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瑁遇刺身亡的消息，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夹杂着血腥与死亡的极地寒潮，仅仅用了一夜的时间，便将整座成都城彻底冰封。
昨夜那划破夜幕的喧嚣与短暂却惨烈的厮杀，并未随着黎明的到来而有半分平息，反而发酵、沉淀，化作了一股更加深沉、也更加令人窒息的无形恐惧，如同一只来自九幽的冰冷巨手，死死地扼住了每一个成都人的咽喉，让这座锦官城连呼吸，都带着末日将至的颤抖。
这，已经足够了。
对于此刻正身处数百里之外巴郡城中，安坐于府邸之内，静待佳音的刘平而言，这个结果已然接近完美。
即便那支精锐的刺客队伍未能一举铲除掉有张任贴身守护的刘璋，但长兄刘瑁的死，已然将这盘血腥的夺嫡棋局中，那最重的一颗棋子，稳稳地落入了他的掌控之中。胜利的天平，已经无可挽回地向他倾斜。
只要他能亲手“抓住”那个连续刺杀了前州牧刘焉与大公子刘瑁的、穷凶极恶的“凶手”。
凭他那个生性懦弱、毫无主见的幼弟刘璋，又拿什么与他这个手握复仇大义与除害功勋的兄长相争？
届时，整个益州，都将是他刘平的囊中之物。
然而，他那自以为天衣无缝、算尽了人心的狠毒计策，却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他算漏了，这世间，除了有他这般蛰伏于黑暗之中、以阴谋为食的毒蛇，同样也有着另一种，为了守护与忠诚，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死死咬住猎物绝不松口的——猎犬。
就在那十几道鬼魅般的黑影，在城北掀起滔天血浪之后，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遁入无边黑暗，朝着巴郡方向急速回撤之时，一道更为矫健、也更为坚忍的身影，如同一只在黑夜中追寻血腥味的孤狼，悄无声息地，死死地缀在了他们身后。
张任麾下心腹副将，泠苞。
他并非顶尖的刺客，不懂得那些鬼神莫测的潜行匿踪之术。
但他却有着另一项足以让任何刺客都为之胆寒的天赋——追踪。
他是一头真正的猎犬，一头嗅觉与耐力都达到了人类极限的、最可怕的猎犬。
他不需要看到敌人，只需要凭借着空气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被刻意掩盖的血腥气，凭借着那些只有最顶尖的猎人才能分辨出的、被踩踏过的草叶上那细微到极致的痕迹，便能如附骨之蛆般，死死地跟在猎物的身后。
从成都到巴郡，一路崇山峻岭，江河阻隔。
那十几名锦帆军精锐仗着艺高人胆大，专挑那无人行走的悬崖峭壁、原始密林穿行，速度快得不似凡人。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变换路线，如何清理痕迹，却始终无法摆脱身后那道如影随形的、沉默的目光。
泠苞的心志，坚如磐石。
他渴了，便饮一口冰冷的溪水；饿了，便嚼几口怀中早已干硬的麦饼。
他将所有的体力都用在了追击之上，双脚早已被坚硬的山石磨得血肉模糊，每一次落地，都传来锥心刺骨的剧痛，但他却仿佛感觉不到一般，那双始终锁定着前方黑暗的眼眸之中，只有一片冰冷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着。
数日之后，当那股属于江水的、独特的潮湿腥气终于钻入鼻腔，泠苞知道，他已经追着这群鬼魅，抵达了他们的巢穴——巴郡，江州城。
这座扼守着长江天险的水路重镇，与成都那座在压抑中维持着虚假繁华的锦官城截然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更加张扬、更加不加掩饰的凶悍与野性。
街上巡逻的兵士，一个个步履散漫，眼神凶狠，腰间的兵刃五花八门，与其说是官军，不如说是一群刚刚洗脚上岸的江匪。
空气中，浑浊的江水腥气与劣质酒糟的酸味混杂在一起，构成了此地独有的、属于草莽与豪强的味道。
泠苞收敛起全身的气息，如同一块最不起眼的石头，悄无声息地混入了这座混乱的城池。
他看着那群黑衣刺客熟门熟路地穿过几条小巷，最终进入了城中心那座最为宏伟、守卫也最为森严的府邸。
府邸深处，议事厅内。
刘平负手立于一副巨大的益州堪舆图前，听着身前那名黑衣刺客首领的禀报，那张阴柔的面庞上，看不出半分喜怒。
“启禀主公，任务已完成其一。刘瑁及其心腹王慊，已尽数诛杀，府内未留一个活口。只是……”
刺客首领的声音有些迟疑，
“刘璋府邸防卫太过诡异，属下带人前往查探，尚未靠近，便被暗箭所阻。那府内，藏着一个顶尖的高手，其箭术之精，气息之沉，属下平生未见。为免打草惊蛇，暴露行踪，属下只能带人先行撤回。”
“哼，一个顶尖高手？”
一旁，正将一条腿大咧咧地架在案几上，用一柄狰狞匕首剔着指甲的甘宁，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除了张任那小子，还能有谁？算他刘璋运气好，养了条好狗。”
刘平缓缓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眸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但旋即被更加浓烈的、智珠在握的自负所取代。
“无妨，杀不了刘璋，也无关大局。只要刘瑁一死，这出戏，便已经唱到了高潮。传我命令，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替死鬼’放出去，让他带着刘瑁的首级，在城外‘不慎’被我军‘截获’。我要让全益州的人都看看，是谁，为他们的州牧与大公子，报了这血海深仇！”
“哈哈哈哈！好！好一招借刀杀人，再栽赃嫁祸！”
甘宁放声大笑，将手中的匕首狠狠插回案几，震得桌上的酒碗都嗡嗡作响，
“等咱们抓着那个倒霉蛋回到成都，我看刘璋那小子，除了乖乖地跪下来叫你一声兄长，把益州牧的大印双手奉上，还能做什么！”
“主公英明！”
刺客首领恭敬地垂下头。
屋顶之上，一片瓦砾的阴影之中。
泠苞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疯狂上涌，几乎要将他的血液都当场冻结。
他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因那滔天的愤怒而发出半点声响。
他知道，自己必须活着回去，必须将这个足以颠覆整个益州的惊天阴谋，原封不动地带回成都，交到张任将军的手上！
他开始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后挪动，动作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生怕惊动了下方那两个如同恶鬼般的男人。
然而，就在他即将退到屋檐边缘的前一刻。
“叮当。”
厅内，甘宁那张狂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腰间那串从不消停的黄铜铃铛，竟在这一瞬间，突兀地，停止了晃动。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如同江中恶蛟般凶狠的眸子，没有望向任何地方，却仿佛已经锁定了整个屋顶的每一寸角落。
那是一种野兽在自己的领地之中，嗅到了另一头不属于此地的雄性气息时，才会露出的、极度危险的眼神。
“谁？！”
一声暴喝，如同晴天霹雳，在死寂的夜空中轰然炸响！
甘宁的身形，快得如同一道离弦的黑色箭矢，他甚至没有走门，而是双腿猛一发力，整个人便如炮弹般冲天而起，“轰”的一声撞碎了屋顶的瓦片，裹挟着漫天飞溅的木屑与尘土，狂飙而至！
“不好！”
泠苞心中狂叫一声，再不敢有半分隐藏，整个人如同狸猫般自屋顶之上弹射而起，朝着府外那无尽的黑暗亡命狂奔！
（第二百零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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