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转述完此事，又是一阵唉声叹气。
“公主殿下，张氏是杀了人，可是当时她不动手，她那女儿就死了。只是李家爹娘说李郎之前也这样打过孩子，没出过事，哪家孩子都是这样打大的。街坊四邻也作证说李郎和气，乐于助人，反而是张氏整日板着一张脸，看谁都不高兴，时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给李郎冷脸。”
秦氏不住摇头，“她自己这么多年没有反抗，如今为了孩子反抗，孩子反而怕了她，这哪个做娘的能接受？张氏也存了死志，这才不说话不辩驳，可是她才三十岁，杀夫情有可原，非得死吗？”
说到最后甚至掉泪，“张氏这么多年在李家受的委屈，谁又替她伸张正义了？便是如今她再说起这些事，也只落得个，都是小事，忍一忍不就过去了？谁家过日子没个磕磕绊绊？”
秦氏一拍桌子骂道：“让他活过来，让张氏也这样毒打他十年，看他能不能受得住！将人逼疯，外面的好名声他倒是得了，谁知道咱们这些嫁了人的一夜之间没了家的苦处？”
说到最后坐回椅子上呜呜哭了起来。
院外的江逢看她突然拍桌吓得心跳都停止了，急忙要进去替她告罪。
刚走到门口还没等踏进去，明晏冷冽的目光看过来，他生生住了脚步。
明晏一摆手，江逢又退了出去，心里更是紧张。
“秦姐姐，我瞧江刺史对你还不错，可看你哭得这么伤心，可是心里也有委屈？”
秦氏擦了泪，道：“他是对我不错，不过也是矮子里面拔高个，男人只要不纳妾不打骂人就会被说不错，可我刚嫁入江家之时，他就去了元州读书，后面又一路考试，我当时也才十六，被迫就要操持家中，侍奉公婆，连个说体己话的都没有。好在公婆明理，我没受什么磋磨，只是也听别的小姐妹说起自己家的事，各人都有各人的难处。”
一直沉默的施凝云道：“女子嫁了人，与娘家而言，是嫁出去的女儿，于夫家而言，是突然而来的外人，若是和善的人家，于两边而言都是客。若是阴损的人家，那就是累赘。”
秦氏点头，“正是这个理。”
明晏不能理解，“为何张锦娘不反抗？和离自己过活或者再嫁不好吗？”
施凝云道：“殿下，女子身如浮萍，和离或者被休的女子娘家是不接纳的，无家可归，很多人都活不下去。”
“有手有脚，怎么都能活下去的。”
施凝云摇头，解释道：“且不说女子一直被管束在闺阁，自小接受的就是日后嫁入夫家过活，若是一个人丢在外面很多人不知怎样才能活下去。还有人想着生活里一点点能过下去的理由，也能咬牙撑下去，这样的，不是个例。”
明晏靠在椅背上，心情有些沉重。
抬眼看向施凝云，“你当年在忠勇伯府，也是这样？”
施凝云微微笑道：“都过去了。”
明晏站起身，“走吧，去牢里看看这张锦娘。”
秦氏擦干泪跟在她身后，有些激动。
江逢不明所以，也只能跟在身后。
禹州大牢倒是比云州条件好许多，没有一进去就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
收拾得还算干净。
狱卒带着人走到女牢，停在一间牢前，“犯妇张氏，提审，回话。”
牢里头发乱糟糟的女人穿着囚衣，双腿并拢坐在地上看着透着光的窗。
闻言慢悠悠转了过来，跪在地上，头慢慢磕了下去，声音沙哑，“张氏认罪，是我杀了李郎。”
明晏心情复杂看着跪地的人，瘦骨嶙峋，伏在地上的手枯槁如同树皮。
“抬起头来。”
张氏慢慢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里，是一张瘦削苍老的脸。
眼圆鼻挺，五官细看之下十分端正，只是眼中一片死气，脸上像是许多年不曾笑过，皮肉向下，看起来比秦氏所言的三十岁苍老至少十年。
秦氏道：“公主，您瞧，这可不是在大牢里这样的，抓她来的时候她就这样，只是那时候穿着光鲜，头发梳理整齐，扑了粉，看起来不如这样憔悴。”
又压低声音道：“是李郎那个杀千刀的要求的，说是出门在外不能丢他的脸。”
明晏内心震撼，沉声道：“开门。”
狱卒立马拿过钥匙开了门。
明晏抬脚走了进去，张氏从头至尾没有抬过眼皮，像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
施凝云从后上前，在张氏面前蹲下，“你可有冤屈要诉？”
张氏愣愣的，像是听不进去一般，只重复那句话，“张氏认罪，是我杀了李郎。”
明晏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大牢，吩咐杜荀，“再去问问李家四邻，佐证江夫人说的话。”
杜荀立马领命去办。
这事其实也不难查。
邻里邻居的，多多少少都知道一点儿，都是市井小民，其实也没将这当成多大一回事，毕竟李郎平时对张锦娘还是不错，好吃的好喝的都买来给她，张锦娘穿的衣戴的首饰也都比旁边的妇人要好。
有些人道：“李郎供她吃穿，她还杀夫，没良心。”
“唉，谁家没个打架斗嘴的时候，哪里就过不下去了。”
“要我说就是那张氏太窝囊，李郎打她她不知道打回去？换做是我，直接去厨房拿刀对砍。”
......
杜荀回报结果，证实张氏确实被李郎打过，李郎也确实每次事后都向她哭诉认错。
明晏揉着眉心，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自己的心情，只是有些闷得慌。
“认错是最没用的事。”
施凝云在一旁道：“十年折磨，四周都不理解，张氏如同置身荒岛，孤独无助又惊惧害怕，这才心如死灰。若非见着女儿挨打，想必不敢下手杀人。”
杜荀道：“可是杀人偿命，大雍律法便是如此。若是以此让步，有损律法威严。”
赵宜也道：“李家父母已经不止一次去衙门闹过，要杀人凶手偿命。”
明晏叹了口气，道：“李家四邻都认为张氏该死？”
杜荀沉重点了点头，“张氏杀了李郎之后，毁其容，弃其尸，按照律法，确实是死罪，今日去查问过之后，李家父母又去了官衙哭诉，要衙门给李郎一个交代。”
明晏看向施凝云，“施施，你觉得呢？”
施凝云思索片刻，道：“我想去牢中再见一见张氏。”
明晏点了点头。
施凝云告辞退下。
杜荀道：“殿下，此事不可徇私，一旦开了这个头，恐怕日后会有不少人拿此说事，各地效仿，到时候恐会有人为了脱罪故意寻理由。”
“知道了，容本宫再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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