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迈步向前，脚底踩碎了一片凝固的血壳。荒原上风如刀刮，雾气翻涌，像无数张嘴在低语。每走一步，耳边就响起一段旧事——七岁那年雨中跪着哭喊的声音，十二岁被族人追杀时跪在泥地里求饶的呜咽，十五岁抱着陈智濒死身体时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这些声音不该存在。我已经杀出去了。
可它们偏偏回来了，缠着我，咬着我，要把我拖回那个会怕、会软、会跪的叶婉儿。
我抬起手，刀背轻轻磕在肩胛骨旧伤处。不是猛砸，不像上一次那样疯了一样往自己身上招呼。这一下只是轻碰，像敲钟前试音的一指。疼感传来，清晰，稳定。我还在。我不是影子，不是回声，不是谁捏出来的幻形。
“我是叶婉儿。”我低声说，声音不大，却压过了雾里的低语，“我七岁杀人，不是因为想活，是因为知道不动手就得死。”
雾气抖了一下。
“我九岁烧了邪祠，火光冲天，我没哭。十二岁被追杀，断了三根肋骨，爬了三天才活下来。十五岁救陈智，不是施恩，是我看他还有用。”
我继续走，每说一句，刀背就在旧伤上轻点一次。节奏稳定，像心跳。痛是锚，把我钉在这具皮囊里，钉在这个现实里。
“你们想让我忘？”我冷笑，“那就试试看。我记不住爹的脸，不记得他死在哪块石头下。可我记得刀怎么出鞘，血怎么溅上眉梢。这就够了。”
前方，那块写着“失忆层”的石碑静静立着，血字未干，微微蠕动，像是活物在呼吸。
又一声响起，这次是陈智的声音：“你害死了李三，老赵，小七……他们临死前都在喊你的名字，你听见了吗？”
我没停步。
“你也想学上一回？”我嗤笑，“装他？他怕我，敬我，但从不指责我——这话我说过一遍，就不怕再说第二遍。”
刀背再磕，这次落在大腿外侧。痛感炸开一瞬，我反而笑了。
“你连抄都抄不像。”
话音落，雾中那道虚影猛地扭曲，像被风吹散的灰烬，无声溃灭。
我走到石碑前，停下。
血字开始爬动，细如虫蚁，顺着碑面往下钻，渗进土地。地面随之震颤，裂出蛛网般的纹路。同时，背上的陈智身子一软，呼吸几乎断绝，小棺贴着他后心，金光微弱得像风中残烛，随时会灭。
时间不多了。
救他，还是立誓？
我沉默两息，然后蹲下，将陈智轻轻放平。刀插入地面，横在他身侧，形成一道简易屏障。动作利落，没有迟疑。他已经不是我肩上的负担，而是我必须守住的东西之一。
我站起身，面对石碑。
“你想让我忘？”我伸手，刀尖划过掌心，血立即涌出，顺着指缝滴落，“可我偏要记得——哪怕记下的全是血债。”
我抬手，将血抹在“失忆层”三个字上。
血与血相融。
石碑猛地一震，蠕动的黑线瞬间僵住，随即缩回，沉入地底。震动停止，连风都静了一瞬。
“我不求记住所有。”我盯着那三字，声音低却如铁，“只求记住我要做什么。”
杀谁。
问谁。
挖出真相。
至于其他？忘了就忘了。我不靠回忆活着，我靠走过的路活着。
雾深处，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问话。
是我自己的声音。
七岁那年，在雨里，握着染血的短刀，看着地上那具尸体，我哭着问：“我是不是也变成怪物了？”
那声音没有回荡，没有放大，只是轻轻响起，像从我胸腔里长出来的。
我低头，看向手中的刀。
刀刃上还沾着黑雾烧尽后的灰痕，掌心血未干，顺着刀柄往下淌，一滴，一滴，砸在荒原干裂的土上。
小时候，我看着这把刀，哭了。
现在，我笑了。
我抬头，望向雾气翻涌的尽头，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一根根打进这死寂的天地：
“是。我早就是怪物了。”
风忽然停了。
雾开始退。
“可怪物……”
我握紧刀柄，指节发白。
“也能杀神。”
话音落，荒原裂开一道缝隙，一道微弱的光从地底透出，照亮前方。隐约可见几级石阶，断裂、歪斜，埋在灰土之中，通向未知深处。
我转身，蹲下，重新将陈智背起。他轻得像一把枯骨，但还能呼吸。小棺贴着他背心，金光微闪，虽弱，未熄。
我踩上第一级石阶。
石屑从边缘剥落，掉进下方黑暗。
我迈出第二步。
脚底传来轻微震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下睁开了眼。
刀柄上的血，滑到了我的腕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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