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明推开门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已经灭了。他跺了跺脚,昏黄的光重新亮起,照出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六月的夜晚,连风都是黏糊糊的。
客厅里还亮着一盏台灯。
姚小霞坐在沙发里,面前的玻璃杯空了一半,茶叶沉在杯底,像一团蜷缩的枯叶。她没看电视,也没看书,就那么坐着,仿佛一尊等待的雕塑。
“还没睡?”陈文明把钥匙扔在玄关的柜子上,金属撞击木头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
“等你。”姚小霞转过头看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老陈,你和大志说的那些……你真的觉得他能成?”
陈文明没马上回答。他脱了外套,走到妻子身边坐下。沙发弹簧发出疲惫的呻吟声——这沙发还是结婚时买的,十五年过去,和他们一样,都显出了疲态。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终于开口,声音里有一种难得的疲惫,“但小霞,你知道吗?我今天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忽然想起你们班那个李浩。”
“李浩?”
“对,就是八一届那个。”陈文明的眼神飘向远处,“高考数学满分,物理竞赛全国一等奖,保送清华读研究生的那个。所有人都说他是天才,将来肯定要当科学家。”
姚小霞想起来了:“他现在不是在国外做研究吗?”
“去年回国了,在南都大学物理研究所。”陈文明笑了,笑容有些复杂,“上个月他来行里看我,聊了一个下午。他说他现在每天的工作就是写申报材料,等审批,开会,然后继续写材料。三十岁不到的人了,头发白了一半。”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敲了一下,凌晨一点半。
“可是大志不一样。”陈文明继续说,“他没有李浩聪明,没有那些漂亮的学历,但他眼睛里有一种东西——你知道吗?就像那种饿了三天的狼,看见猎物时的那种光。”
姚小霞皱了皱眉:“你这比喻……”
“不恰当,但贴切。”陈文明从茶几上拿起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你教了这么多年书,见过太多聪明人,太多理论家。他们能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能把问题拆解得明明白白,可是真要他们去做,去闯,一个个都缩回去了。”
他放下杯子,转向妻子:“可大志敢。去年他想搞那个小灵通手机,多少人笑他?说他一个卖酒的懂什么电子。结果呢?他从电子研究所请专家,自己泡在专家堆里三个月,硬是把乐天电子厂那片死水给救活了。”
窗外传来蛙鸣,此起彼伏,在六月的夜色里织成一张声音的网。
姚小霞想起了白天批改的学生作文。有个孩子写道:“这个时代就像一列高速行驶的火车,有人坐在车里看风景,有人在车头开路,有人却被远远抛在后面。”
她当时给了那篇作文一个“优”,还在旁边批注:“比喻生动,但别忘了,车头也需要燃料,也需要检修。”
现在想来,徐大志大概就是那个在车头的人吧。冒着最大的风,担着最大的险,带着一列车的人往前冲。而她和陈文明,就像是硬座车厢里的乘客,虽然也随着列车前进,但更多的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变化,既兴奋,又忐忑。
“你知道大志今天跟我说什么吗?”陈文明忽然问。
姚小霞摇摇头。
“他说他想把镜湖那片地全包下来,搞一个什么‘立体农业示范基地’。上面种果树,中间养鸡鸭,下面水产,旁边还要搞农家乐和研学基地。”陈文明说着,自己都笑了,“我听着都觉得疯了,那么大的摊子,他一个人怎么撑得起来?”
“那你为什么还支持他?”
“因为他说了一句话。”陈文明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他说:‘陈叔,我不懂什么大道理。但我知道,地上本来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姚小霞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他还知道鲁迅。”
“他是认真的。”陈文明说,“咱们国家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就是这种敢闯敢试的精神。成功了,是经验;失败了,是教训。但无论如何,都比站在原地不动强。这就叫——”
他顿了顿,想起今天刚给徐大志讲过的歇后语,便顺口说了出来:“‘摸着石头过河——边趟边看’。大志现在就是在摸石头,一块一块地摸,虽然慢,但踏实。”
窗外忽然传来摩托车发动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这么晚了,不知道又是谁在赶夜路。
“睡吧。”陈文明站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你明天还有早课呢。”
姚小霞点点头,却没动。她的目光落在墙上挂着的照片上——那是去年拍的,她和陈文明带着学生去春游,所有人都笑得没心没肺。那时候徐大志还是班上的调皮鬼,照片里他正偷偷往另一个同学头上插野花。
“老陈,”她忽然开口,“你说大志这么拼,图什么呢?钱?名?还是别的?”
陈文明已经走到卧室门口。他停住脚步,背对着妻子,沉默了几秒钟。
“你问他去。”他说,“不过我猜啊,他图的可能是——证明一些东西。”
“证明什么?”
“证明他徐大志不只是个卖酒和卖电子产品的。”陈文明的声音在昏暗的走廊里有些模糊,“证明镜湖那片荒地也能开出花来。证明……”他顿了顿,“证明这个时代,真的肯给努力的人机会。”
卧室的门轻轻关上了。
姚小霞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没开大灯,只有台灯投下一圈昏黄的光。她想起徐大志刚来的样子,又黑又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衣服,但眼睛特别亮。每次上课,他都坐在最一排,虽然成绩不是最好的,但总是第一个举手回答问题,哪怕答错了也不在乎。
有一次她问他:“大志,你为什么总是这么积极?”
徐大志挠挠头,咧嘴笑了:“姚老师,我家穷,没背景,要是自己还不积极点,谁看得见我啊?”
这句话她记了好久。
墙上的挂钟又走了一圈,指针指向十一点。姚小霞终于站起身,准备去洗漱。经过窗户时,她无意间往外看了一眼。
楼下路灯的光晕里,站着一个人影。
她眯起眼睛仔细看,发现那人竟然是严开明。他正仰头望着镜湖的方向,手里夹着一支烟,烟头的红光在夜色里明明灭灭。他就那么站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烟雾缓缓上升,融进六月的夜雾里。
姚小霞想开窗叫他,但手放在窗框上,又停住了。
她看见严开明忽然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撒回地上。那个动作很轻,很慢,仿佛在对待什么珍贵的东西。
然后他站起身,踩灭烟头,转身消失在巷口。
姚小霞在窗边站了很久。
六月的夜风吹进来,带着湖水的湿气和草木生长的气息。远处镜湖的蛙声更响了,咕呱咕呱,像是在争吵,又像是在合奏。这声音白天听不见,只有到了深夜,万物寂静时,才会如此清晰地浮出水面。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在农村老家,爷爷常说:“六月蛙声密,丰收有指望。”
那时候不懂,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
这个季节,一切都憋着一股劲。草木疯长,一夜之间就能蹿高一截;蝉在土里蛰伏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爬到树上,准备一鸣惊人;连湖里的荷花,都在悄悄地酝酿花苞,等待一场盛大的绽放。
而徐大志,就像这六月的万物一样,在积蓄力量,等待着某个时刻的爆发。
姚小霞关上了窗。
她走到卧室门口,轻轻推开门。陈文明已经睡着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边。
她没有马上躺下,而是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笔记本。
翻开最新的一页,她拿起笔,犹豫了一下,然后写道:
“大志来过。老陈说他图的是证明一些东西。我想,他要证明的,也许不只是他自己。”
停笔片刻,她又加了一句:
“这个时代,有人在车头开路,有人在车厢跟随。但无论如何,列车正在前进——这才是最重要的。”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本,熄了灯。
躺在床上时,她还能听见窗外的蛙声。那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充满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仿佛要把整个六月夜晚的寂静都撕开一道口子。
而在这片蛙声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生长。
姚小霞不知道徐大志能不能成功,不知道镜湖那片荒地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她忽然觉得,有些事情,过程比结果更重要。
就像这六月的蛙鸣,虽然吵闹,虽然短暂,但至少证明——生命在发声,时代在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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