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凯闻言,扔下账本,便要冲出去。
只是,当他走到厢房门口时,却见唐辰依旧稳坐在案几后面不动如山。
不由急道:
“你,没听见溃堤了吗?怎么还坐在这里?”
唐辰斜瞥了他一眼,重新盯着眼前的梅千图,道:
“溃堤,就溃堤,黑灯瞎火的,去了坝上,你能做什么,一个书生,扔进河里都填不上窟窿,还是在这里等梅大人送钱来吧。”
冷酷无情,却又是最为现实的话,最为扎心。
顾凯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只是他觉得这样的唐辰太冷漠,太无情了。
“可……”
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可”了半天,愣是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最后颓唐地长叹一声,坐在了一旁蒲团上。
只这一声,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对于他的心境,唐辰多少有些理解,不过理解归理解,但他没有热血上头,为了那些素不相识的百姓抛头颅洒热血,甚至献出生命。
其实,他也不想这样的冷漠,如果搁在后世,有着最亲爱的人做后盾,哪怕让他跳进河里去堵溃堤,都不带怕的。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嘛。
可现在是什么情形?
不说,外面的百姓是好是坏,便是赈济救灾的衙役兵丁,你敢让他们跳河里堵溃口,他敢趁夜给你一闷棍,把你扔河里去。
唐辰不是滥好人,代表朝廷,代表小胖皇帝来露个脸,顺便弄点钱,为灾民添些米,已经是皇恩浩荡。
如果再拿下一两个人头,以贪污罪名当众斩了,平息一下沸腾的民愤,那他唐大人就是青天大老爷。
而,顾凯之所以长叹,便是在刚刚对话间,洞悉了唐辰的心思。
他虽然知道唐辰这样做是对的,可这与他长久以来受到的道德教育背道而驰,令他生出一种不知该何去何从的无力感。
唐辰没空理会钻了牛角尖的顾凯,不过他很有空理会跪着死咬着嘴不开口的梅千图。
“怎么,梅大人还是不愿意吐出来?亦或者觉得我是在故意恐吓你?”
“大人,空口恫吓,下官也会。”
经过刚刚的那一声钟响,梅千图已经清醒过来。
连顾凯这个刺头都看不出账本的猫腻,他唐辰不过十五六岁怎么可能看的出,他找人精心做过的假账。
想通此处,念头瞬间通达。
没有证据,他唐辰再得圣宠,也不能无故杀他这个朝廷命官。
“梅大人,梅大人,咱们也算是旧相识了,你知道我的,我这个只有一个爱好,那就是要钱。
而你那,是要官,大家各退一步,何乐而不为,非得闹得这么不愉快,何必呢,何苦呢?”
唐辰一副悲天悯人模样,可看在梅知县眼中,这就是少年虚言恐吓不成,改为利诱了,愈发坚定不松口。
唐驸马眼见这位梅知县不见棺材不落泪,吧嗒了两下嘴,又抬手呼啦一下下巴,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翻开了桌案上的账本。
像是在唠家常,又像是在教授某人知识的口吻道:
“其实,看一本账册,是否做了假,其实很简单。
不用去一笔笔的查验,也不用去一个个找人核对。
只要找到,各个时期总数,便可。”
说着,他取过旁边的一只毛笔蘸了墨水,在空白的白纸上,边写边道:
“根据某位数学大师的计算,一本账册中1——9的数字占比是曾固定规律递减的。
其中1的数字出现比例最大,越往后越少。
而账本中若做了假账,比例变化最大的便是4,5,6这三个数。
所以…顾大秀才…有没有兴趣来算算,梅大人这本账册里的各个数值的比例是多少?”
说到最后一句,他抬头看向,因首次听到这等查账方式而惊奇抬头的顾凯,并顺便将手里的笔递给了他。
兵医道数,皆有涉猎的顾大秀才没半点犹豫,接过毛笔,当即展开账册,一笔笔计算起来。
随着顾凯运笔如飞,跪在地上的梅千图脸色愈发难看。
不等他想明白,这是唐辰为了故意吓唬自己,瞎蒙的点子,还是真有其事时,顾凯已经算完停笔。
唐辰笑眯眯地问道:“怎么样?那个数最高?是不是2和5?”
顾凯看唐辰眼神仿佛在看怪物,“你,你,你当初帮福王审理账目时,也是这样算的?”
“那倒不是,当初福王送来的账册太多,我用的是枚举法,这个以后再跟你细说,现在说说这位梅大人的事吧。”
唐辰转向一脸懵,仿若听天书般,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的梅千图:
“梅大人,今晚,只有我们三个在这儿,给你机会你要中用才行。
是现在交钱保乌纱,还是等明日东城所和清浊司来拿人?
不好的话说在前头,到那时,是生是死可由不得你了。”
“下官清清……”
梅千图口中的‘白’字尚没说出口,顾凯起身一脚踹了上去。
“玛德,平日见你只是办事糊涂了一些,为人圆滑了一些,最多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糊涂官。
没想到你胆子这般大,敢贪下一半的赈灾银,不用等明天了,老子现在就砍了你。”
说着,顾秀才竟然自怀中掏出,一块与唐辰曾经把玩过的小旗腰牌形制相同的腰牌,拉开房门冲着门外喊道:
“清浊司锦衣番子何在?”
“在!”黑暗中立时传来洪亮的回应之声。
“带着我的令牌,查抄宛平知县梅千图的宅邸,若遇阻挡先斩后奏。”
说着,将那枚腰牌,扬手抛向黑暗中。
“得令。”
腰牌飞起,转瞬被人握住,那人领了命立刻退下。
整个过程干脆利索,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仅,震得梅千图梅知县目瞪口呆。
便是,一直稳坐主位的唐辰,惊愕地禁不住站起来问道:
“你什么时候加入的清浊司,我怎么不知道?”
“我没加入,那是在我南下江南时,为了方便我行事,魏公公给的督公令,回京后,我一直没还回去。”
顾凯说的理所当然,可梅千图完全吓瘫了。
不经有司,不过朝堂,皇权特许的清浊司的人查他,那他还能落的个囫囵好。
“唐大人,唐驸马,我愿献,愿献出赈灾款,我,我真没贪这么多。
陛下拨下赈灾款三十万两,刚在户部过了一手,便只剩下二十万两。
因需要协调调集民夫服役,二十万两又经工部过了一手,剩下十五万两。
这便少了一半,到我手里,我还得孝敬上面,分别给吏部,户部,工部,兵部主官,以及三位阁老又各送了一万两。
单独给顺天府衙门和顺天府知府各送去了两万两,
落进县衙的只剩下四万两。
得知你们要的消息后,单独给二位大人,各准备了五千两。
顺便拿出了其中的四千两,买了一些稻米施粥做做样子,
剩下的已经由县衙各级官吏分了。
我个人真的没贪多少。”
听完梅千图声泪俱下的供述,唐辰不由笑了,语气调侃道:
“嘿,不错,还给我们留了五千两。”
顾凯气的几乎要发疯,指着梅千图的鼻子喝问道:
“赈灾,赈灾,你们就是这么赈灾的?
这么做,上可对得起天子,下可对得起百姓?
如此赈灾,如此赈灾,岂不成了糊弄小儿的把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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