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过半，焉耆国的王城 —— 员渠城，终于出现在竖爷和三恒眼前。这座城池比莎车城还要宏大，静静屹立在一片翠绿的田野间。外城墙呈规整的长方形，墙外一条小河自西向东缓缓流淌，绕过城墙，浸润田野，奔向无尽的远方。
两人骑马走过一座石桥，来到城门口。高大的城门上方，“员渠城”三个大字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光泽。城门处的两名守卫一见到竖爷和三恒，便大声呵斥着让他们下马。两人起初以为会遭刁难，待下了马才明白，士兵只是要求牵马进城，并无他意。
牵着马走进城门，一条主街笔直延伸开去。街道两侧的房屋以木屋为主，间或夹杂着少数土屋 —— 木屋多为两层，少数是三层，土屋则全是单层。这些房屋中，商铺占了大半，也夹杂着些许民宅。商铺种类繁多，粮店、肉铺、药店、布铺、杂货店、铁匠铺……数量极多，门类齐全。
街道虽算不上车水马龙，却比乌垒乃至楼兰都要繁华几分。路上行人形形色色：有高鼻梁的焉耆人，有眼梢上挑的匈奴人，也有像竖爷和三恒这样的汉人，往来穿梭，各有行色。
经过一路打听，两人在城西找到了一家客栈。他们计划在员渠城休息一天，等第二天傍晚再动身前往车师。在客栈吃过午饭，又歇息了半天，黄昏时分，两人走出客栈，打算在员渠城中逛一逛。
员渠城的布局与楼兰城相似，东西南北各设一座城门，连接东西城门的街道与连接南北城门的街道，将整座城市划分成四块区域：西北区是外来人口的聚集地，遍布客栈、酒馆、驿站、当铺、青楼等场所；西南区和东南区为居民区，除了民宅，还散落着粮店、药店、杂货店、布铺、肉铺等商铺；东北区则是王公贵族与禁卫军的居所，王宫、豪宅与军营皆坐落于此。
两人在城中逛了一圈，不知不觉便到了晚上。此时，西南、东南和东北三区的街道上行人渐稀，唯有西北区的街道比白天还要喧闹，仿佛其他三区减少的行人都汇聚到了这里。
夜色笼罩下，街道两旁稀疏的灯笼散发着萤火般微弱的光，只有酒馆和青楼门口灯火辉煌。竖爷和三恒为避免遭遇类似在乌垒的意外，特意避开光亮处，行走在昏暗的角落里。可意外终究还是来了。
一伙醉醺醺的匈奴人在一家当铺门口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一个匈奴人张口便骂：“汉狗！”其他匈奴人也跟着嘲笑起哄：“两条挡道的汉狗！”
三恒当即握紧拳头，就要上前教训这伙人，却被竖爷拉住，强行按捺住了冲动。匈奴人似乎急着赶路，又或许是觉得两人的反应太过平淡，激不起他们的兴致，在竖爷和三恒侧身让开道路后，便摇摇晃晃、骂骂咧咧地走了。
“就这么算了？竖爷！”三恒依旧气愤难平。
“不过是几个醉鬼，犯不着跟他们计较。真要是动了手，今夜怕是别想安稳歇息了。”竖爷语气平静地劝道。
“明天要是再撞见那伙匈奴人，我非让他们尝尝厉害不可！”三恒愤愤地攥紧了拳头。
“焉耆人向来亲近匈奴，只是近几十年来，匈奴臣服于中原朝廷，西域也在我们治理之下，他们才不得不俯首听命。”竖爷压低声音说道，“如今中原生变，匈奴人野心再起，大有卷土重来的势头。看员渠城里匈奴人的数量，再瞧刚才那伙人的嚣张气焰，加上之前在蒲类听到的传闻，恐怕焉耆人早就又跟匈奴人勾搭上了。”
“哼！”三恒冷哼一声，“大不了再跑一次！”
“时候不早了，先回客栈吧。”竖爷轻轻推了推三恒，示意他加快脚步。
三恒没再言语，脚下的步子却明显快了起来 —— 毕竟，他也盼着早点回客栈填饱肚子。
两人回到客栈，吃过晚饭后便回房休息，没再外出。当天夜里，多数人还在睡梦中时，员渠城的东北区突然火光冲天，紧接着喊杀声四起。火光几乎照亮了全城的每个角落，喊杀声更是穿透夜色，传入城中每个人的耳中。
竖爷和三恒从睡梦中惊醒，第一反应都是客栈失火了。他们抓起包裹冲出房门时，走廊上已有同样惊慌的客人匆忙奔向楼梯。下到一楼厅堂，里面已聚集了六七个人，包括客栈掌柜和一个伙计。竖爷向掌柜打听，才知火光与喊杀声都来自东北区。掌柜说已派人去探消息，还预感出了大事，让众人最好待在房里别出来。
此时厅堂里已聚了十多个客人，有几个听了掌柜的话回了房，更多人（包括竖爷和三恒）却留了下来，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去探信的伙计很快回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半路上听说禁卫军造反了 —— 他们杀了国王，拥立击胡侯“槿”为新焉耆王，槿还下令在全城抓捕汉人，此刻士兵们正在挨家挨户搜查。
伙计的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瞬间激起恐慌与混乱。厅堂里的客人有一半是汉人，除了竖爷和三恒，其余都是从中原远道而来的商客。他们本是为了买卖货物、赚点辛苦钱，怎料突遭无妄之灾，别说赚钱，恐怕连性命都难保。一时间，哭泣声、哀叹声与议论声混杂在一起，整个厅堂乱作一团。
掌柜建议大家带上行李货物赶紧逃命，这似乎是眼下唯一的选择，客栈里的汉人们都接受了这个建议。众人分头通知同伴，快速收拾好东西，牵来各自的马匹，匆忙出了客栈院子，涌入早已乱作一团的街道。
街道上到处都是人：有仓皇逃窜的汉人，有紧追不舍的匈奴人、焉耆人或是其他部族的人；有形单影只的，有成群结队的；有徒步奔逃的，有策马疾行的；有赤手空拳的，有挥舞兵器的。竖爷一行人因同出一个客栈，自觉结成一支队伍。队伍共三十多人，由三拨人组成：竖爷和三恒为一拨，另外两拨分别是洛阳来的七人小型商队，以及长安来的二十多人中型商队。三十多人的骑行队伍走在街道上，一时倒也没人敢拦、没人敢追。他们安然穿过街道，来到最近的西门，可紧闭的城门与门口的守卫士兵，成了出城的拦路虎。
竖爷他们要出城，守门士兵坚决不让，双方的争执在一支焉耆军队出现在视野中时，瞬间演变成战斗。竖爷和三恒一马当先，迅速解决了两个守门士兵，其他人随即一同动手。十来个守门士兵片刻间便倒地不起。然而，就在这时，焉耆军队已赶到跟前 —— 大约上百人的队伍，个个面目狰狞、穷凶极恶。竖爷和三恒主动担起阻挡军队的责任。虽说刚才对付守门士兵时，商客中也显露出几位格斗好手，但要对抗成建制的军队，终究只有竖爷和三恒有这样的胆识与气魄。
焉耆军队起初如潮水般直扑西门，似乎想在城门打开前速战速决，可很快便发现，竖爷和三恒像两道坚固的堤坝，死死挡住了去路。冲向两人的士兵倒在脚下，试图绕开的士兵毙于身后。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 深夜里，昏黄的灯光模糊了动作的细节，没人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当士兵们察觉到两人的诡异时，地上已躺倒十来个不知死活的同伴，而城门恰在此时洞开，出逃的队伍顺利冲出了城。
竖爷和三恒本想解决掉这百来号士兵，为更多逃亡者争取时间，可陆续赶来的援军让他们放弃了这个念头。又快速击倒五六个士兵后，两人转身退出城门。城外，两支商队的大部分人已然远去，只剩三个魁伟汉子在城门口不远处等候。见两人出城，三人立刻上前接应。竖爷和三恒翻身上了他们牵来的马，随即跟着向西北方向奔去。
没了阻拦的焉耆士兵很快如蜂群般涌出城门，却在城外找不到追击的目标，只得悻悻退回。
五人在夜色中向西北疾驰，员渠城很快消失在茫茫黑暗里。奔出约莫十来里后，他们调转方向，改向东北行进。
头顶星空浩瀚无垠，马蹄下草地不断延伸，凉风在身后追逐身影，月光在前方照亮前路。当东方曙光淹没璀璨星河，腐烂沼泽替代碧绿草地时，五人放慢了速度。
“过了这片沼泽就是危须国。”一个汉子轻声说道，“危须国向来唯焉耆马首是瞻。虽说焉耆的排汉令未必传到了那里，但我们最好还是绕开危须城为妙。”
“大哥，我们不是跟宋掌柜约好在危须城汇合吗？绕开危须城，怎么跟他们碰头？”另一个汉子疑惑地问道。
“老三，等到了危须城外，你进城打探情况，顺便找找宋掌柜他们。”被称作老大的汉子略一思索，对问话的人说道。
“我们为啥不往南走？”三恒插话道，“往南穿过铁关谷，就是乌垒的势力范围了，那样不是更安全？”
“焉耆突然排汉，背后肯定有匈奴人怂恿。” 被称为老大的汉子转头看向三恒，耐心解释道，“我猜他们早有预谋，就等老国王病重时动手。为防消息泄露，也为了防备乌垒出兵讨伐，铁关谷必定布了兵力。咱们往那边逃，无异于自投罗网。往北走虽说离匈奴势力更近，但车师等国向来民风柔弱，即便投靠了匈奴，也未必会做得太绝。”
他说着，将目光移到竖爷身上，补充道：“看两位身手不凡，不像是普通旅客，不知能否告知身份？对了，我们三人是商队的伙计，我年纪最大，叫秦关，这位是韩城，他是韩垣，他俩是亲兄弟。”
“我叫吴义竖，大家都称呼我竖爷，他是三恒。”竖爷回道，“我俩是长安来的游侠，来西域寻仙访道。”
“难怪！”秦关先是恍然大悟，随即用了然的语气说，“两位身手了得，行事又有侠义之风，果然是游侠。”
“游侠？”走在最前面的韩城闻声转头，一边打量竖爷和三恒，一边疑惑地说，“现在还有游侠？我听说古时候的游侠，有飞天遁地、碎石裂碑之能，有舍生忘死、一诺千金之义。今日见两位所作所为，果真有古之侠客的风采。”
“过奖了。”竖爷闻言，略带愧色地说道，“生在这乱世，既无力还天下太平，也没能助百姓安居，只能在西域大地上漂泊，浑浑噩噩虚度光阴，实在惭愧。”
他转而问道：“三位看起来不像商人，怎么会跟着商队来西域贩货？”
“我们三人是扬州人，从小一起长大。”秦关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扬州本是富庶之地，前几年却遭了饥荒。我们跟着走投无路的乡民当了盗贼，没多久就被官军围剿，乡民们死的死、伤的伤，几百人的队伍顷刻间散了。我们三个侥幸逃出来，流落到河洛一带，靠打短工糊口。三年前，洛阳的宋掌柜见我们有力气，还会些棍棒刀剑功夫，便雇我们跟着商队往来西域 —— 平时能当搬运工，遇上强盗土匪，也能充作护卫。西域前两年还算太平，这一年来却不太平了，土匪抢劫、匈奴人杀人的事时有发生，如今焉耆又公开排汉，往后还不知道要乱成什么样。恐怕宋掌柜这次回洛阳后，就不会再走西域这条路了，我们三个又要没着落了。”
竖爷听着，摇了摇头，没再言语。其他人也都沉默下来，只有马蹄声在寂静中单调地回响。
一刻钟后，沼泽终于到了尽头，茵茵草地重新铺展在马蹄下。几人加快速度前行，又过了半个时辰，一座城池出现在视野中。那是一座长方形的城池，长约一里，宽约半里多；城池前挨着一条河，背靠着一座山 —— 那城池就是危须国的都城：危须城。等靠近了危须城后，大家按照计划，由韩垣进城打听商队的下落，其他四人则留在城外等待消息。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韩垣带着前天夜里逃出来的两支商队，出现在了竖爷几人的跟前。原来，他们夜里逃出城，同秦关三人分手后，便径直奔向危须城。两刻钟之前，他们就已经到达危须城，并依照约定，准备在危须城等待秦关几人一个时辰。据他们说，危须城内目前还没有排汉的迹象，不过城中有匈奴人活动，不是个久留之地；城中的汉人在得到焉耆城排汉的消息后，也都在准备离开危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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