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座休要客气，敞开吃！”萧邢身为主人，热情周到。
对面的智圆望着整桌绿油油的素菜，筷子在半空悬了良久，最终象征性夹了一片身前的青菜。
“可是饭菜不合首座口味？”萧邢憋笑问道。
智圆肠子都悔青了，看来师兄的婉拒萧邢的宴请还是明智，他原以为萧邢官居四品，伙食再差也要强过旁人，怎料端上来的菜连油花都如此稀薄？
“萧别驾有心了，老纳对于吃食并无要求，不过是裹腹之需罢了……”智圆饿得眼冒金星，却不得不装出得道高僧的恬然姿态。
萧邢闻言一怔，伸出大拇指敬佩道：“首座不愧是得道高僧，一言一行皆是修行，萧某佩服……”
智圆此时哪有心情跟萧邢打机锋，只想谈完正事快些离开，于是放下筷子正色道：“老纳与师兄此次前来一为面圣，二来是为上次萧别驾借钱……”
“萧某一向言出九鼎，上次找青龙寺救急多亏了首座的帮忙，这份人情萧某谨记在心，本息自当按期归还……”
智圆一颗心总算从嗓子眼落了下来。
前次萧邢为引陈昌平签下白契，找青龙寺借钱二十万贯，智圆也算是活久见，化了一辈子缘，头一回见有人找和尚化缘，自然是连连拒绝。
岂料萧邢有备而来，不仅利息高得吓人，更是以揭穿云真人假神仙为附加条件。
利息高自然是好事，别看佛门中人嘴上常年挂着四大皆空，放贷也是青龙寺的主要收入来源之一。
可与云真人之事相比，利钱则是显得无关紧要。
青龙寺富得流油，主要靠香火、田租、放贷这三门生意。
香火自然是信男信女们的布施，小到穷苦人家的几文铜钱，大到富豪权贵的一掷千金，终日不断。
田租则是寺院最大的隐性收入。青龙寺邻近大兴城，隋文帝、独孤皇后一向重视佛教，自建寺起每逢重大节日皆有赏赐，其中便有上好的良田。
日积月累再加上灾年的低价从饥民手中低价购买，当下除了皇家的田地，青龙寺已是近百里最大的地主。
青龙寺的田租虽比市价要高出三成，然而挤破头想租种的百姓仍是多如牛毛，究其原因无外乎免税免赋。
寺院放贷并非青龙寺首创，南朝齐高帝萧道成在位时便早有先例。
《南齐书·褚渊传》记载，大臣褚渊去世后，其弟褚澄“以钱万一千，就招提寺赎太祖所赐渊白貂坐褥……”。
此处“赎”字明确指向抵押贷款——褚渊生前将御赐坐褥抵押给寺庙借钱，其弟需还钱赎回。
那时的寺院普遍经营“典当”（质押贷款）和信用放贷，称为“长生库”、“无尽藏”。北魏寺院还曾建立全国性的“僧只粟”制度（类似慈善信贷基金）。
然而青龙寺这三条生财之道有一个最大的问题——依赖皇权的庇护。
眼看云真人大展神通，圣人、皇后将其奉为上宾，这怎能叫青龙寺的智海、智圆不急？
两人仔细一琢磨，最终一致认为这钱可以借。
一来可以交好萧邢，司隶台手段五花八门，耳目遍布天下，有了他的助力，揭穿云真人之事便有了七成胜算。
二来就算不能揭穿云真人的假神仙面目，利钱也是相当可观，毕竟萧邢承诺的比市面利息高出五成。
天下欠钱不还的人大有人在，欠佛祖钱不还的还从未听说过。
钱最终借出去了，约定一月为期。
可智海、智圆二人左等右等，不仅云真人活蹦乱跳活得极好，而且不见萧邢有半点还钱的意思，眼看还有三天就是一月之期，叫智圆如何能不担心？
智圆见萧邢主动表露还钱意愿，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吃食简陋的不悦瞬间消散于无形。
“萧别驾勿怪，”智圆抚过铮亮的光头，露出些许难为情的神态，“青龙寺僧人众多，每日吃穿用度加上焚香敬业花费颇巨，不得已才……”
“萧某对首座援手之情感激不尽，又怎敢怪罪？”萧邢说得豪气干云，“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况且这钱还是寺里的香火钱，萧某岂敢对佛祖不敬？”
智圆闻言一滞，暗怪方丈和自己过于谨慎，反倒让人轻看了。
智圆神情被萧邢尽收眼底，他突然话锋一转，问道：“相邀陛下赴盂兰盆节之事可还顺利？”
“哎……”智圆连连叹气，满脸愁容，“陛下听云真人那妖道蛊惑，要在宫中道观举力“中元普度”法会，今年……只怕是难以成行了……”
萧邢对此事早有耳闻，此刻明知故问只为试探智圆态度。
道教认为天地水三官大帝（三官）在特定日期考校人间功过：
上元节（正月十五）：天官赐福
中元节（七月十五）：地官赦罪
下元节（十月十五）：水官解厄
中元节的核心是“地官清虚大帝”降临人间，审定众生罪业，赦免亡魂之苦。
自云真人展露神仙手段，隋文帝对道教真理愈发坚信，早在半月前便命太常寺为此准备，可怜青龙寺对此一无所知。
“云真天师……不简单呐！”萧邢故作感慨，继而自言自语道：“本官听说皇后自从请了清心咒回宫，这段时日凤体愈发安康了，更是数次夸赞他的通天手段……”
“此话当真？”
智圆猛地站起身来，连身前的茶水溅湿袈裟也未察觉。
独孤皇后信佛虔诚，每月一次青龙寺礼佛更是雷打不动，若是连皇后也信了云真人的妖术，这往后哪还有青龙寺的活路，只怕是用不了多久，青龙寺就要改成青龙观了。
萧邢面容严肃，郑重地点了点头：“此事千真万确！”
智圆光秃的头皮上顿时涌出绵密细汗。
“萧别驾可有应对之策？”智圆沉思良久，突然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望向萧邢，“这妖道不仅谄媚事君，装神弄鬼，更是与东宫关系密切，萧别驾万不可大意啊……”
萧邢长叹一声，悠悠道：“某势单力薄，在朝中又无根基，空有杀贼志，却是有心无力，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智圆见萧邢神情黯淡，态度消极，大感不妙，急忙出声试探道：“听刘忆刘刺史说，萧别驾手中已有那妖道把柄，成功在前为何要放弃？
萧邢面露苦色，欲言又止，终是化成一声长叹闭口不言。
“萧别驾还请直言！”智圆急得额头冒汗，跺脚急道：“青龙寺受圣恩多年，为陛下除此妖道义不容辞职，只要能除此妖孽，青龙寺愿鼎力相助……”
话未落音，萧邢突然死死抓住智圆手臂，希切问道：“青龙寺真愿意鼎力相助？”
萧邢态度转变之快让智圆心里隐隐不安，然而转念一想，云真人那妖道圣宠渐浓，揭穿其欺君之事才是当务之急。
“出家人不打诳语！”
“有了首座这句话，就算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萧某也要去试试云真人的斤两！”
智圆见萧邢说得大义凛然，心中稍安，试探问道：“需青龙寺做些什么？”
萧邢唇红齿白，缓缓吐出二字：“出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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