骰子凉，酒壶空，倚门犹作狮子吼。
忽闻巷口脚步近，忙推幼子挡门栊。
酒气裹挟的黄昏
酉时三刻，福寿巷飘起炊烟，张老三踉跄着撞开自家门板。他左手拎着空酒壶，右手攥着半截骰子，衣襟沾满赌坊的霉味。十岁的栓柱缩在灶台后添柴，火星溅到手背也不敢吭声。
“逆子！”张老三一脚踢翻陶罐，腌菜汁泼湿门联“家和万事兴”，“老子在外拼死拼活，你连口热饭都做不熟？”栓柱盯着满地咸菜，恍惚想起上月娘亲临终前的话：“你爹若骂你，其实是骂他自己……”
巷口忽传来木屐声，张老三浑身一颤，酒醒三分。他猛地揪起栓柱按在门闩前：“就说老子去城南贩布了！”自己却翻窗钻入柴垛，惊飞一窝麻雀。
骰子里的父子债
这场闹剧传到城隍庙时，卖炊饼的武大郎正跟人唠闲话：“张老三这赌瘾，得从他爹那辈说起。”
二十年前，张家还是绸缎庄大户。张老太爷在赌坊豪掷千金，输掉半条街铺面。临终前攥着孙儿栓柱的手：“千万莫学你爹……”话音未落，张老三抢过药碗摔碎：“老东西还有脸说教！”
如今这幕重演，栓柱蜷在门后听债主踹门：“父债子还天经地义！”少年忽然明白，祖父当年为何宁死不肯咽气——那是对儿孙的最后一点愧怍。
赌局外的照妖镜
这场景让当铺朝奉想起《聊斋志异》里的《赌符》。老道士赠赌徒灵符，实则让其看清赌局幻象。蒲松龄叹道：“世人皆见骰子转，不见转骰即转命。”
更绝的是《水浒传》里杨志卖刀的桥段。泼皮牛二非要试“杀人不见血”，杨志被逼动手后，围观百姓却指摘他凶残。施耐庵写得辛辣：“看客们骂的是杨志，惧的是自己心底的恶念。”
就连《红楼梦》也暗藏此理。贾瑞照风月宝鉴时，偏要看正面美人，不看背面骷髅。曹雪芹早有警示：“不敢直面己过者，终将被心魔噬尽。”
酒壶底的醒世言
西街卦摊的崔半仙有只“阴阳壶”，内分两格装酒水。张老三曾求转运符，崔半仙斟了半杯“酒”：“饮下这杯，可见前世因果。”
张老三咂嘴品出竟是清水，怒摔杯盏。崔半仙拾起碎片：“清水照人，浊酒迷心。掌柜的方才见杯中是酒是水？”
当夜张老三梦见自己变成骰子，在赌徒指尖翻滚。六面刻满“父”“子”“债”“命”“痴”“空”，每次落地都渗出鲜血。最可怖的是“空”面渐渐龟裂，露出栓柱惊恐的脸。
柴垛藏不住孽账
霜降那夜，债主王五带人围宅。栓柱被揪着衣领拎起时，柴垛忽然塌了半边。张老三滚落在地，怀里掉出本泛黄账册——竟记着二十年赌债，最早一笔是他偷典当亡母玉镯所欠。
“爹……”栓柱突然挣开束缚，抓起砚台砸向自己左手，“孩儿不孝，愿断手抵债！”鲜血溅上账册，王五等人骇然后退。谁也没注意张老三浑身剧颤——那砚台是他儿时开蒙所用，底面还刻着“戒贪”二字。
破门而入的月光
冬至祭祖日，张家祠堂罕见地亮起灯烛。张老三跪在父亲灵位前，将骰子一枚枚丢入火盆。栓柱捧着账册立于侧，火光映出扉页新添的字迹：“己亥年冬，父焚骰十八枚，子断指半根。”
最后一枚骰子焚尽时，夜风撞开祠堂门。月光泼在父子身上，竟似清水洗过般透亮。张老三忽道：“明儿去学刻碑吧，刻‘戒贪’二字。”声音轻得像在说给自己听。
骰子凉透酒壶空，柴门残破月色浓。
莫道父债子来偿，孽火焚尽始见忠。
这副染血的骰子，掷出多少代际轮回的荒唐？张老三的账册，栓柱的断指砚，贾瑞的风月鉴……市井烟尘里，每句斥骂都是面照妖镜，映出我们逃避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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