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三十日·正午·晋阳
秋日的太阳高悬,却带着一丝清冷。晋阳城外,黑压压地站着一群顶盔贯甲的将领,为首一人,身形挺拔,面容沉毅,正是北齐名将段韶。他身后,一众晋阳系的骄兵悍将们早已等得不耐烦,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
“大将军,您说这太原王,不在邺城好好待着,突然跑到咱们这晋阳边塞来,是想干嘛?”一个满脸虬髯的将领凑近段韶,压低声音问道,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疑惑和一丝轻慢。
旁边一个瘦高个的将领立刻纠正道:“什么太原王!老库莫,消息滞后了啊!太子……唉,听说已经没了!这位,马上就是咱们的新陛下了!”
“陛下?”另一个膀大腰圆、脸上带着刀疤的将领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声音粗嘎,“一个十三岁的黑皮小儿,毛都没长齐,也配当咱们的陛下?领着咱们喝酒吃肉还行,统领三军?呵呵……”他笑声中充满了不屑。
“就是!”有人附和道,“咱们大鲜卑的规矩,素来是强者为尊!当年先帝(高欢)那是何等英雄气概?这小儿有什么?想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俯首帖耳,得看他有没有那个实力和本事!光靠血统可不行!”
段韶静静地听着身后这些军头们的议论,面沉如水,目光深邃地望着官道远方,看不出喜怒。他比这些将领知道得更多。他已经收到了父亲段荣从邺城传来的密信,太子高澄在府中被厨子兰京刺杀,已然驾崩,如今是太原王高洋在掌控局势。
高洋此时亲临晋阳,这北齐的军事重镇、精兵所在,其意图不言自明——是为了稳住军方,确保权力顺利交接。
想起那个英姿勃发、与自己一同长大、时常一起讨论兵法的表弟高澄,竟然死得如此憋屈,死于一个卑贱的厨子之手,段韶的心中不禁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对真相的怀疑。
但这怀疑,被他死死压在心底。
很快,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黑衣黑甲,如同移动的乌云,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为首一人,身形在一众魁梧甲士中显得格外矮小瘦弱,偏偏穿着一身耀眼的金甲金盔,在秋日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显得有些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正是太原王高洋。
段韶见状,微微抬手,示意身后将领列队站好,摆出迎接的仪仗,但他本人却并未像臣子迎接君主那样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只是站在原地,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越来越近的高洋。
这无疑是一种姿态,是要给这位年幼的“准皇帝”一个下马威,试探他的斤两,也代表了晋阳军方某种程度上的观望态度。
高洋骑在马上,将段韶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那张尚带稚气的脸上没有任何愠怒之色,眼神却异常沉稳冷静。
他深知这些晋阳的兵将都是跟随父亲高欢出生入死、桀骜不驯的悍卒猛将,野性难驯,只服真正的强者。空有身份,没有能耐,在这里寸步难行。
队伍行至段韶等人面前十余步处,高洋猛地一勒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就在马匹前蹄尚未完全落地的瞬间,高洋已然一个干净利落的翻身,如同灵猿般轻盈地稳稳落在地上,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展现出与其瘦小身形不符的矫健与力量。
这一手漂亮的马术,顿时让原本心存轻视的一些晋阳将领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心中暗道:“这小子,倒不是个纯靠祖荫的花架子!”
高洋落地后,昂起头,目光如电,扫过面前一众身材高大、杀气腾腾的将领,没有半句寒暄客套,直接开门见山,声音清亮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邺城之事,想必诸位都已知晓!多余的废话,孤也不再多说!”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孤今日只问诸位一句话——尔等,是否还愿效忠我大齐?!”
这话问得极其突兀,又无比刁钻!诸将闻言,纷纷愣住,面面相觑。不效忠大齐?难道还能造反不成?若是想造反,凭借晋阳的精兵强将,何须等到今天?至于投靠南面的汉国?这个念头从未出现在这些鲜卑军头的脑海里,汉国实行的那套制度,根本给不了他们在大齐所能享有的特权、土地和部落自治般的地位!
段韶反应极快,他知道这是高洋在逼他们表态,而且是将他们逼到“忠齐”这个无可辩驳的道德和立场制高点上。
他立刻上前一步,推开挡在前面的将领,单膝跪地,抱拳过头,声音洪亮,清晰地传遍全场:“臣等!追随先帝披荆斩棘,浴血奋战,方有今日大齐之基业!臣等之心,天地可鉴!誓死效忠大齐,绝无二心!”
段韶这番话,铿锵有力,既表达了对大齐的绝对忠诚,却也暗藏机锋——“效忠大齐”,而非直接效忠你高洋个人。
潜台词是:这江山是我们跟着先帝打下来的,我们忠于的是高氏皇族和这个国家,至于你高洋能不能让我们心服口服,真正成为我们认可的主子,还得看你自己的本事和表现!
高洋何等聪明,岂会听不出这弦外之音?他点了点头,稚嫩的脸上看不出喜怒。他当然知道,不可能凭借自己几句话、一个王爵的身份,就让这些眼高于顶的骄兵悍将纳头便拜。
他深深明白“天子者,兵强马壮者当为之”的道理。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首先是安抚,稳住军方大局,防止生变。至于真正收服他们,他早已有了计划——用实实在在的军功,用敌人的头颅和缴获,来让这些悍将心服口服!
“好!”高洋的声音缓和了一些,脸上甚至挤出一丝符合他年龄的、略显青涩却努力显得沉稳的笑容,“诸将戍守边关,栉风沐雨,多次击退汉国入侵,有功于社稷,劳苦功高!孤此次前来,代表朝廷,特来犒赏三军!”
说罢,他朝后一招手。早已准备多时的黑衣甲士们,立刻推着一辆辆满载物资的大车走上前来。车上,是堆积如山的酒坛、腌制好的牛羊肉、色彩鲜艳的绸缎布匹,甚至还有一些金银器皿。
阳光照在这些物资上,晃花了那些军头们的眼睛。
刚才还弥漫着质疑和紧张气氛的场面,瞬间被惊喜所取代。将领们看着这些实实在在的好处,顿时各个眉开眼笑,交头接耳,称赞之声不绝于耳:
“大王慷慨!”
“真是雪中送炭啊!”
“跟着大王,有肉吃,有酒喝!”
高洋这一手“糖衣炮弹”,效果立竿见影。
气氛缓和下来后,高洋在段韶等人的簇拥下,进入了坚固雄浑的晋阳城。当晚,晋阳城内举行了盛大的接风宴。
宴席之上,炭火熊熊,肉香四溢,美酒飘香。令人惊讶的是,年仅十三岁的高洋,竟然毫无拘束地和这些粗豪的鲜卑旧将们打成一片。
他毫不怯场地与他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甚至在一些将领起哄下,还能跟着哼唱几句鲜卑战歌,学着跳几步刚健的部落舞蹈。虽然他身形瘦小,舞姿也算不上优美,但那份投入和毫不做派的豪爽,却迅速拉近了与这些武夫的距离。
几轮酒下来,宴会气氛热烈到了顶点。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校尉,摇摇晃晃地走到高洋席前,竟大胆地搂住高洋的肩膀,喷着酒气道:“侯……侯尼干!呃……不同凡响!跟……跟那些邺城的酸儒不一样!将来……有侯尼干统领咱们,必……必叫那汉国、突厥,都在咱们的铁蹄下颤……颤栗!”
高洋被搂着,脸上依旧带着热情的笑容,眼神却清明依旧,丝毫没有醉意。他顺势举起酒碗,朗声道:“说得好!将士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今年国事纷扰,暂且忍耐。待明年开春,冰雪消融,孤亲自带领你们,北伐突厥!咱们好好干他一票,发一笔横财,也让草原上的狼崽子们知道知道,我大齐的刀锋还利不利!”
他这话一出,满堂皆惊,随即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北伐突厥!这可是实实在在的军功和财富!
高洋的选择显示了他的不凡眼光和政治智慧。他没有选择强大的汉国作为目标(齐军尚未完全从邙山之战的阴影中走出,且两国尚在停战期),也没有选择太过弱小的库莫奚、铁勒、契丹部落(胜之不武,难以立威)。而正在崛起、势力不大不小的突厥,正是他用来树立威信、凝聚军心、锻炼队伍的最佳试刀石!
若首战选择汉国,万一失利,他这刚刚到手的位置恐怕就坐不稳了。
段韶坐在席间,默默地看着与将领们谈笑风生、挥洒自如的高洋,心中之前的轻视渐渐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讶和审视。
这个年仅十三岁的表弟,其心机、胆识和对时局的把握,远超出他的预料。
他决定不再轻易下结论,而是要静观其变,看看这个看似瘦弱的少年,究竟是不是那个能够继承先帝高欢未尽之业、带领大齐在这乱世中继续生存乃至崛起的“天命之子”。
至于表弟高澄离奇死亡的种种疑云……段韶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将这些纷乱的思绪压下。
高家内部的事情,盘根错节,水深难测,还是让他们高家人自己去解决吧。作为臣子,作为将领,他首要的职责是保卫大齐的疆土。
他端起酒碗,将杯中略显浑浊的烈酒一饮而尽,一股灼热顺着喉咙直达胃底,却难以驱散心头的沉重与对未来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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