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灯光昏黄而安静，与窗外江泉市流光溢彩的夜景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如同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秦风刚结束与云峡老部的加密通话，正对着笔记本电脑上加密处理过的东风县地图出神，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几个被标记为可疑排污点的区域。一天的奔波与算计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就在他准备合上电脑休息时，门外走廊传来极其轻微、却与宿舍楼日常节奏格格不入的脚步声。脚步声在他门前停顿，犹豫了片刻，随即响起几下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明显迟疑和紧张的敲门声。
笃。笃笃。
声音很轻，像怕惊动什么，却又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秦风瞬间警觉，所有疲惫一扫而空。他合上电脑屏幕，无声地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望去。走廊灯光下，站着一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东风县副县长周小龙。他穿着便装，没打领带，头发有些凌乱，脸色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苍白而焦虑，眼神不断瞟向走廊两端，双手紧张地交握着。
秦风眉头微蹙。周小龙，分管环保的副县长，白天汇报会上那个沉默寡言、欲言又止的人。他此刻出现在这里，意味着什么？
秦风打开门，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和一丝被打扰后的不悦：“周县长？这么晚了，有事？”
周小龙像是被吓了一跳，身体微微一颤，看清是秦风后，脸上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近乎哀求的笑容：“秦…秦市长，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休息…我…我有几句非常重要的话，想…想当面跟您汇报一下，就几分钟…”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秦风目光锐利地扫过他身后空无一人的走廊，侧身让开：“进来说吧。”
周小龙几乎是踉跄着挤进门，秦风随即关上门并反锁。声音不大，却让周小龙浑身一激灵。
宿舍陈设简单，周小龙站在客厅中央，手足无措，不敢坐下，也不敢直视秦风，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坐吧。”秦风指了指沙发，自己则在对面坐下，语气平淡，“周县长，有什么紧急情况，需要你连夜从东风县赶过来？还要绕过所有正常程序？”
他刻意强调了“绕过正常程序”，带着审视的意味。
周小龙猛地抬头，嘴唇哆嗦着，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秦市长！我…我是没办法了！白天的会，您都看到了！王书记他们…他们根本不让说真话！东风县的问题…问题太大了！要出大事了！”
他情绪激动，语无伦次，但压抑已久的恐惧和良知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矿区的污水…根本就没处理！直接打到地下溶洞！环保局的数据…全是假的！监测探头是摆设，报告是提前写好的！还有那些工人…矽肺、尘肺…好多好多！县医院根本不敢报！压着！瞒着！死了人…就给点钱私了…”
他喘着粗气，眼睛通红：“我…我分管环保，我知道一切！可我说话没人听！王书记说…谁砸了东风县的饭碗，就砸谁的脑袋！上面…上面也有人…”他猛地收住话头，惊恐地看了一眼窗外，仿佛隔墙有耳。
秦风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震惊，也没有愤怒，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他，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这种极致的冷静，反而让周小龙更加不安。
“周县长，”秦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你说的这些，非常严重。但空口无凭。你是党员干部，应该很清楚，指控需要证据。尤其是涉及主要领导和个人政治前途的指控。”
周小龙像是早就料到会如此，他颤抖着手，从随身携带的一个不起眼的旧公文包最内层的夹缝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U盘，双手捧着，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这里面…有一些…一些原始的数据备份，还有…还有几次内部会议的录音片断…还有…一些照片…”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我偷偷存的…我知道不该…但我怕…”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份绝望中的挣扎与保留的一丝良知，已然明了。
秦风没有立刻去接那个U盘。他看着周小龙，目光如炬：“你为什么找我？为什么是现在？你应该知道，我现在分管文旅，并不直接插手环保和县里的事务。你这样做，风险极大。”
周小龙扑通一声瘫坐在沙发上，双手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哭腔：“我…我没路了…王书记他们…最近在查内鬼…我怕…我怕下一个就是我…白天我看您…您好像…好像还愿意听真话…我赌一把…秦市长，我知道您是从云峡来的，您办过铁案…我…我只求一条活路…求您…救救东风县的老百姓吧…”
宿舍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周小龙压抑的抽泣声和窗外远处传来的模糊车声。
良久，秦风终于站起身，走到周小龙面前，伸出手，不是去拿U盘，而是拍了拍他颤抖的肩膀。
“U盘，你先收好。”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力度，“你的情况，我知道了。你的选择，很艰难，但也说明你心里还有党性，有群众。”
周小龙愕然抬头，满脸泪痕和不解。
“我现在不能收你的东西。”秦风直视着他，目光坦诚而锐利，“第一，程序不符。第二，我无法验证其真伪。第三，这对你，对我，都太危险。”
周小龙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涌上绝望。
“但是，”秦风话锋一转，“我愿意相信你作为一个分管副县长的职业判断和良知。我也愿意，在可能的范围内，为你提供一条依纪依法、解决问题的正道。”
周小龙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抓住秦风的胳膊：“秦市长！您说！我该怎么做？我都听您的！”
“第一，”秦风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立刻回去，恢复正常工作，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尤其不能引起王宏伟的怀疑。你的安全，是第一步。”
“第二，停止一切私自取证行为。保护自己，就是保护证据来源。”
“第三，”秦风目光深邃，“如果你真的想解决问题，就要学会在规则内斗争。仔细梳理你职责范围内，哪些问题可以通过正常渠道、依据现行政策法规，提出整改方案或申请上级支持？哪些数据异常，可以要求业务部门重新核查并签字背书？你要做的，不是把材料交给某个人，而是推动问题在阳光下、在程序内，一步步暴露出来。这才是最有力、最安全的方式。”
周小龙听得目瞪口呆，他原以为是一场秘密的交易，却听到了一番堂堂正正、无懈可击的“工作指导”。
“当然，”秦风最后补充道，语气缓和了些，“在这个过程中，如果你遇到人为的、不正常的阻力，无法推动，可以按程序向分管市领导汇报。我会关注东风县的情况。但记住，一切必须在阳光下，在规则内。”
他给出了一个承诺，却套上了最坚固的枷锁。他接纳了周小龙的投诚，却将他推回了一条更艰难、更需要智慧和勇气的正道。
周小龙愣了很久，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神中的恐慌稍稍褪去，多了一丝复杂的清明。他小心翼翼地将U盘收回包里，站起身，向秦风深深鞠了一躬：“秦市长，我…我明白了！谢谢您！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秦风送他到门口，再次叮嘱：“沉住气，注意安全。”
周小龙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努力让表情恢复平静，然后快步消失在走廊的黑暗中。
门轻轻关上。秦风背靠着门板，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周小龙的到来，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也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突破口。但这枚棋子，太过脆弱，太过危险。用得好，可直捣黄龙；用不好，则满盘皆输。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几分钟后，周小龙的身影匆匆走出宿舍楼，拦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夜色中。
夜更深了，江泉的霓虹依旧喧嚣，却照不亮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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