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屋湘军传奇

萧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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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马尾军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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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城在暮春的湿气里苏醒,石板路上蒸腾起水汽,将三坊七巷的粉墙黛瓦洇染得轮廓模糊。

闽浙总督衙门内,松柏森森,却压不住一种铁与血沉淀下来的肃杀。

左宗棠正伏案疾书,笔锋锐利如刀,割裂着素白的宣纸,墨迹饱含着一股郁勃难平的锐气。

几日前,千里之外的京师朝堂上,那些质疑在闽省兴办船政、靡费国帑的奏疏,字字句句犹在眼前跳动,如同芒刺扎进他刚硬的脊梁。

“剿夷而不谋船炮水军,是自取败也!”林文忠公那夜湘江舟中的叹息,穿越二十余载烽烟,此刻轰然回响在他耳畔,沉重如雷。

他搁下笔,指节捏得发白,胸中那团为船政燃烧的火,被这无形的冷水一激,反倒烧得更烈、更痛。

船政!船政!这不仅是水师,更是海疆的命脉,是雪洗前耻的利刃!

门外亲兵靴声橐橐,打破了书房的沉凝:“禀大帅,周军门到了。”

“快请!”左宗棠霍然抬头,眉宇间的沉郁被一股急迫的期待冲散。

周宽世,这位湖南提督,与他一样,是洋务这盘死棋局中,少数敢于落子、敢于搏杀的同道。

周宽世大步流星地进来,一身半旧的戎装洗得发白,脸上风尘仆仆,眼中却跳动着与左宗棠相似的、近乎亢奋的光。他身后,跟着一个身影。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周宽世宽厚的肩膀,落在那人身上。

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杭绸长衫,光滑得能映出窗棂的格子,腰间悬着块水头上佳的翠玉,随着脚步微微晃动。

一张脸保养得宜,泛着商人特有的红润光泽,尤其那双眼睛,灵活地转动着,带着惯看人情的世故和精明。

商贾!

左宗棠心底本能地浮起这两个字,随之涌上的是一股混杂着轻蔑与烦躁的浊气。

船政,国之重器,关乎海疆存亡,岂能与这等锱铢必较、满身铜臭的市侩之徒搅在一起?

他面上虽未显露,但搁在紫檀案几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

“季高兄!”周宽世的声音洪亮,带着湖湘人特有的热切,冲淡了几分书房的肃穆,“船政开局,千头万绪,样样要钱,样样要物!兄弟我思来想去,这‘钱袋子’和‘采办’的千斤重担,非得此人不可!”

他侧身,将身后那人让到前面,用力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动作间满是推心置腹的信赖。

“这位,便是胡雪岩,光墉老弟!钱庄票号,通达南北;货殖往来,远及重洋。更难得的是,一颗拳拳报国之心,炽热如火!”

胡雪岩上前一步,动作流畅自然,对着左宗棠深深一揖,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恭敬,又不失商人的从容气度:“草民胡光墉,拜见左制台大人。”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左宗棠端坐未动,只是从鼻腔里极其轻微地“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他的目光锐利如锥,冷冷地扫过胡雪岩那张堆满谦和笑意的脸,试图从那油滑的表象下,刺探出内里的虚实。

那光滑的绸缎,那精明的眼神,那周身的市侩气,无一不印证着他心中固有的成见:商贾贱流,重利轻义,如何能托付以军国重器的根基?周宽世莫非是被什么障眼法蒙蔽了?

书房里一时静默。

窗外,不知名的雀儿在浓密的榕树荫里短促地叫了两声,更衬得室内空气凝滞。

周宽世脸上的热切笑容僵了僵,显然察觉到了左宗棠那份冰水般的疏离与审视。

他干咳一声,正要开口再为胡雪岩剖白几句,却被胡雪岩一个极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摇头动作止住了。

胡雪岩直起身,脸上笑容依旧温煦,眼神却沉静下来,敛去了那层浮动的油光,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

他并未急于辩解,也未惶恐退避,反而迎着左宗棠审视的目光,从袖中缓缓取出一个封着火漆的狭长纸卷。

那火漆是深沉的墨绿色,印着一个奇异的、非中土的徽记。

“制台大人,”胡雪岩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秘事相告的凝重。

“草民昨日收到上海分号急递密信。此信发自英伦三岛,由可靠的洋行买办辗转传来,关乎一桩紧要事体。”

他将纸卷双手呈上,置于左宗棠面前的案几上,“英格兰银行,不日将宣布升息,幅度远超预期。一旦此令颁行,英镑兑我白银之汇率,必将应声暴涨!此中关窍,只在三日内!”

“三日内?”左宗棠的眉心猛地一拧,如刀刻斧凿。他目光如电,射向那小小的纸卷,又猛地钉在胡雪岩脸上,试图从那平静的表情里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妄或夸大。

英格兰银行升息?英镑暴涨?这些远隔重洋的金融风潮,竟能如此精准地预测,且只给三日之机?这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他伸出的手在半空微微一顿,带着巨大的疑虑,最终还是拈起了那枚纸卷。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蜡封,一股异域火漆特有的微腥气味钻入鼻腔。

他用力捻开封口,展开薄薄的洋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蟹行文字,夹杂着清晰无误的阿拉伯数字和图表走势。

左宗棠能识得些英文皮毛,但那复杂的金融术语和图表,于他而言,不啻于天书符咒。

他的目光在那张写满陌生符号的纸上逡巡,眉头越锁越紧。

“此信所言,你有几成把握?”左宗棠的声音沉缓,字字如冰珠砸落,带着千钧的威压,试图碾碎对方可能存在的任何一丝侥幸或谎言。

他紧盯着胡雪岩的眼睛,不容其有半分闪躲。

胡雪岩坦然回视,眼神清澈而笃定:“九成九!制台大人,此非草民妄测,乃是伦敦金融城核心圈层流出的绝密动向,经多方印证。洋人重利,其银行运作,环环相扣,牵一发动全身。此等升息,绝非空穴来风。三日后,汇价必如离弦之箭,再难追回!”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游移,那份基于庞大信息网络和商业洞察力的自信,形成一种无形的力量,穿透了左宗棠筑起的疑虑高墙。

左宗棠沉默了。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坚硬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敲打着凝滞的空气。

窗外,暮春的日光穿过浓密的榕树叶隙,在青砖地上投下摇曳破碎的光斑,一如他此刻纷乱权衡的心绪。九成九?

这胡姓商人竟敢如此断言!他脑中飞速盘算:船政局开局在即,向英德订购的第一批机床、锅炉、钢材,正需大笔英镑支付。

若汇率真如其所言暴涨……那多付出的,将是数万乃至十数万两白花花的库银!这损耗,足以让朝堂上那些本就虎视眈眈的反对者,抓住更大的把柄!

一股焦灼的火苗,混合着对巨大损失的预判,猛地窜上心头,烧灼着他固有的成见。

“好!”左宗棠猛地一拍桌案,声震屋瓦,连笔架上悬挂的几支湖笔都簌簌颤动。

他眼中射出凌厉果决的光,不再有丝毫犹豫,“胡光墉,本督拨你白银三十万两!三日之内,务必将其尽数兑换为英镑!一分一厘,皆用于订购船政所需之紧要机器!若你所言非虚,为本督省下钱粮,便是大功一件!若有半分差池……”

他话语陡然转寒,森然如刀,“误国误事之罪,休怪本督军法无情!”

“草民领命!”胡雪岩没有丝毫迟疑,深深一揖到底,姿态恭谨,动作却干脆利落,透着一股雷厉风行的劲头,“必不负制台大人重托!”

他并未多言,甚至没有看一眼旁边欲言又止的周宽世,转身便走。

那宝蓝色的绸衫在门口的光影里一闪,迅捷如一道投入深潭的蓝影,消失不见。

书房里只剩下左宗棠和周宽世。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绷的、等待惊雷炸响前的寂静。

周宽世搓了搓手,看着左宗棠依旧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开口:“季高兄,光墉此人……”

左宗棠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他踱到窗边,目光穿透摇曳的榕树荫,望向远处天际。

那里灰蒙蒙一片,如同他此刻的心境。“宽世,”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那是长久以来被掣肘、被质疑的积郁,“船政一事,关乎国运,如履薄冰。三十万两,非是小数,亦是试探。此人……”

他顿了顿,终究没有说出心底那句“商贾之言,岂可尽信”,只是化作一声极轻的叹息,散在带着水汽的南风里。

周宽世望着老友紧锁的眉头和挺直的、仿佛承载着万钧重压的脊梁,喉头滚动,终究也只是沉沉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左宗棠的顾虑如山,这试探,亦是无奈之举。他只能在心底,为那抹投入风暴的宝蓝色身影,暗暗捏了一把汗。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被拉得细长而粘稠。总督衙门的更漏滴答,每一滴水珠落下,都像是敲在左宗棠紧绷的心弦上。

他竭力将心神埋入堆积如山的案牍,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塘报、奏折、请饷文书,然而那些工整的墨字,却总在眼前浮动扭曲,最终幻化成胡雪岩那双精光四射的眼,和那张写满天书符咒的洋文密信。

“九成九?”他搁下朱笔,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要捻碎那份扰人心神的疑云。商贾之言,向来夸大其词,重利轻诺。

这三日期限,究竟是救命稻草,还是催命符咒?他起身,踱到悬挂的巨幅《海疆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蜿蜒曲折的海岸线上,落在那个被朱砂笔重重圈出的“马尾”二字上。

船政!这柄悬而未铸的海防利剑,其成败,竟与一个初见的商贾捆绑在了一起?荒谬!却又无可奈何!

翌日午后,天空阴郁得如同泼了浓墨,闷雷在厚重的云层后隐隐滚动,却迟迟不肯落下雨来。空气湿重得令人窒息。

左宗棠正与几位司道官员商议闽江口炮台加固事宜,堂下官员的禀报声嗡嗡作响,他却有些神思不属,目光不时飘向门外阴沉的庭院。

忽然,一阵急促而稳健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堂上沉闷的议政氛围。

那脚步声带着一种穿透雨幕的笃定,直抵花厅门外。

门帘猛地一掀,一道身影挟裹着室外潮湿的水汽闯了进来,正是胡雪岩!

他身上的宝蓝绸衫不复昨日的光鲜,沾着些泥点和水痕,头发也有些散乱,显然是一路奔波冒雨而来。

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暗夜中点燃的两簇火焰,燃烧着疲惫,更燃烧着一种大功告成的炽热与亢奋!

“制台大人!”胡雪岩声音洪亮,压过了堂中所有的议论,对着主座上的左宗棠便是深深一揖,“草民幸不辱命!三十万两库平银,已尽数兑得英镑现汇!所用之数,较之三日后之市价……”

他猛地直起身,胸膛起伏,声音因激动而微微拔高,清晰地吐出那个令人心颤的数字,“省下白银五万三千七百两!”

“五万三千七百两?!”

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中,整个花厅瞬间炸开了锅!原本正襟危坐、低声议事的司道官员们,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惊得纷纷离座,失声惊呼此起彼伏。

他们互相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脸上写满了震惊与怀疑。

“多少?五万……余两?”

“三日?三日便省下如此巨款?这……这如何可能?”

“莫不是虚报?或是账目有诈?”

质疑声浪瞬间涌起,几道锐利如刀的目光齐刷刷刺向站在堂中的胡雪岩。

那目光中混杂着惊愕、嫉妒、更深的则是根深蒂固的对“商贾之术”的鄙夷与不信任。

左宗棠端坐其上,纹丝未动,仿佛一尊凝固的石像。

然而,案几之下,他那双布满粗茧、曾握刀挥毫定乾坤的大手,却死死攥住了紫檀木椅的冰冷扶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骇人的青白色,微微颤抖着。

五万三千七百两!这数字如同一道惊雷,轰然炸响在他耳畔,震得他心神俱荡!

他猛地抬起眼,目光如两道冰冷的、淬了火的利剑,穿透堂下嗡嗡的议论,直刺胡雪岩!那目光不再仅仅是审视,更带着一种逼人的、几乎要将对方灵魂都剖开来看个究竟的凌厉!

“胡光墉!”左宗棠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铁交鸣的铮然,瞬间压下了满堂的喧哗,让整个花厅陷入一片死寂,连窗外闷雷滚动的声音都清晰可闻,“钱庄票号,汇兑之利,本督亦有耳闻。

然三日之内,竟能凭空省下五万余两之巨!此非寻常买卖,其中必有曲折!你——究竟如何办到?从实道来!若有半字虚言,休怪本督立时请出王命旗牌!”

最后那句“王命旗牌”,如同寒冬腊月兜头浇下的一桶冰水,让厅中所有人,包括周宽世在内,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那代表着总督的生杀大权!气氛骤然降至冰点,空气仿佛凝固成块,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钉在胡雪岩身上,等着看这“商贾”如何自圆其说,亦或是在这雷霆之威下原形毕露。

胡雪岩站在那无形的压力旋涡中心,背脊挺得笔直。面对左宗棠那足以让百战悍将也为之胆寒的逼视,他脸上却并无半分惊惶。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悠长而沉稳,仿佛将周遭的凝重与质疑都吸纳入胸,再缓缓吐出。

“制台大人明鉴,”胡雪岩的声音清晰而稳定,每一个字都像投入静水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草民斗胆,所行之法,不过‘快’、‘准’、‘合’三字而已。”

“快!”他伸出一根手指,眼神锐利如鹰隼,“消息即战机!自得密信,草民即刻飞鸽传书上海、宁波、福州三地阜康票号所有分号、联号,并重金雇请脚力最快的信差,务求此讯一日之内通达各处。各分号掌柜接令,立时倾巢而出,将库中存银、乃至可临时挪借调度的头寸,尽数集中于上海通商口岸!”

花厅里一片寂静,只有胡雪岩清朗的声音回荡。官员们听得入神,仿佛看见无数信鸽冲天而起,快马在驿道上绝尘奔驰,钱庄伙计们彻夜不眠地搬运银箱……那份争分夺秒的紧张感,扑面而来。

“准!”胡雪岩竖起第二根手指,“制台大人拨付之三十万两,乃库平官银,成色足,信誉着。此乃第一‘准’!草民遍查上海滩所有有实力、且当下持有充裕英镑现汇之洋行、外国银行,选定其中三家信誉最着、汇价此刻相对最平者——怡和、旗昌、汇丰。此乃第二‘准’!与彼等议价,非仅盯住牌价,更以官银成色足、交割快、未来船政大宗交易之长远红利为筹码,寸利必争!此乃第三‘准’!”

他语速加快,如同行云流水,将那些精密的商业算计和谈判技巧,剥茧抽丝般道来。

“合!”第三根手指竖起,胡雪岩的目光扫过堂上面露思索之色的官员们,最后落回左宗棠深不见底的眼眸。

“草民深知,三十万两白银若一股脑倾入汇市,必如巨石击水,瞬间推高英镑价格,反噬自身!故将三十万两化整为零,同时、同步、分由三家洋行秘密兑换!怡和十万,旗昌十二万,汇丰八万!三家之间,互不知情,各自以为独家大单,为争后续之利,皆愿以最优之价成交!待三份合约皆成,英镑汇入指定户头,木已成舟,彼等即便事后得知,亦无可奈何!”

话音落下,花厅内落针可闻。方才还喧嚣的质疑声浪,此刻已彻底平息。

官员们脸上的惊愕与怀疑,渐渐被一种复杂难言的神色取代——那是震惊于其手段之精准狠辣,是恍然于其布局之周密深远,更夹杂着一丝对“商贾之术”竟能如此翻云覆雨的茫然与……隐隐的敬畏。

左宗棠依旧端坐如山,脸上如同戴着一副冷硬的面具,看不出丝毫喜怒。

只有那紧攥着扶手、青筋虬结的手背,泄露出他内心剧烈的震荡。快、准、合!三字如刀,字字劈开他心中对“商贾”的固有壁垒。

这哪里是蝇营狗苟的市侩?分明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将帅之才!其洞察之明,决断之速,用计之奇,临事之勇,丝毫不逊于他麾下任何一位浴血沙场的悍将!

胡雪岩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一份厚厚的文书,双手高擎过顶:“此乃三份兑换合约副本、所有经手银两之票号流水、英镑存入英商银行之凭证,请制台大人过目!所有账目,分毫可查!”

他的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坦荡。

左宗棠没有立刻去接。他那双阅尽沧桑、洞悉人心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胡雪岩脸上反复逡巡,从那沉稳坦荡的眼神,到那因奔波而略显疲惫却依旧神光湛然的眉宇,再到那沾着泥点却挺得笔直的脊梁……试图找出哪怕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

没有。一丝一毫都没有。只有一片为国奔走的赤诚,和一种洞悉时势、力挽狂澜的自信,如同灼热的岩浆,在那看似油滑的商人外表下奔涌。

时间在死寂中缓缓流逝,沉重得令人窒息。窗外,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青石板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哗巨响,如同天地在为这场无声的较量擂鼓助威。

蓦地,左宗棠动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紧攥扶手的手。

那双手因长时间用力而微微痉挛着,指节处一片惨白。他抬起右手,伸向胡雪岩高举的那叠文书。

指尖在触碰到纸张边缘时,竟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他接过那叠犹带着胡雪岩体温的文书,没有立即翻看,只是将其沉沉地按在冰冷的紫檀木案几上。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审视的利剑,而变得无比复杂,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窗外骤雨倾盆的晦暗天光,也映着堂下那个一身泥泞、却仿佛能撬动万钧国事的宝蓝色身影。

一声悠长、沉重,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又带着某种巨大壁垒轰然坍塌的叹息,从左宗棠胸腔深处发出,在死寂的花厅里幽幽回荡,竟压过了窗外震耳的雨声。

“林公……”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梦呓,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昔日湘江夜话,公言‘器不良’、‘技不熟’乃败战之根……学生今日方知……”他微微阖上双目,仿佛疲惫至极,又仿佛在追忆那早已逝去的、江涛拍岸的夜晚。

片刻,他复又睁开眼,目光如电,直射胡雪岩,那眼神中再无半分疑虑与轻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如同淬炼过后的精铁般的认可与托付。

“胡——雪——岩!”左宗棠一字一顿,唤出了这个名字,不再是疏离的“胡光墉”,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自今日起,马尾船政一切采办事宜,无论巨细,无论华洋,无论银钱几何,皆由你一体统筹!所办之事,只需事后报备于本督及船政大臣!本督予你专断之权,便宜行事!望你不负此权,不负此托,更不负——此国!”

“草民胡雪岩——”胡雪岩撩起沾着泥水的袍角,推金山倒玉柱般,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盖过了窗外的风雨。

他昂起头,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字字铿锵,如同金铁交击,在这肃杀的花厅中激起回响,“谢制台大人信任!雪岩必竭尽驽钝,肝脑涂地,以报大人知遇,以报国家深恩!”

暴雨如注,疯狂地冲刷着总督衙门的飞檐斗拱,水帘沿着瓦当倾泻而下,在阶前汇成湍急的水流。

花厅内,烛火被门缝灌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众人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左宗棠端坐如岳,目光越过跪伏在地的胡雪岩,仿佛穿透这重重雨幕,望向了马尾那片尚是滩涂的荒凉之地。

船政的龙骨,似乎已在惊雷暴雨中,铮然作响。

夜已深沉如墨,总督衙门的签押房内,只余下一盏孤灯。

灯花偶尔噼啪爆开,溅起几点细碎的光星,映照着左宗棠伏案的身影。

窗外,雨势渐歇,只余下檐角滴水的单调声响,嗒,嗒,嗒,如同更漏,敲打着漫漫长夜。

案头,摊开着那份白日里胡雪岩呈上的、沉甸甸的兑换文书副本。

墨迹在灯下显得格外清晰。左宗棠并未细看那些繁复的数字和洋文条款,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一份刚刚起草完毕的奏折草稿上。

“窃惟船政之兴,事体重大,非专其责成、精选良才,无以收实效而杜虚糜。查有浙江绅商胡光墉……”

笔锋在此处顿住,饱蘸的朱墨在“胡光墉”三字上凝聚成一点沉重的猩红,仿佛凝结着白日里所有的惊涛骇浪与峰回路转。

左宗棠提起笔,悬于纸上。昏黄的灯光将他紧锁的眉头和深邃的眼窝映照得如同刀刻斧凿。

白日里花厅上那一幕幕,清晰如昨:胡雪岩那沾着泥点的宝蓝绸衫,那亮得灼人的眼神,那快、准、合三字如惊雷贯耳,那五万三千七百两白银沉甸甸的分量……还有自己那一声混杂着惊愕、醒悟与沉重托付的叹息。

他目光沉沉,落在“胡光墉”三个字上。光墉,是其名,端方雅正。雪岩,是其号,亦是其行走商海、立于滚滚红尘的凭仗。

此役之后,在他左季高心中,那个精明油滑的“商贾”胡光墉已然模糊、淡去。

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在金融战阵中如臂使指、奇招迭出,硬生生从洋人虎口夺下五万巨资的“胡雪岩”!此名,方配其才!此号,方彰其功!更昭示着他左宗棠识人之明、用人之胆!

手腕微动,饱蘸朱砂的笔尖落下。没有半分犹豫,力透纸背,在“胡光墉”三字上,画下了一道果断而粗重的朱砂横杠!墨色淋漓,如一道斩断过去的血痕。

随即,笔锋稳健,在旁边空白处,另书下三个筋骨铮然的大字:

胡雪岩!

朱砂如血,力透纸背,映着孤灯,灼灼生辉。

左宗棠搁下笔,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

他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冰凉的太师椅背上,闭上双眼。眼前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清晰地浮现出二十年前,长沙湘江,夜泊孤舟。

江风浩荡,吹动林则徐花白的鬓发。老人清癯的面容在跳动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凝重,手指重重叩击着船舷,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里浸透了毕生血泪的教训:“……器不良,技不熟,乃自败之道!剿夷而不谋船炮水军,是自取败也!季高,切记!切记!”

那“自败之道”、“自取败也”八个字,当年如同惊雷炸响在青年左宗棠耳畔,如今,在这寂静的签押房里,又一次轰然回荡,带着穿越时空的沉痛与警醒。

左宗棠猛地睁开眼,望向窗外。夜色依旧浓稠,但东方天际,似乎已隐隐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鱼肚白的曦光。

他伸出手,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案上那份写着“胡雪岩”名字的奏折草稿,动作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

“器不良……技不熟……”他低声重复,声音沙哑,却字字千钧,“林公烛炬,映照古今。

若今日,仍以出身论英雄,以成见蔽贤才……”他顿了顿,目光如电,仿佛穿透了这重重夜幕,直抵波诡云谲的未来,“那才是真正的……自败之道!”

最后四个字,轻若叹息,却重逾泰山,沉沉地砸落在签押房寂静的空气里,余音袅袅,久久不散。

窗外,檐角最后一滴雨水落下,嗒的一声轻响,融入了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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