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青山县的上空，细密的雨丝混着初春的寒意，将城市笼罩在一片湿冷的氛围里。下午三点，青山州建总集团有限公司的法务总监李建强几乎是撞开了兴华普法法律服务中心的玻璃门，他西装袖口的线头已经磨得发白，公文包边角被蹭出了深褐色的痕迹，里面塞满的工程合同、验收单据和催款函随着他急促的动作散落出来几张，纸页边缘布满了被反复翻阅的褶皱。
“渠主任！您快看看吧！”李建强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额头上的汗珠混着雨水滑落，滴在桌面上那份泛黄的《建设工程施工合同》上，“绿水天宇化工申请破产了，我们三千万的工程款还没着落，现在破产管理人说我们的优先受偿权不成立！”
渠成顺推开老花镜，指尖拂过合同封面上“青山绿水天宇化工有限公司新厂房建设项目”的烫金标题。合同附件里夹着几张施工现场的照片：钢筋裸露的框架在暴雨中锈蚀，未浇筑完成的楼板上积着浑浊的雨水，脚手架上还挂着褪色的安全网——这是去年秋天他随团队去现场勘查时拍下的景象。彼时绿水天宇化工的财务总监还在酒桌上拍着胸脯保证“资金下周就到位”，如今却只剩下一份冰冷的破产清算通知书。
“他们的理由是什么？”渠成顺的手指停在合同第三十七条“合同解除”的条款上，墨水在纸页上晕开淡淡的痕迹。
“管理人说合同没走正式解除流程！”李建强猛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叠快递单据，“我们从去年11月就开始发函催告了，停工通知、催款函、解除合同意向书，整整七份！可他们要么拒收，要么签收了也不回复，现在倒打一耙说我们没履行通知义务！”
会议室的白板很快被红色马克笔勾勒出框架。渠成顺用笔尖敲着“合同解除”与“优先受偿权期限”两个关键词：“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受偿权的行使期限是六个月，起算点很关键。如果合同被认定为未解除，期限就可能从工程竣工之日起算，那我们就真的过了时效。”
张忠民当晚就带着助理钻进了城建档案馆，在堆积如山的施工资料里翻找。泛黄的施工日志上，监理工程师的签名清晰可辨：“2023年3月12日，因发包方未按约支付第七期进度款，项目暂停施工”；“2023年4月25日，现场勘查确认无复工迹象，材料设备已锈蚀”。更关键的是一份盖着绿水天宇化工公章的《停工报告》，末尾标注着“因发包方资金链问题，项目无限期停工”，落款日期是2023年5月15日。
周万发则在破产管理人办公室吃了三次闭门羹。那位戴着金丝眼镜的管理人始终拿着格式化的回复：“根据《破产法》第十八条，待履行合同的解除需双方协商一致，贵司未提交书面解除协议，合同应继续履行。优先受偿权的行使期限已从2023年10月工程实际竣工日起算，现已超过六个月。”他指尖敲着桌面，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傲慢，“建议贵司作为普通债权人申报债权。”
开庭前三天，方梅在晨报社的暗房里冲洗着最新的照片。镜头里，几十位穿着褪色工服的工人围在绿水天宇化工的铁门之外，他们手中举着“还我血汗钱”的纸牌，脸上是被生活压垮的疲惫。“李总监说，这三千万要是拿不回来，下个月的工人工资都发不出了。”方梅将照片传给渠成顺时，附了条信息，“我明天去法院申请旁听证。”
庭审当天的法庭格外冷。破产管理人团队坐在被告席，身后是整箱的财务账簿；李建强坐在原告席，双手紧紧攥着安全帽——那是他从停工现场捡回来的，上面还沾着未干的水泥。
“根据《破产法》第十八条，管理人对破产申请受理前成立而债务人和对方当事人均未履行完毕的合同有权决定解除或者继续履行。”管理人律师站起身，西装熨烫得一丝不苟，“但本案中，原告从未向我方提出正式解除合同的申请，双方合同关系依然存续，原告主张优先受偿权缺乏法律基础。”
渠成顺起身时，特意将那份《停工报告》摆在法官面前。阳光透过百叶窗照在纸页上，公章的红印显得格外刺眼：“法官，绿水天宇化工自2023年3月起停止支付进度款，5月15日经监理确认因资金问题无限期停工，这已构成根本违约。根据《民法典》第五百六十三条，我方依法享有法定解除权。”
他转身示意张忠民播放ppt，屏幕上闪过施工现场的监控截图：2023年6月，绿水天宇化工的财务总监带着搬家公司悄悄运走办公室的电脑；2023年8月，厂区大门贴上了法院的封条。“从停工到破产申请受理，间隔长达八个月，被告从未提出继续履行合同的意愿。根据《破产法》第十八条的立法精神，当债务人以行为表明不履行主要债务时，合同视为解除。”
最关键的交锋在优先受偿权的起算点。管理人律师援引最高人民法院的旧判例，强调“应从建设工程竣工之日起算”。渠成顺却翻开最新的《全国法院破产审判工作会议纪要》：“建设工程施工合同视为解除的，承包人行使优先受偿权的期限应自合同解除之日起计算。2023年5月15日停工报告签署之日，应视为合同实质解除之日，我方于2024年1月10日提起诉讼，并未超过六个月的法定期限。”
李建强突然站起身，从包里掏出一叠银行流水：“这是我们垫付的工人工资，这是购买建材的发票……三千万不是数字，是三百二十七个家庭的生计！”他的声音哽咽了，“他们住在工棚里等了一年，就盼着拿到钱回家过年啊！”
法庭陷入漫长的沉默。方梅低头记录着，笔尖在笔记本上沙沙作响。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审判席的国徽上，反射出金色的光芒。
当法官宣布“原告青山州建总集团有限公司的建设工程价款优先受偿权成立”时，李建强猛地捂住了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渠成顺递过纸巾，看见他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盘上还留着施工时溅上的油漆斑点。
走出法院时，工人们围了上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瓦工握住渠成顺的手，粗糙的手掌上布满了裂口：“渠主任，谢谢你们……这下孩子们的学费有着落了。”
暮色渐浓，渠成顺在法律服务中心的日志本上写下：“破产程序不应成为逃债的工具，每个数字背后都是沉甸甸的民生。当法律的天平向劳动者倾斜时，透出的才是真正的公平之光。”窗外，青山县的霓虹灯次第亮起，映在玻璃幕墙上，宛如一片璀璨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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