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的日头毒得像泼了火，济州府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能烙掉脚皮。南门外的酒肆里，李逵把第三坛劣酒往桌上一墩，陶坛底在木案上磕出个豁口，浊酒顺着裂缝往地上淌，混着他脚下的泥，积成滩黄汤。
“再……再打一坛！”他的舌头早打了卷，黑脸上的络腮胡沾着酒珠，随着粗重的呼吸往下滴。桌上的酱牛肉啃得只剩骨头，骨头上的肉丝被他用牙撕得乱七八糟，像堆被风扯碎的麻。
酒肆老板往门后缩了缩，手里攥着个铜板，指节捏得发白——这黑汉从巳时喝到未时，没给过一文钱，腰间那两把板斧还在鞘里“嗡嗡”震，像是随时要劈下来。“客官……酒没了，真没了……”
“没了？”李逵猛地拍案，木案“咔嚓”裂出缝，“你当爷爷是讨饭的？”他往怀里摸，摸出个皱巴巴的纸包，里面是孙二娘给的碎银子，原是让他给梁山泊弟兄买伤药的，此刻却被他往桌上一摔，“够不够？”
银子滚到门槛边，被个戴着纱帽的官差踩在脚下。官差穿着身簇新的绿袍，是济州府新上任的户曹，姓钱，正带着两个皂隶往南门去，说是“巡查商贩，稽征酒税”。他瞥见地上的银子，又看了看李逵，鼻子里“嗤”出声：“哪来的黑厮，敢在府衙门口撒野？”
李逵的眼睛瞪得像铜铃，酒劲混着火气往上冲：“爷爷是梁山泊李逵！你算个什么鸟官？”
“梁山泊？”钱户曹突然笑了，纱帽上的翅儿跟着抖，“原来是反贼！”他往皂隶使眼色，“拿下！送衙门领赏！”
两个皂隶刚要抽腰刀，李逵早抄起桌上的空酒坛，“呼”地砸过去，正给钱户曹开了瓢。鲜血混着脑浆从纱帽里淌出来，他还瞪着眼，像是没明白咋回事。
“反了！反了！”皂隶们尖叫着往南门跑，李逵提着板斧追上去，嘴里吼着：“往哪跑？爷爷劈了你们！”
南门外的百姓吓得往两旁躲，货摊被撞翻，瓜果滚得满地都是。李逵的板斧舞得像风车，劈断了挂着“酒税”木牌的竹竿，又劈裂了城门上的“济州府”匾额，木屑飞得像雪片。
“黑旋风来了！”不知谁喊了声，南门内外顿时乱成一锅粥。守城的兵丁举着长矛围上来，却被李逵一斧劈断矛杆，吓得纷纷后退，撞翻了旁边的火药桶，“轰隆”一声，火光冲天，把半边城门炸得稀烂。
李逵踩着碎砖往里冲，酒劲让他忘了疼，板斧劈在石狮子上，火星子溅到他脸上，他也浑然不觉。府衙里的官老爷们早从后门跑了，只剩下几个吓瘫的文书，抱着账册往桌下钻。
“都出来！”李逵一脚踹翻公案，账册飞得满天飞，上面记着的“盐税”“茶税”“人头税”被风吹得四散，“苛捐杂税比山高，爷爷今儿替百姓劈了你们这狗窝！”
他往库房冲，那里堆着刚征来的夏粮，是准备解往东京给高俅送礼的。守门的兵丁举着火铳，却被他一斧砍断枪管，铁零件崩得满脸都是。“打开！”李逵用斧刃逼着粮吏，“把粮食分给百姓！”
粮吏抖着手开了库门，黄澄澄的小米和高粱堆得像小山。李逵往街上喊：“百姓们！来搬粮！”
躲在街角的百姓起初不敢动，见李逵真的往麻袋里装粮，还有胆大的试着跑过来。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孩子饿得直哭，她抓起把小米就往孩子嘴里塞，小米沾着泪，孩子却嚼得香甜。
“多……多拿点！”李逵往她麻袋里铲，板斧上的血滴在小米上，红得刺眼，“这些本就是你们的！”
越来越多的百姓涌过来，扛的扛，背的背，库房很快空了大半。李逵叉着腰笑，胡子上的酒珠滴在肚皮上，像在淌汗。突然，远处传来马蹄声，是济州府的都监带着马队来了，手里的弓箭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黑厮休走！”都监的马在街心立住，弓弦拉得像满月，“敢劫官粮，炸城门，拿命来！”
李逵往地上啐了口，提起板斧迎上去：“来得好！爷爷正没尽兴！”
马队的箭雨射过来，李逵用板斧格挡，箭杆断得像劈柴。他冲到马前，一斧砍断马腿，都监从马上摔下来，被他踩住胸口：“狗官！知不知道百姓快饿死了？你们却把粮食往东京送！”
都监的脸憋得发紫，嘴里还硬：“那是……那是给太尉的供奉，你敢动……”
“我敢动你祖宗！”李逵的板斧往下劈，却被只手拦住——是闻讯赶来的戴宗，他刚从梁山泊赶来，见李逵闯下大祸，脸都白了。
“你疯了！”戴宗往他耳边喊，“官府已经报了东京，童贯的大军怕是已经在路上了！”
李逵的酒劲醒了大半，看着满地的狼藉和欢呼的百姓，突然咧开嘴笑：“醒了就好！总比憋着强！”他往板斧上吐了口唾沫，“大军来了又怎样？爷爷陪着他们玩！”
百姓们突然往李逵身后站，手里举着扁担锄头，像堵人墙。那个抱孩子的妇人往前一步，孩子手里攥着把小米，正往李逵手里塞：“好汉，俺们跟你走！”
戴宗看着这一幕，突然红了眼。他往李逵肩上拍了拍：“走！回梁山泊！让宋大哥看看，济州府的百姓，不是好欺负的！”
李逵拎起板斧，往城门方向走，百姓们跟在后面，脚步声震得地都发颤。守城的兵丁见了，早吓得把剩下的城门也拆了，给他们让路。
出城时，李逵回头看了眼火光未熄的济州府，突然把板斧往地上一拄：“记着！爷爷还会回来的！”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黑带子，一头连着残破的城门，一头连着远方的梁山泊。百姓们的欢呼混着马蹄声，在暮色里荡开，惊起了树上的鸟，往天边飞，像是在给梁山泊报信——黑旋风来了，带着济州府的火气和百姓的念想，来了。
李逵跟着戴宗往梁山泊赶，肩上的板斧还在滴着血，混着路上的泥水，在青石板上拖出两道暗红的痕迹。走在最前面的戴宗时不时回头看他，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这黑厮闯的祸，怕是够宋公明喝一壶的。
“你说你，”戴宗忍不住斥道，“放着好好的酒不喝，偏要去砸人家城门？那钱户曹虽说不是好东西，可你一坛子砸下去，直接开了瓢，这是把济州府的脸按在地上搓！”
李逵把板斧往肩上颠了颠，满不在乎地哼了声：“那狗官踩着爷爷的银子，还敢叫爷爷‘黑厮’，不砸他砸谁？再说了，那库房的粮食，本就是百姓的血汗，分给他们咋了？宋大哥见了，只会夸我做得对！”
“夸你？”戴宗气笑了，“等会儿见了宋大哥，你看他是夸你还是罚你去喂马！”话虽这么说，他却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刚从百姓手里接的芝麻饼，还带着余温，往李逵手里一塞，“先垫垫，别到了山寨没力气挨骂。”
李逵接过来，三口两口就吞了，饼渣掉在络腮胡里，像撒了把碎金。“还是戴院长懂我。”他含糊不清地说，脚步却没停，板斧在肩上晃悠，惊得路边的野兔“噌”地窜进了林子。
走了约莫两个时辰，日头沉到山后头，天边烧起片火烧云，把梁山泊的方向染得通红。远远能看见寨门的了望塔了，上面的弟兄正挥着旗子，见是他们，旗子摇得像朵翻卷的浪花。
“到了！”李逵眼睛一亮，甩开戴宗就往前冲，板斧在背上“哐当”撞着山石，“宋大哥！俺李逵回来啦！”
寨门“吱呀”开了，宋江带着吴用、林冲等人迎出来。宋江穿着件月白长衫，手里摇着把蒲扇，见了李逵，脸上的笑突然僵住：“你这黑厮，肩上咋又是血又是泥？莫不是又惹事了？”
李逵刚要嚷嚷，被戴宗在后头拽了拽袖子，只好把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改口道：“俺……俺帮济州府百姓搬粮，不小心蹭的。”
吴用在一旁捻着胡须，眯眼瞅着李逵肩上的板斧：“铁牛（李逵小名）这斧刃上的血，看着不像蹭的啊，倒像是……劈了啥硬东西。”
“是劈了城门上的铁锁！”李逵憋不住了，把板斧往地上一剁，震得尘土飞扬，“那济州府的官太黑，把百姓的粮往东京送，俺就把锁劈了，让百姓自己搬！还有个姓钱的户曹，敢骂俺黑厮，被俺一酒坛开了瓢……”
话没说完，宋江的蒲扇“啪”地掉在地上。“你！你这黑厮！”他气得指着李逵说不出话，脸涨得像庙里的关公，“我让你去济州府探消息，谁让你杀人砸城门的？这一下，朝廷不派兵来剿才怪！”
“大哥息怒！”戴宗赶紧上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遍，特意提了百姓被苛税逼得卖儿卖女，钱户曹如何嚣张跋扈，最后叹道：“铁牛也是见不得百姓受苦，一时冲动。”
林冲在旁接口道：“济州府积怨已久，就算铁牛不闹，迟早也会出事。如今百姓感念山寨恩德，倒也算因祸得福。”他的长枪往地上一顿，枪缨颤了颤，“只是官府那边，怕是要早作准备。”
宋江捡起蒲扇，扇了半天，气才顺了些。“罢了罢了，”他瞪了李逵一眼，“罚你去后山打柴三个月，没我的令不许下山！”
李逵刚要咧嘴，被戴宗狠狠瞪回去，只好嘟囔着应了。这时，寨里的弟兄们抬着刚分到的粮食往家走，见了李逵，都纷纷作揖：“多谢李大哥！俺家娃有米下锅了！”李逵听了，顿时忘了罚他打柴的事，咧开嘴嘿嘿直笑。
入夜后，梁山泊的聚义厅还亮着灯。宋江、吴用、戴宗围着张济州府地图，手指在上面圈圈点点。“童贯那老贼最是记仇，”吴用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他若派兵来，定会从济州府调水军，顺河而下，直攻咱们水寨。”
宋江敲着桌子：“那便让李俊带着水军在芦苇荡设伏，再让林冲带马军守旱路，戴宗你往来传信，务必让弟兄们打起精神。”他顿了顿，又道，“李逵虽鲁莽，可这次也让我想明白了——百姓心里有杆秤，咱梁山泊要想立得住，就得护着这秤。”
吴用点头：“大哥说得是。我已让人去济州府散布消息，说钱户曹是因贪墨被百姓失手打死，与咱山寨无关。只是那城门被炸塌半边，怕是瞒不住……”
“瞒不住就不瞒。”宋江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寨里的灯火，“让弟兄们都知道，咱梁山泊不是缩头乌龟，谁欺负百姓，咱就跟谁拼！”
这话传到李逵耳朵里时，他正在后山劈柴，斧头抡得正欢，听了顿时扔下斧头，往聚义厅跑，被戴宗逮个正着。“你干啥去？”戴宗揪着他的后领问。
“俺去帮李俊大哥练兵！”李逵挣着说，“俺劈柴有啥用？杀官才过瘾！”
戴宗被他气笑了，往他手里塞了把新磨的柴刀：“宋大哥说了，你把柴劈够了，就准你去水寨帮忙。”李逵这才乐呵呵地回去，斧头劈得比刚才更响，震得树上的夜鸟都飞了。
过了约莫半月，济州府的消息果然传来——童贯奏请朝廷，派了五千禁军，由团练使韩滔率领，号称“荡平梁山反贼”，已在济州府城外扎营。韩滔是将门之后，使一杆枣木槊，据说勇猛得很，还带了十艘战船，扬言要三天内踏平梁山泊。
宋江召集众头领议事时，李逵在底下坐不住，嗷嗷叫着要去砍韩滔的脑袋。宋江瞪他一眼：“你这黑厮，这次再敢乱来，我就把你捆起来扔水里喂鱼！”李逵这才消停，却把板斧在地上磕得“当当”响。
吴用定下计策：“韩滔勇猛却轻敌，咱们先让他占点便宜，引他进芦苇荡，再用火攻。”他指着地图上的“黑风口”，“这里水浅，战船进得来出不去，是个绝好的陷阱。”
李逵一听用火攻，又兴奋起来：“俺去放火烧船！保证把他们烧得连裤衩都不剩！”
宋江被他逗笑了，总算没再骂他：“你跟着李俊，听他指挥，敢擅自行动，我饶不了你。”
出兵那天，天刚蒙蒙亮，梁山泊的战船就划出了水寨，船头插着“替天行道”的大旗，在晨雾里像条腾云的龙。李逵站在李俊的指挥船上，手里攥着两把板斧，眼睛瞪得溜圆，盯着远处济州府船队的影子，嘴里念念有词：“韩滔小儿，快来受死！”
李俊拍了拍他的肩：“别急，等他们进了黑风口，自有你砍的。”他指挥着船往芦苇深处藏，芦苇长得比人还高，把船遮得严严实实，只留着观察的缝隙。
没过多久，韩滔的战船果然来了，船头的“韩”字旗猎猎作响。韩滔站在船头，身披亮银甲，手持枣木槊，高声喊道：“梁山反贼，速速投降！否则踏平山寨，鸡犬不留！”喊了半天没动静，他果然轻敌，下令：“进黑风口搜！”
十艘战船鱼贯而入，刚到风口窄处，突然听见芦苇荡里吹起号角，李俊大喊一声：“放火！”顿时，无数火箭从芦苇里射出来，落在战船的帆布上，“腾”地燃起大火。
“不好！中计了！”韩滔急得大喊，想掉头却被浅滩卡住，船身动弹不得。这时，李逵带着几个水性好的弟兄，推着柴草扎的火筏子，从水下潜过去，往战船底下塞，火筏子遇着帆布上的火，烧得更旺，很快就把船底烧穿了。
“韩滔小儿，看斧！”李逵踩着浮木跳上韩滔的战船，板斧舞得像风车，船上的兵丁被劈得哭爹喊娘。韩滔抡起枣木槊迎上来，槊尖带着风声，直取李逵面门。李逵不躲不闪，左手斧架开槊，右手斧“呼”地劈向韩滔的腰，韩滔慌忙躲闪，却被船板上的火苗绊了一下，摔了个趔趄。
李逵瞅准机会，一斧劈在他的槊杆上，把枣木槊劈成两截。韩滔没了兵器，吓得魂飞魄散，转身要跳船，被李逵一把揪住后领，像拎小鸡似的提起来：“想跑？晚了！”
正要用斧砍，却听李俊喊：“留活口！”李逵这才悻悻地把韩滔捆了，扔在船上。其他战船的兵丁见主将被擒，早没了斗志，有的跳水逃跑，有的跪地求饶。
这场仗打得干脆利落，不到一个时辰就结束了。弟兄们押着韩滔回山寨时，百姓们在岸上摆了酒，捧着刚蒸的馒头往李逵手里塞：“李大哥，你真是活菩萨！”李逵笑得合不拢嘴，把馒头往怀里揣，连胡子上都沾了不少面渣。
宋江在聚义厅审韩滔时，这团练使还硬气：“我乃朝廷命官，尔等反贼，快放了我！”李逵在旁边听着，上去就给他一斧柄：“到了这儿还嘴硬！俺问你，济州府的税银都弄哪儿去了？”
韩滔被打得嗷嗷叫，只好招了——原来大半税银都被他和知府私分了，还克扣了军饷。宋江听了，让戴宗把供词抄录下来，派人送往济州府和周边州府，百姓看了，都说梁山泊是青天大老爷，来投奔的人更多了。
李逵因这次立了功，宋江免了他打柴的罚，还赏了他一坛好酒。他抱着酒坛在寨里转悠，见谁都要炫耀：“看见没？宋大哥赏的！”惹得弟兄们直笑。
吴用见了，对宋江道：“这黑厮虽鲁莽，却胜在真性情，百姓就认他这股子猛劲。”宋江点头，望着窗外李逵和孩子们抢枣吃的身影，笑道：“是啊，梁山泊能有今天，靠的不就是这份真性情么？”
月光爬上聚义厅的檐角时，李逵已经醉倒在石桌上，怀里还抱着空酒坛，嘴角挂着笑，像是梦到了又在帮百姓搬粮。戴宗走过去，给他披了件外衣，心里叹道：这黑厮，真是个活宝，也是梁山泊的福分。
夜风穿过水寨，带着芦苇的清香和远处的歌声——那是弟兄们在唱新编的歌谣：“黑旋风，劈贪官，百姓笑开颜……”歌声飘得很远，把梁山泊的故事，传到了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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