚爬过书案上厚厚的一册书,很快抬起头,朝四周看了看,又爬向椅子。狄公连忙把嫩叶放到它嘴前,乌龟便津津有味地嚼了起来。随后,狄公笑着推开后窗,将它放回后花园的假山草石间。

他回头问:“洪亮,昨夜去见沈八的情况如何?”

洪亮将与沈八会面的详细经过汇报了一遍,最后认真地说:“沈八显然已经听说了董梅的死讯,他知道卞大夫的船上押了巨额赌注,还疑心卞大夫背后早就打通了关节,故意输掉船赛来赢取大笔赌金。沈八说卞大夫最近手头非常拮据。”

“真会是这样吗?人人都说卞嘉是个高尚且值得尊敬的大夫。但昨天他诊断董梅是心病猝发而死,这让人不由生疑,因为他医道高明,不该有这种误判。——你还听到什么关于卞嘉的流言吗?”

“没有。卞大夫是濮阳城里的名医,名声一向清正。老爷,我敢打赌,沈八肯定很了解董梅和夏光,只是不肯直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狄公点点头:“他明显是想让我们去请教那个紫兰小姐,不是说董梅和夏光经常去她那里吗?对了,夏光回住处了吗?我想先见夏光,再去找紫兰小姐,听听她对这两人的看法。”

洪参军回答:“刚才衙官说,监视夏光住处的兵士来报,夏光到现在还没露面,不知在哪里混了一夜。”

洪亮顿了顿,又迟疑地说:“沈八谈起紫兰小姐时,特意说她当年曾选入后宫。老爷,会不会紫兰小姐真的知道御珠的事?当然,现在看来这御珠的传说可能只是个骗局。”

狄公耸耸肩:“后宫雇用上百上千女子,那些替御膳房洗盘碟、在御花园修葺花木的人,都可能说自己‘选入后宫’。洪亮,你最好把御珠的事忘掉,我可以断言,这御珠的传说从头到尾都是骗人的鬼话。我昨晚一夜没睡,反复琢磨这个故事,一遍遍地想御珠当年怎么消失的,董梅又怎么得到它的。最后得出结论:这颗御珠根本不存在!柯元良正是用御珠的谎言来掩盖他的阴谋。昨夜我就说过,董梅和琥珀很可能早有私情。一个月前,琥珀告诉董梅自己有了身孕,两人意识到这事很难再隐瞒,于是决定一起逃走。但怎么弄到钱呢?他们商量后,编造了御珠的故事。琥珀回府告诉柯元良,说董梅找到了百年前皇宫失窃的御珠,藏在秘密地方,让她单独带一大笔钱去买,开价十根金锭。这对情人想在曼陀罗林边的董家翡翠墅秘密会面,带着金锭远走高飞。

“这诡计很妙,但他们不知道柯元良当场就识破了,还将计就计,暗中策划报复。柯元良早猜到他们会面的地方肯定是荒僻的翡翠墅。他假装相信琥珀的话,给了她十根金锭,事先在白玉桥镇的酒店毒死董梅,又花钱雇了个亡命之徒去翡翠墅杀琥珀、夺回金锭。——洪亮,你觉得我的推断如何?”

洪参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狄公,慢慢说:“昨夜我没对您的猜测表态,因为当时我们在推测各种可能。但如今您断定柯元良是凶手,我直言不敢苟同。柯元良是知书达理的君子,文质彬彬、兴趣高雅,怎会犯下这种卑劣罪行?何况他家境富足,怎会轻易以身试法、杀人害命?老爷,这案子目前有很多可能性,我刚才还提到卞嘉的赌注,您为何只盯着柯元良?”

狄公说:“琥珀作为爱妾对他不忠,这一点就足以让这位温文尔雅的君子犯下可怕的杀人罪行。目前这个可能性最大。洪亮,我们现在就去翡翠墅搜查。我深信御珠不存在,不用找它,只想白天仔细看看昨夜的案发现场。而且清晨去野外遛马,对身体也有好处。如果从翡翠墅回城后还没找到夏光,就直接去找紫兰小姐,看她能否提供线索。我一定要抓到夏光,无论如何,早衙升堂前要见到他并谈一次。”

狄公起身时,目光落在刚才乌龟爬过的那册书上。“对了,洪亮,我忘了告诉你,我一夜没睡好,起得很早,捡起这册书读了几段,很有趣。这是我前几天从县学书库借的。”

狄公拿起书,翻到象牙签标出的一页:“这是记载本地风物人情的书,作者是五十年前的濮阳刺史,自己出资刻印的。这位前任对濮阳的历史掌故、舆地方物、风俗遗闻很感兴趣。有一天,他去曼陀罗林里的河神娘娘庙散步——那时神庙虽破败,但树林里还有小径可通。他在书中写道:

‘庙门和墙垣在地震中倒塌,残砾遍地,野草丛生,只有正殿和神像完好无损。神像高约一丈,直立在台座上,台座、神像及像前祭坛浑然一体,由一整块巨大白玉石雕琢而成,晶莹透润、毫无瑕疵。这真是罕见的工匠奇艺,说是鬼斧神工也不为过。’”

狄公把书凑近眼睛:“这里有一条眉批,是汪士信写的:‘庚辰年初春,我游览此庙,见祭坛与台座分离,怀疑原本是一体,想必是着者误记。又听说祭坛是中空的,以前庙祝在里面藏金银法器,如今已湮没无迹,或许被移到户部金库了?我让工匠在祭坛和台座之间填土石、浇铸凝合,使其恢复一体,有人说这是还原旧貌。’

“汪士信正是我的前任,清廉耿直,胥吏敬畏,百姓爱戴,这条眉批说的应该是实情。再看书中还写了什么:

‘神像左手手指戴着一枚绛红宝玉指环,颜色浓郁如火焰般眩目,名为“天视之目”,越分佩戴的人会立刻招来灾祸,殃及子孙,所以没人敢偷。祭坛四角各有一孔用于系绳。每年五月初五,大家会选俊美的男子作为祭品,让他赤裸身体、用绳索绑住,仰卧在祭坛上。吉时一到,巫师用利剑切断他的血脉,鲜血喷洒在女神像上,这叫“血祭”,祈求五谷丰登、百姓平安。之后,人们抬着祭品尸体,披红挂绿在城里巡游,最后将尸体投入滔滔河水供奉白娘娘。当天观者如云,万民欢腾,喝彩歌舞通宵达旦,甚至持续三天才停止。那场景惊心怵目、惨不忍睹,但愚昧的百姓却深信不疑、年年奉行。这习俗据说已有百余年,可悲啊!这类过度的祭祀把人命当儿戏,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所幸本朝建立后,革除旧弊、移风易俗,禁绝了这种淫祭,如今很久没再听说了。有人说神像终年湿润,是甘露法雨滋润。我抬头看白玉神像表面,果然有水气氤氲,不知是人为洒湿还是天意布施,我心存疑惑记下来,等后来博闻广见的人解答。不久,日月无光,阴风怒号,隐约有狐鸣,树叶骤落,我毛骨悚然,不敢久留,匆匆出庙,只在倒塌的残垣间捡了一块古砖留念,砖上刻着“嘉平壬子”。’”

狄公合上书,长叹一声:“洪亮,这庙可真有点稀奇古怪。好了,衙官已经把马牵来了。”

他们骑马从南门出城,官道两边垂柳摇曳、鸟鸣啾啾。正是初夏时节,榴花盛开,点缀在绿杨荫里,十分赏心悦目。运河上漂浮着轻纱般的晨雾,雾外樯帆远影、水声浩荡。

一到白玉桥镇,狄公就找到镇署的里甲。里甲禀告说,团丁在翡翠墅守了一夜,直到破晓前才撤岗。有人说听到曼陀罗林里有鬼哭,有人说看到一尾白羽怪鸟拍打翅膀叫了一夜,都说是白娘娘显灵,吓得挤作一团,总算熬到天亮。里甲还说,团丁搬走女尸后,他就关上亭阁的门,贴上了盖有大红官印的封条。

狄公赞赏地点点头,示意洪亮骑马前往董邸翡翠墅。一路上,早市刚刚开始,生意兴隆。拐进树林间的小径后,顿时感到清风徐来,阵阵幽香,不见人影。

他们在董邸前不远处的参天老松树下下马,将缰绳系在多瘤的树身上,步行向前。狄公发现,从白玉桥镇到董邸其实没多远,昨夜因心神不安且道路陌生,感觉走了很久。很快,他们便看到了那幢被风雨剥蚀的门楼和爬满荒藤野蔓的墙垣。

走进董邸大门,穿过前庭院,转了几个弯,过了圆洞门,刚要跨入粉墙环绕的小花园,狄公突然停下脚步——一个身高肩宽的大汉正站在亭阁前,背对着他们。亭阁的门半开着,门上贴着的封皮被撕破了,碎条在晨风中瑟瑟飘动。

“你是谁?来这里干什么?”狄公大声喝道。

那大汉转过身,神态傲慢地打量狄公。狄公见他圆脸盘又嫩又白,颔下有一绺小胡须,上下衣衫十分齐整。

那人上前拱手致礼,语气温和地说:“圣人云,敬人者人恒敬之。您言语粗暴,若我也如此回应,您觉得如何?按律,该是我问你们为何无故闯入我的地产。”

狄公很不耐烦,厉声道:“我是本州刺史,来此侦查血案,谁敢说我无故闯入?你先回答我,你是何人,来此做什么?”

那人听了慌忙鞠躬致歉,脸上堆起尴尬的笑,谦恭地说:“在下名叫郭明,是长安的药材商。四年前从董一贯先生手中买下这幢馆墅,这里有双方画押的契书,请老爷过目。”说着从衣袖里抽出两张纸卷递给狄公。

狄公看完契书,见附着一张翡翠墅的详细地图,便将契书和地图还给郭明,说:“郭先生为何私自揭去亭阁门上的封皮?你不知道这是犯法的行为吗?”

郭明含着愠怒回答:“老爷未详细查访,怎能冤枉小民?那封皮不是我撕的,我来的时候亭阁门就是半开着。”

“我再问你,郭先生,为何偏偏在这个不寻常的时候闯入这里?”狄公心中惊异,继续追问。

“不寻常的时候?老爷这话问得蹊跷,小民很疑惑。至于我为何来此,说来话长,老爷未必愿听。”

“说个简略的大概!”狄公冷冷地说。

“是。事情是这样的:四年前,朋友卞嘉写信告诉我,董一贯先生要廉价典出这幢馆墅,劝我买下。我经营药材生意,翡翠墅附属的大片曼陀罗林是有利可图的药源——老爷或许知道,曼陀罗树的根茎是昂贵的生药,所以我欣然买下。但当时我在京师的铺子里这类药材充足,一直没想来此勘量采伐。两年后,我决意派人来筹划采伐,卞嘉又写信说当时这里闹旱情,警告我若不适时采伐,会招致本地百姓反对,甚至出乱子,因为这片林子已奉献给河神娘娘……”

“别讲河神娘娘了!快说你为何此刻赶来!”

“之后两年,因生意繁忙、事务缠身,脱不开身来。直到昨天早上,我搭乘的客船停泊在白玉桥下时,才猛然想起这里还有我的产业——一幢馆墅和一片林子,于是就……”

“你昨天来白玉桥做什么?难道是游山玩水、买土特产?”狄公追问得更紧。

郭明心中叫苦,局促不安地皱眉回答:“我哪有闲情逸致逛山水?只是运河前方有我的分店,那里出了麻烦,我必须亲自去处理。于是偕同伙计孙伟租了条船匆匆上路,本不想耽搁,谁知昨天早上船到濮阳时,船夫们听说当夜运河有龙船赛,十分热闹,便在白玉桥下锚过夜。我无奈,只好趁机上濮阳办点事,这时想起了翡翠墅和曼陀罗林。

“我给卞嘉送了信,约他中午来白玉桥镇带我看翡翠墅,他回信说正忙于龙船赛筹备,最早下午才能见我。日落前,他果然到我船上匆匆喝了杯茶,我们约定今天拂晓在此会面。我只想看一眼便催船夫开船,此刻正在等卞嘉,没想到遇见老爷。

“昨天黄昏,卞嘉带我去白玉桥的酒店,他在那里盛宴招待龙船赛的桨手。酒饭后,他引我到运河边的彩台下,自己去忙龙船赛,我只好独自在彩台附近看热闹。一个过路人指给我看老爷的官船,我大着胆走上船——我与濮阳多有生意往来,想对刺史老爷表示敬意。船头没人通报,我便自己上了榈梯,见老爷正与太太们站在栏杆边赏景,不想败了兴致,便轻步退下,遇上了府上的管家。他要为我禀报,我说不想打扰老爷了。”

狄公这才明白,郭明就是昨夜老管家说的那个蹊跷闯入者。

狄公问:“郭先生,你的伙计孙伟没和你在一起?”

“没有,老爷。他有点不舒服,早躺在船舱里休息了。我看完龙船赛,租了匹坐骑回到白玉桥,船夫们都没回船,我沏了杯茶慢慢喝,然后进舱睡觉。”

“郭先生,你为何要修葺这个亭阁?”

郭明扬起细眉,微微一惊,使劲摇头。

狄公不再追问,走上台阶推开亭阁的门进去,洪亮和郭明跟随在后。只见亭阁破损严重,大块捣红墙泥剥落,露出暗黑青砖;半面窗扇掉落,地上花砖残缺,墙隅竹榻的四条腿也断裂了——昨夜离开后,显然有人来翻腾过。

突然,身后有人问:“你们在亭阁里干什么?”

狄公回头,见是卞嘉,便皱眉说:“啊,是卞大夫,我们在清查验对郭先生的房产,这翡翠墅因无人看管损毁严重。”

郭明会意,趁机冷冷地说:“卞先生,你不是答应帮我看护馆墅和林子的吗?”

卞嘉心中着急,忙分辩:“郭先生,一个月前我派人来看过,他回来说这里一切有序。那人对馆墅里外很熟悉,是旧宅主董一贯的儿子。我真不明白,一个月怎么就变得如此荒败。”

狄公说:“你们慢慢整理,我先回衙,还有公事要处理。”一面使眼色让洪参军跟上。走出小花园,狄公小声对洪亮说:“凶手今早团丁散岗后又来这里了,他肯定听信了御珠传说,赶来搜寻,亭阁门上的封皮就是凶手撕的。”

几只青蝇飞来,绕着狄公的头嗡嗡作响,他狠狠拍打。洪亮说:“亭阁里都翻腾遍了,看来凶手没找到御珠!”

狄公点头,成群青蝇嗡嗡飞着,他皱眉又拍死几只,忽然想到什么:“洪亮,昨夜我就是在这堵矮墙上捉到那只乌龟的。”他双手搁在矮墙的墙阙处:“当时它正从这边缓缓爬来,险些把我吓着,我以为……”

狄公突然止住话,全身毛骨悚然,双眼露出惊惶——矮墙外的小沟野草间,躺着一具男尸,无数青蝇爬满他的头顶,那里粘着湿糊糊的一大滩血。

狄公略一思索,回身飞步跑进亭阁问郭明:“我来之前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郭明答:“我刚走进花园,老爷就跟来了,还没去看大厅堂,不过进来前我看了一会儿曼陀罗林。”

狄公大声道:“你们跟我来!”他将郭明、卞嘉引到矮墙边,指着墙外:“你们看那是谁?”

郭明探头一看,顿时脸色苍白呕吐起来。卞嘉惊叫:“这是夏光!你看他左颊上的伤疤!”

狄公撩起长袍翻过墙,洪亮和卞嘉也跟着爬过墙跳下。狄公蹲下察看死者粘满血斑的头发,又细细观察小沟里的野草灌木,拣起一块大砖递给洪亮:“夏光的头是被这块砖砸破的,你看砖角上的血迹很清晰。”

狄公起身命令:“你们跟我搜索林子边缘,也许还有其他线索。”突然,洪参军大声说:“老爷,这里有个木箱!”他弯腰提起木箱的革带,原来是木匠用的工具箱,里面有两弓锯子、一柄铁锤和几把凿刀。

狄公让洪亮带走木箱,又对卞嘉说:“你来帮我脱去死者上衣。”解开夏光衣扣,露出肌肉发达的躯干,一条破布紧紧绕扎着左上臂。卞嘉松开布条,检查伤口:“这是新近被锋利细刀刺的,老爷,尸身还有余温,尚未僵硬。”

狄公点头,又细细搜索夏光的衣袖、腰带、裤袋,却什么都没发现,连方帕巾都没有。

第十一部 御珠案 第十章

他们三人重新回到花园。狄公让洪亮骑马先去白玉桥镇署叫来里甲和十几名团丁。他在花园里来回踱步,脸色愠怒,不停地挥着衣袖。卞嘉把郭明拉到一边低声交谈。

洪亮很快回到花园,身后跟着醉醺醺的里甲和一队惊恐的团丁,几个团丁手里拖着长竹竿。狄公让团丁用长竿草草扎了个担架,把夏光的尸体运回城里衙门,又命令八名团丁严守翡翠墅四周,直到城里衙卒来换班才能离岗,期间如有陌生人来,不管是谁都要拘捕押到州府衙门。然后他向里甲借了两匹马,让卞嘉和郭明骑上,一起回城。

四人骑马到玉桥头,狄公让大家下马,要郭明带他去看客船。在白玉桥下不远的柳荫里,果然停着一条帆船,四名脸色憔悴的船夫正往桅杆上升帆。狄公让卞嘉、郭明和洪亮在岸边等候,独自走过木板桥上船。船主睡眼朦胧,用布满血丝的眼睛打量狄公,狄公问孙伟住哪个舱室,船主指了指舱门。

狄公弯腰敲了敲狭窄的舱门,半晌才出来一个瘦削的年轻人,他头上紧紧包着白布,嚷嚷道:“别打扰我!我头像裂开一样疼。”狄公说:“我是濮阳刺史,你别害怕。我问你,昨夜在干什么?不许撒谎。”年轻人说:“睡觉,我一直在舱里睡觉,全身困乏,一口饭没吃,头疼得厉害,还恶心反胃、嘴里发苦。”狄公问:“郭明没来看你吗?”年轻人说:“晚饭前他来看过一次,说要和朋友去看龙船赛,但我没听见他回船,可能是我睡熟了,他的舱门就在隔壁。老爷,是不是龙船赛出意外了?我听船夫说……”狄公说:“是的,死了一个人。”孙伟脸上露出沮丧悲哀的神情,叹了口气。

狄公转身命令船主:“把船泊到濮阳水西门下,听候州衙盘查,何时开船等通知。”又对孙伟说:“你得在濮阳再待一两天,找大夫看看病,别耽误了。”下船后,狄公对郭明说:“你是重要证人,得在这里多待几天。我已让船主把船开到水西门外,你可以待在船上,也可以去城里住旅店,定好后把旅店牌号报给衙门,方便本官传见。”郭明皱着眉,脸色惨淡,想说什么又没说。狄公又对卞嘉说:“这几天你也别离开濮阳,衙门有事要找你。好了,你们先回去吧。”

说完,狄公跳上马,和洪参军并辔朝官道飞驰,奔向南门。此时骄阳似火,万里无云,到南门时两人已汗流浃背。狄公说:“洪亮,这是两天来第三起命案了。我本指望夏光能帮我们拨开迷雾,谁知他也被杀了!现在我心里很不安,在我管辖的濮阳,有人如此肆无忌惮藐视王法,视杀人为儿戏,接连行凶。如果我破不了案,就枉为百姓父母官,没脸戴这乌纱、拿朝廷俸禄!”

南门校尉远远看见狄公和洪参军骑马过来,忙到城门外迎接。狄公在城门下勒住马,见两名兵士在桌上整理登记昨夜的竹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狄公仔细看着,心中忽然闪过一丝光亮,隐约想到了什么,便皱着眉沉吟了半晌。校尉尴尬地问候:“老爷,这天可真热啊。”狄公回过神,忙问:“今早你看见有背着木箱的木匠出南门吗?”校尉说:“城门刚开就有个木匠出城,像是急着赶早工,没看清脸。”

狄公点点头,俯身对校尉说:“你把桌上的竹牌按数码仔细清理,要是发现有两枚同样数码的,立刻飞马送到衙门给我!”洪参军疑惑不解,正要问,狄公扬了扬马鞭说:“洪亮,你现在去柯府,打听清楚柯元良今早有没有出去过,不管问谁、用什么方法,一定要问确实,这事至关重要,你千万小心,别耽误了。我这就去见紫兰小姐。”

洪参军忧虑地说:“老爷,早衙升堂怎么办?琥珀被杀的消息很快会传遍全城,现在又添了夏光,如果衙门不发布告示,那些嚼舌根的人会编造各种耸人听闻的奇谈怪论,茶楼酒肆里肯定议论纷纷、谣言四起,这可怎么好?”狄公说:“你说得对。你回衙后出个告示,说今天早衙延迟到中午,到中午我们的侦查应该会有眉目,公堂上就有人可审、有话可问了。来,我们交换帽子,我得乔装去见紫兰小姐,我还不知道她是谁、做什么营生。”狄公戴上洪亮的小黑弁帽,和洪亮分手后,策马直奔将军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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