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妄闻言,神色顿时一敛,方才那份缱绻旖旎的情态悄然散去,转而正色道:“我也有好些日子未收到秦老道长的书信了。心下正觉蹊跷,暗自揣度,不知是否是他老人家在那帮乱臣贼子之中,遇上了什么棘手之事。”
“无花可通过秘密途径联系秦老道长。故而,我已遣无花易容,带着暗卫前去接应。”
“若秦老道长遇险,便可及时传递消息以便营救。即便无事,亦可窥探叛贼动向,让我早做筹谋。”
“然而无花离去后,却也如石沉大海,数日来未有半点消息传回。”
裴桑枝听罢,眉心微蹙,一层说不出的不安笼上了心头。
任凭秦老道长如何能言善辩,本领如何卓尔不群,历经如何惊世骇俗,也终究逃不脱一副血肉之躯、凡胎肉体。
而今秦氏余孽或煽动、或威逼、或利诱,纠集一众叛贼意图谋朝篡位,他以身入局,步步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羊入虎口,生死难料。
“我想为你引荐一人,或可助你一臂之力,早日肃清秦氏余孽与那帮叛贼。”裴桑枝斟酌着说道。
荣妄:“何人?”
裴桑枝道:“宴嫣。”
“就是受廷杖被革职、如今闭门思过的宴大统领的嫡女。”
“她兄长不是也已投在你门下,为你效力了吗?”
她略作停顿,继续言说:“说来也巧,宴嫣近来做了几件稍稍离经叛道之事,有些意外收获。我本打算见过庄氏之后再去问她,瞧瞧她究竟撬出了什么有意思的线索。”
“不过,你既在云霄楼醉月轩设宴,而我也正想见你,便先来了。”
末了,裴桑枝提议道:“不如待会儿你我一齐去见见宴嫣。我们三人的脑子勉强还算灵光,说不定能从那些细枝末节中,推敲出什么有用的消息来。”
荣妄一听,顿时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几乎快晃出了残影:“见不得,真见不得!”
“宴礼临行前特地叮嘱过我,说在宴大统领那令人窒息的掌控之下,宴家上下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太正常,宴嫣更是其中之最。”
“他还说,宴嫣曾毛遂自荐,要以平妻身份嫁入荣国公府……”
“还是你一人去见吧,若真有什么难解的谜题,再遣人告知我便是。”
荣妄没有说出口的是,宴礼当初的原话可没这么客气委婉。
宴礼用的,是言简意赅的一个“癫”字。
裴桑枝失笑:“你莫非是担心,她至今还没放下给你做平妻的念头?”
“若真是顾虑这个,那倒不必。”
“当初,她虽有些……一言难尽,说话不谙世事的天真,甚至带着几分疯癫的执拗,但那也是病急乱投医,不过是想从那个家里挣脱出来,寻一口喘息之机。如今细想,倒也情有可原。”
“再者,说来你可能不信,你其实并非她的首选。”
“她与我初见时便说:‘裴五姑娘,我嫁入侯府,给你当嫂子如何?’”
“可转头又嫌弃裴临允容貌尽毁,便提议让他继续留在大理寺狱中,她在外替他‘守节’。”
“我想着她才为养济院捐过大批冬衣米粮,总不好眼睁睁看她再跳火坑,便劝了几句。她这才退而求其次,说要嫁去荣国公府,与我作伴。”
“因此,她选择‘嫁’给已故的裴临允,也算求仁得仁。”
“回宴府为宴大统领侍疾之前,她曾对我说,在她全部的生命里,从未像现在这般光明、舒心,也从未如此安心、坦然。”
“她说,愿为我稳住永宁侯府的后方,让我无后顾之忧。”
“或许将来,她便是我永宁侯府的掌家夫人了。”
荣妄眉心跳了跳,心底泛起一阵说不清的怪异。
嫁进荣国公府与桑枝作伴?
愿为桑枝稳住永宁侯府的后方?
永宁侯府的掌家夫人?
他日他与桑枝大婚成礼,自该是他与她朝夕相伴、举案齐眉,又何须旁人“作伴”?
总感觉,宴嫣在下一盘大棋。
“枝枝,”荣妄沉吟片刻,忽然一脸严肃,“我觉着宴嫣不太对劲,她怕是冲着你来的,对你有所图谋。”
裴桑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不错,她的确对我有所图谋。”
“我不否认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荣妄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满脸不可置信,一双丹凤眼瞪得溜圆:“你既知她对你有所图谋,竟还容她留在身边?”
“枝枝……”
荣妄摩挲着下巴,醋意满满地将裴桑枝上下打量了两眼,一字一顿道:“你该不会……还在盘算着那‘一夫一妻’的主意吧?”
“合着我是你的‘夫’,”他越说越觉得离谱,“宴嫣便是你的‘妻’?”
“往后在荣国公府,你是宗妇、是当家夫人;回了永宁侯府,你是一家之主,身边还配好了一位掌家夫人?”
这日子他可过不了,一过一个不吱声。
荣妄嘴上没闲着,手上动作更快,一把抓过那装满桑枝桑叶的竹篮,三下两下便编了顶草帽,径直扣在自己头上。
绿油油的,鲜嫩欲滴。
裴桑枝笑得几乎停不下来。
她煞有介事地抬手,替荣妄正了正头上那顶青翠的桑枝帽,端详片刻后笑吟吟道:“你还真别说,这颜色与你今日的衣袍、发簪,倒是相映成趣。”
说罢,裴桑枝故意顿了顿,眼珠一转,故作郑重地放慢语调,声音里透出几分玩味的狐疑:“荣明熙,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偷偷看了什么了不得的话本子?不然思绪怎会一下子偏到‘一夫一妻’上去?”
随即她拖长了尾音,笑意更浓:“呦呦呦,想不到我们上京城的鬼见愁、朝堂上的名嘴御史,私底下竟是个爱看些……不能为外人道的话本子的人呀!”
荣妄瞬间涨红了脸,梗着脖子反驳:“谁看了!”
“我那是见多识广!”
裴桑枝戏谑的打趣,故意咬重了字眼:“原来是‘见’多识广,不是‘看’的呀?”
荣妄暗忖:自己这张在朝堂上无往不利的嘴,到了枝枝面前,还真是毫无招架之力。
平心而论,枝枝她是真能掰扯啊。
见荣妄面色绯红如天边晚霞,裴桑枝欣赏片刻,便不再逗他,转而正色道:“宴嫣确实对我有所图,但她的‘图’,与你的‘图’不同。”
“她所求的,不过是一处能安心立命的容身之所。”
“在她看来,由我掌家的永宁侯府便是这样一个地方。只要她识趣、有用,我便永远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为我稳住永宁侯府的后方,何尝不也是在稳住她自己孤注一掷的人生。”
“她已将全部的希望,都托付在了我的身上。”
“事实证明……”
言至此处,裴桑枝双手一摊,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不得不承认,她确有手腕眼光,行事也往往出人意料,不拘泥于常理,是个难得的人才。”
“你或许不知,她此次回府侍疾,未曾伏低做小,亦未隐忍蛰伏。察觉生母中毒后,她非但未受宴大统领摆布,反而果断对其下毒,反客为主,令对方投鼠忌器。”
“单论这份魄力与机变,相较你收入麾下的宴礼,也毫不逊色。”
“只不过,她过去常年被困于方寸院落,日夜被宴大统领安排的嬷嬷看守,几乎与世隔绝。加之身边无人可用,空有才智手段却无从施展,亦难通晓人情世故。”
她这人,善于发现仇人身上该死的点,同样,也很善于发现亲近之人的闪光点。
宴嫣本就是一块璞玉,只需稍加打磨,便能让世人惊艳的璞玉。
“荣明熙,她是我要用的人。”
“如此,你是否愿意与我一同见见她?”
荣妄深吸一口气,旋即摆出了正室的从容大度:“见就见吧!反正任她如何,地位总越不过我。于公于私,不都得她给我行礼问安吗?”
这倒是头一回,他真心实意地庆幸自己托祖上的福,投了个好胎,有个好家世。
说实话,见桑枝能有完全属于她自己的得力之人,荣妄是打心底里为她高兴。
能发现宴嫣的才智,是桑枝眼光独到;而能收服宴嫣,让其忠心不二,更是桑枝的本事。
至于宴嫣对桑枝有所图谋……利益一致,反而最为可靠,绝不会轻易背叛。
这实在是再好不过。
不过,替桑枝高兴是一码事,他自己心里该酸还得酸。
“然……”荣妄拉长语调,故作姿态地捻了捻衣袖,“在见她之前,容我重新沐浴更衣……”
裴桑枝眉梢一挑,促狭道:“怎么,方才还赞不绝口的绿底紫桑葚袍子,说这身绿底紫桑葚袍子好看又有天赋,转眼就失宠了?”
荣妄一噎,顿时语塞,这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偏偏总是在枝枝面前进退失据。
“我可不是嫌弃这身绿底紫桑葚袍子,不过就是见你穿了身雨过天青色衣裙,便想着不能让你一人孤零零的,显得你我很是没有默契,平白让某些别有居心的人有机可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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