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薄薄的稿纸,
就那么“啪”的一声,被刘振云那只因为生了冻疮而红肿还一路狂奔汗津津的大手,狠狠地拍在了主编熊光同面前那堆凌乱不堪的废稿堆上。
这一巴掌,力道之大,震得桌角那瓶没盖盖子的蓝黑墨水都跟着猛地一跳,几星墨汁溅了出来,在熊光同那件袖口早已磨得发亮的灰棉袄上,迅速晕开了几个黑点。
“给,《未名湖》的开篇!!看看吧!”
这一嗓子,混着刘振云破锣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屋子里炸响。
屋子里的十几号人,像是被按了暂停键。
几秒钟的真空期后,轰然一声,压抑已久的焦躁情绪瞬间反弹,化作了更加躁动的怒气。
“你嚎什么丧?!”
熊光同猛地抬起头,那双高度近视的眼睛隔着厚厚的瓶底镜片,死死地盯着刘振云。
他满眼的血丝,眼袋浮肿得像挂着两个注水的气球,一看就是好几天没睡个整觉了。因为长期抽劣质烟,他的嗓音沙哑得像是含了一把粗沙砾。
“刘振云,你是不是嫌我们这儿还不够乱?啊?!”
熊光同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捏着烟头而发白,烟灰簌簌地往下掉,“大呼小叫的,风风火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捡着金元宝了!进来连门都不带关的?!”
“就是!”
小说组长王大平也把手里的半截铅笔往桌上狠狠一摔,“啪”的一声脆响。
他是个典型的山东汉子,暴脾气,此刻更是满脸的戾气,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饿狼。
“刘振云,我警告你啊,大家伙儿现在心情都不好,神经都绷得紧紧的,跟琴弦似的,一碰就断!你要是敢拿篇三流的顺口溜来消遣咱们,或者又是什么‘啊,黄河’、‘啊,母亲’之类哭哭啼啼的陈词滥调,我今天非把你从这五楼窗户扔下去不可!”
这并不是单纯的恐吓。
屋子里的气氛,确实已经到了临界点。
十几道目光,像十几把冰冷的刀子,同时扎向了刘振云。
角落里的查见英冷笑了一声,手里的红笔转得飞快:“行了,都别废话了。振云,你要是真有那个闲工夫,不如去帮老钱打听打听那个不分配工作的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现在大家伙儿都在愁这事儿,谁有心思看你手里那张破纸?”
“就是。”
评论组的钱伟扶了扶眼镜,一脸的颓丧,“大家都在讨论出路,讨论怎么搞钱,讨论怎么能不被饿死。我们连明天的饭碗都在哪儿都不知道,你拿篇稿子就能救命?怎么着,这稿子能当饭票使?还是能当分配工作的介绍信?要是能,我给你磕一个!”
面对这劈头盖脸的质疑和满屋子的丧气,刘振云却一点儿也不恼。
相反,
他看着这群垂头丧气、惶惶不可终日的同窗,脸上的那股子狂热劲儿,反而变得更加诡异且得意。
他嘿嘿一笑,也不管那是谁的搪瓷缸子,抓起来就灌了一大口凉水,“咕咚咕咚”喝完,一抹嘴,一屁股坐在那把吱呀作响的破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
“愁?怕?”
刘振云歪着头,视线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怕毕业了没饭吃?都怕前途一片黑?都觉得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不知道往哪儿飞?”
“废话!”
王大平没好气地骂道,“你不怕?你家是河南农村的,你要是不分配,你就得回老家修地球!你甘心?”
“我当然不甘心。”
刘振云猛地收敛了笑容。
他身子前倾,那张被冻红的脸凑近了众人,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说道:“正因为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我也怕。所以我才说……这张纸,它不是一般的稿子。它是药。救命的药。”
“药?”李桐扶了扶眼镜,一脸的不信。
“对,专治各种迷茫,各种软骨病,各种怕得睡不着觉。”
刘振云深吸一口气,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张稿纸,“我要是告诉你们,这张纸上的东西,只要一旦印成铅字,发在咱们《未名湖》上……”
“别说是咱们燕园,就是整个燕京城那几十万在街头游荡的待业青年,看了都得从地上蹦起来!”
“你们信不信???”
“切——”
屋子里响起一片整齐的嗤笑声,“哈哈哈哈哈~~~”
“拿来我看看。”
熊光同虽然不信,但还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拿那张稿纸。
“哎——!”
刘振云眼疾手快,一把按住稿子,“嗖”的一下又抢了回来,护在怀里。
“别动手动脚的!这纸脆,金贵着呢,经不起你们这些粗人抢!”
他看着这群被时代大潮吓破了胆的同学们,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你们不信是吧?觉得我在吹牛是吧?”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行。我不给你们看,我怕你们手抖给撕了。”
“我念给你们听。你们都竖起耳朵听好了,听仔细了,看看这药,到底能不能治你们的心病?”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
虽然大家嘴上不信,但心里多少还是被刘振云这副煞有介事的模样给勾起了一点点好奇。
毕竟,这时候哪怕是一根稻草,他们也想抓一抓。
郭见梅捧着脸,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刘振云。只有她的眼神里,藏着一丝真正的期待。
刘振云捧起那张稿纸。
纸上的墨迹还很新,刘青山那刚劲有力的字迹仿佛要在纸面上跳跃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特意压低了声音,让语调变得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共鸣出来的:“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第一句念完。
刘振云停住了。
他故意停住了,抬起眼皮,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屋子里先是一静。
然后,就像是一锅热油里滴进了冷水,瞬间炸了。
“什么?”
最先开口的是查见英。
她眉头紧锁,手里那支红笔停止了转动,像是被这一句诗给生生点了穴。
她眉头紧锁,眼神在稿纸和刘振云的脸上来回扫视,语气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质疑:“我不去想?这是什么开头?这叫什么态度?咱们《未名湖》什么时候开始登这种要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文学了?”
“这……这何止是消极,简直就是反动!”
评论组的钱伟把手里的钢笔重重地拍在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激动的唾沫星子在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柱里乱飞。
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落的眼镜,一脸的义愤填膺,仿佛这一句诗是对时代精神的亵渎。
“各位,现在是什么时候?”
“是1980年!”
“是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吹起来的时候!”
“是全国人民都在争分夺秒搞四化建设的时候!”
“咱们学校天天广播里喊的是什么?是团结起来,振兴中华!大家都在想怎么成功,怎么把被耽误的那十年给夺回来!这人倒好,上来一句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这不是逃兵吗?这不是典型的阿q精神吗?这是在给时代的火车头泼冷水啊!”
“就是啊!这太刺耳了!”
王大平是个急脾气,此刻更是急得脸红脖子粗,他大声嚷嚷道:“这要是发出去,别人会怎么看咱们?说咱们宣扬颓废主义?说咱们在给大伙儿泄气?”
“大家摸着良心问问,现在大四的师兄师姐们,为了分配工作的事儿都快打破头了!”
“为了进部委、为了留京、为了不去边疆,谁不是削尖了脑袋在想怎么钻营、怎么表现、怎么挤进那个成功的门槛里去?”
他指着稿纸,手指头都在哆嗦:“你这时候跳出来说我不去想,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这不就是社会上那些混吃等死、穿着喇叭裤提着录音机游手好闲的逍遥派吗?”
“这种文字,怎么能代表我们燕大人的精气神?”
“我觉得这调子完全不对路!”
另一位编辑李汉华也摇了摇头,满脸的失望,他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那行字,“咱们《未名湖》要的是提气的文章,是号角,是战鼓!是能给在迷茫中摸索的同学们指明方向的火把。”
“这‘不去想’三个字,听着就一股子丧气味儿,软绵绵的,像是没吃饱饭似的。就像咱们现在,要是不去想分配,那咱们毕业了喝西北风去啊?还是回老家修地球去?”
“我也觉得不妥……”
角落里一个戴着黑框眼镜、平日里最推崇现实主义的姚理明也忍不住插话了,他一脸严肃地分析道:“文学是时代的镜子。现在的时代基调是昂扬向上的,是拼搏进取的。”
“这句诗一出来,就给人一种看破红尘、甚至有点虚无主义的感觉。这种情绪在校园里蔓延是很危险的,它会消解大家的斗志,会让那些本来就摇摆不定的人彻底躺倒不干。”
“对,太消沉了。”
“像是那种受到了挫折,就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懦夫宣言。”
“这种稿子要是登在头条,咱们《未名湖》的政治站位是不是有问题?团委那边能过审吗?”
其余人的议论声嗡嗡作响,在这间闷热的编辑室里回荡,几乎清一色的全是负面评价。大家被时代的焦虑裹挟着,本能地排斥一切看起来不够“硬”、不够“燃”、不够“功利”的文字。
大家正处在对“成功”极度饥渴、对“失败”极度恐惧的状态下,这句“不去想”,简直就是精准踩雷。
然而,一直没说话的副主编黄子坪,此刻却眯起了眼睛。
他手里拿着烟袋锅子,却没有抽,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刘振云。
“不对……”
黄子坪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有分量,“你们别急着下定论。再琢磨琢磨。”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咱们这几天,愁得睡不着,怕得要死,甚至有人在宿舍里偷偷哭,不就是因为太想成功了吗?太怕那个不分配的结果了吗?”
“这成功两个字,现在就像是一座大山,压得咱们喘不过气来,把咱们压得不像个人样。”
“这句我不去想……”
“乍一听是消极,可细细一品,怎么感觉……”
“像是要把咱们背上那座山给卸下来?像是一种……一种大喘气?”
“卸下来?”
熊光同皱着眉,显然还没被说服,“光卸包袱有什么用?不面对现实,那有什么用?那还是鸵鸟!还是掩耳盗铃!”
众人的争论更加激烈了。
一边是认为这是逃避现实的颓废,一边隐隐觉得这是一种心理上的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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